第63章 今生今世
水底的時光總是讓人感覺到格外漫長,人始終是依賴陸地的,當無所依憑的時候,各種感知都會失去平衡。
晏懷風感覺到那一口氣息即将用盡,卻依然浮沉在無邊無際的水中,不見潭底也不見活物,只能隐約聽到水面上喧嘩的響動,不知道現在寒潭邊上聚集了多少人。
水波蕩漾,他似乎又聽見了另一聲水響,又有誰跳下來了?
趁着氣息用盡的時候,晏懷風慢慢上浮,露出水面深深呼吸,轉頭看到潭邊有人正向着他的方向游來,離得近了,才看清竟然是冷隐。
“你下來幹什麽?”晏懷風對岸上晏清河等人的叫聲充耳不聞,打量着冷隐問。
冷隐瞥他一眼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希望大。”說着擡擡下巴示意兩人各分區域進行搜索。
晏懷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低聲吐出一句“多謝。”
冷隐顯然沒有想到能從晏懷風嘴裏聽到這兩個字,一時之間反而有些不習慣,默默地轉身游開去,過了一會兒才有些猶豫地說:“你對他真的……不錯。”
兩人不再多言,默契地背對着對方游開,然後沒入水中。
寒潭水淹沒頭頂的時候,晏懷風忽然想,不錯嗎?其實他最初對楚越并沒有十分好,楚越會有今天瀕臨死亡的時刻,也是因為他把他送來鬼谷的緣故。
如果……能度過這一關……
再次潛入水底,這一回晏懷風加快了速度,經過上一次的試探,他發現這個看上去也沒有多大的水潭其實很深,深不見底。
也許鳴風魚就跟那縷金衣一樣,一直到最底下才能找到。只是不知道這裏,會不會有流花河底那樣恐怖的活物。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兩個人幾次游回水面又幾次潛下去,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盡管有武功在身,冷隐還是覺得身上奇冷無比,每一寸肌肉都開始僵硬顫抖,開始的時候他還能用內功抵禦嚴寒,到後來體力流失得越來越快,能潛入水底的深度反而一次比一次更淺,浮上水面時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梅嫣在岸上捂着嘴,緊張無比地望着寒潭,每一次看到冷隐都想把他叫回來,卻也知道不可能,只能小聲地祈禱着漫天神佛保佑,不要讓他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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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半個時辰過去之後,冷隐再一次浮上水面,依舊是一無所獲,這一次他終于扛不住了,躊躇了一下後還是極其緩慢地游到岸邊,一上岸就全身發抖。
梅嫣趕緊找來披風給他圍上,把他攙扶到燃得正旺的火堆邊取暖。
林獨影見他渾身打顫,讓人拿了烈酒來,給冷隐灌下去。他的體力透支得嚴重,幾乎快要虛脫,喝完酒後好半天才緩過一點勁兒來。
晏清河見他能開口說話了,忙問:“晏懷風呢?”
冷隐搖搖頭,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話,“他不肯上來。”
衆人的心都是一沉,晏懷風比冷隐下去得更早,如今連冷隐都受不了上岸了,他怎麽還不肯回來!這樣下去,鳴風魚沒找到,只怕他已經比楚越先一步被凍死淹死了。
“看!那邊——”摘星忽然高聲叫了一句,引來大家的目光,順着她指的的方向看去,隐約看到寒潭中央,晏懷風正慢慢地浮上來,太遠太暗,看不清臉色,然而想必好不到哪裏去。
晏清河灌注了內力,高聲叫道:“風兒回來!我們再想想別的主意,玩命不是辦法!”
林獨影亦是呵斥,“回來!你不要命了?!”
晏懷風似乎是擡頭看了他們一眼,晏清河其實看不清,但他直覺地感到晏懷風似乎張了張嘴,對他說“對不起”,然後再一次沉入水底。
晏清河哭笑不得,又急又氣,手裏捏着林獨影分給衆人取暖的酒瓶,二話不說就砸入了水中,發出好大的聲響,像什麽凄厲的回音。
這一回過了很久,都再也沒有見到人浮上來。只有沿岸燃燒着的火堆,在暗夜裏跳動着動人的火焰,倒映在冰冷的寒潭裏,像是指路的明燈。
晏懷風是眼看着冷隐上岸去的,冷隐也勸過他先上去休息一下,不能急于一時。但他知道,自己有時間休息,楚越卻等不得。
他只能堅持下去,說不定再堅持一下,那三分運氣就來了呢?
這一回晏懷風潛得前所未有地深,盡管四周環境與之前一般無二,一樣是黑漆漆的無所不在的水波,然而他就是有一種預感,這裏已經于适才經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了。
手腳幾乎已經不能再揮動,全憑意志力支撐着,現在只能祈禱不要出現類似于抽筋之類的意外。
他懸在水中停了一停,似乎在判斷方向,腦中有一瞬間的暈眩,不小心嘗到一口寒潭水,晏懷風舌尖一顫,忍住咳嗽的的同時有點疑惑起來——這水,似乎有種奇異的味道,像是某種窖藏多年的酒香。
雖然很淡,但還是能夠分辨出來。
怎麽會有酒味呢?這太奇怪了,晏懷風疑惑之下再次淺淺地嘗了一口——沒錯,是酒味,而且就這麽一會兒的時間,酒味又變濃了,那種香味竟然還很勾人。
水越來越冷,胸中的空氣幾乎已經耗盡,如果再不浮出水面,幾乎就要溺亡在這個池子裏。
然而晏懷風不甘心,實在不甘心就這麽放棄,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裏……
死亡一步一步臨近,仿佛伸手就能觸碰,晏懷風反而有點想笑,世事難料,難道到最後反而他比楚越先死麽,這樣似乎也不錯,亡命鴛鴦……也很圓滿。
可惜……
就在意志不受控制地開始模糊的時候,晏懷風似乎感覺到原本一片漆黑的水底閃現出無數幽幽的綠光,他以為是自己因為不清醒而産生的幻覺,然而光線卻越聚越多越來越明亮。
忽然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指縫間劃過,帶着奇異的觸感。
那絕對不是水流!晏懷風精神一振,神智立刻清明起來。
于是他看到了一副神奇的景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龐大魚群,由一條一條手掌大小的小魚組成,它們通身幾乎都是透明的,泛着幽綠幽綠的光芒,在他身邊愉快地游來游去,大口大口地做出飲水的模樣。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它們很多年沒有喝過水一樣,貪婪地不停吮吸,然後在水中晃晃悠悠,順着水流自由自在地浮浮沉沉,搖搖擺擺的模樣憨态可掬。
遠遠看去,就像一片光的海洋。
這是……鳴風魚?
晏懷風大喜,連忙伸手去抓,這些小魚看上去滑不溜丢,卻一點兒都不機靈,任由晏懷風握在手裏,甚至都不撲騰兩下,張着嘴竟然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喝醉了。
沒一會兒他就抓到不少,裝入縛在腰上的小魚簍裏,然後頭也不回地往上浮去——再多待一會兒,他就真的要窒息而亡了。
離開時回頭看一眼,那魚群還在游蕩,有如天上的漫天星河倒映入水中,星星點點,璀璨無比。美麗而壯觀,難以用任何辭藻形容。
不知用了多大力氣,終于再次浮出水面,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深吸一口,這些平常根本不會在意的東西現在先得那麽美好,晏懷風摸摸腰間的魚簍,沉甸甸的,證明剛才所經歷的一切不是幻覺。
楚越有救了!
他嘴角揚起一絲弧度,剛剛觸到地面,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一大片人影在耳邊聒噪,鼻端聞到酒氣沖天,似乎還有一大堆人在往寒潭裏倒酒。
隐約看到林獨影,晏懷風笑了一笑,對他說:“師父,你釣到鳴風魚的那一次,一定在潭邊喝竹葉蜜釀了。”
林獨影的聲音傳來,現在他耳邊一片嗡嗡嗡的,聽上去非常遙遠,他說:“還是你爹把酒瓶扔水裏,我才想起說不定是這個緣故。那天你爹洞房花燭,我跑到潭邊喝了一整天的酒。”
晏懷風遞過魚簍,無力地躺在地上,正好看到灑滿星子的天空,璀璨若此。
尾聲
每個人都記得那一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如洗。
正是冰雪初融的時節,滿山的茫茫積雪都化成水,一點點融入泥土中去,成為一春的養料,枝桠間抽出嫩芽,綠油油地在樹上招搖,生機盎然。
春天來了。
冷厲的風不再肆意呼嘯,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甜美的微風,溫柔地拂過大地,吹紅了春花、吹皺了春水、吹生了春草、也吹出了春日的鳥鳴,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帶着一股子既慵懶又欣欣向榮的味道。
楚越聞到了一陣沁人心脾的香味。
他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有時也很想醒過來,卻無法主宰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不知究竟何為夢何為真,他夢見了從前的小時候,跟晏懷風一起長大的日子。
有一天晏懷風帶他去自己的藏寶地,從後院裏挖出一支女子用的發釵,拉着他鄭重無比地插到他的頭發上,端詳了半天,認真地對他說:“阿越,你長大了嫁給我好不好?”
他聽見自己驚訝地嘲笑,“我娘說,只有女孩子才能嫁給男孩子。”
晏懷風搖頭,“那我不管,反正你要一輩子陪着我,阿越阿越,快點答應,說‘好’。”
“……”
“快說‘好’。”
“好,一輩子。”
他看見晏懷風笑了,然後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在晃,隐約聽到有人說話:“快看,剛剛他的手動了!”
然後有人在耳邊叫他,熟悉的、溫柔的聲音,“阿越——”
楚越一怔,忽然之間,原本僵硬的身體似乎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他努力地睜開眼睛,睡得太久,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人影,盡管看不清楚,他卻清晰地知道那是誰。
他聽見自己長久沒有發聲而略帶澀意的聲音,“少主……”
然後就被堵住了唇,柔軟的溫熱的熟悉的感覺,帶着欣喜在唇上流連,舌尖撬開他的唇瓣,在他的口中溫柔地撫慰。
眼前終于清晰起來,看見那一張微笑着的、恍若隔世的臉,以及目光中倒映的彼此,再沒有任何的阻礙。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