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執念
晏懷風皺着眉,用勺子把藥遞到楚越嘴邊,耐心地說:“乖,張嘴。”
可惜楚越的唇緊緊地抿着,沒有絲毫動靜,湯藥緩緩順着他的唇角流下去,沾濕了衣領,在臉頰上留下一道痕跡。
晏懷風眉心擰起來,搖搖頭,收回空無一物的勺子,又舀了一勺藥汁,送到自己面前吹了吹,這才又遞到楚越耳邊,“阿越,你看,已經不燙了,聽話。”
勺子懸在楚越的唇上許久,卻沒有等到任何的反應。
捏着勺子的指尖在細微地顫抖,等了許久沒有換來期望的結果,晏懷風終于把勺子狠狠一砸,勺子摔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立時四分五裂。
他擡起藥碗含了一口湯藥在嘴裏,捏着楚越的肩膀俯下身去,嘴對嘴地想要喂給他喝。
藥含在嘴裏清苦極了,他能夠嘗到自己鮮血的味道,楚越的雙唇依舊柔軟,帶着些微涼意,他非常努力想要撬開緊閉的唇瓣,然而使勁了渾身解數,卻得不到半點回應。
若是往常,這樣一個深吻下來,楚越連眼神都會泛起迷霧,耳尖微紅地小聲抗議。
可是當下,無論晏懷風怎麽叫,楚越都沒有再醒過來,唯有那淺淺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證明這個人還活着,除此之外,就像一具尚未僵硬的屍體。
藥碗被打翻了,濺開一地暗褐近紅的顏色,像蛇一樣慢慢地蜿蜒開去。
晏懷風握住楚越的一只手,慢慢地舉起來附在自己的臉上,小聲說:“阿越,你不能這樣。”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了,站在門口的摘星聽到什麽東西被摔碎的聲響,關切地問:“少主,發生什麽事了?”
門裏沒有應答,良久,在摘星以為晏懷風無心理會她,正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內慢慢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摘星,去請我師父和我爹過來。”
“是……少主,你沒事吧?是不是楚公子他——”
“我沒事,去吧。”
摘星心下一沉,不再多言,立刻去找林獨影和晏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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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獨影正拿出他收藏的今春頭一茬收下來的風幹嫩竹葉,用雪水化了煮竹葉清茶給晏清河喝,兩人聞訊立刻放下了手頭的事去找晏懷風。
一進屋子,林獨影立刻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一地藥汁和瓷器碎片,看上去滿屋狼藉。
晏懷風低着頭半坐在床上,抱着楚越不發一言,一手抵着楚越的後背,似乎是在運功,臉色煞白,連他們進門都沒有擡頭看他們一眼。
“風兒,怎麽回事?”晏清河上前兩步。
他一見晏懷風的表情已知不好,這麽多年來,他只有一次見到過晏懷風露出這樣平靜到詭異的表情,那一次是他娘死的時候,晏懷風也這樣抱着他娘,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莫非楚越已經……
晏清河伸手一探,立刻感覺到楚越尚有微弱的鼻息,心下略略一松,可看這幅情景,只怕也沒有好到哪裏去。醫道他不如林獨影,于是回頭去看那個男人。
林獨影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不要擔心,然後走近那兩個人,先去看晏懷風,晏懷風這才擡頭看他,手上仍舊沒有停止運功,眼神裏帶出一點希望,說:“師父,阿越睡得太沉了,我叫不醒他。”
林獨影忽然擡手,出人意料地給了晏懷風一個巴掌,晏懷風被打得頭一偏,臉上浮起紅色的掌印。
只聽對方厲聲呵斥道:“放手,你這樣救不了他,一念入執,連自己都搭進去了,他怎麽辦?”
晏懷風一怔,大夢初醒一樣慢慢地收回原本正在源源不斷運功的手,把楚越放回床上,讓到一邊好讓林獨影上前。
林獨影看了好一會兒,半句話都沒說,屋裏的人都提心吊膽。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獨影似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站起來,他很為難,卻不得不說:“撐不下去了,準備後事吧。”
其實他們都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奇跡之所以稱為奇跡,就是在于它的難得,豈是輕易就能取得,看來這最後三分半的運氣,他們終究是沒能拿到。
到底沒有時間了。
只是所有人都實在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連讓兩人道別的時間都沒有。
更何況晏懷風從來都不想要道別。
林獨影此言一出,晏懷風立刻冷冷地反駁,“師父,阿越只是睡着了。”後事?準備什麽後事!這也太搞笑了。
他把楚越往被子裏裹好,自己也往裏面一躺,背對着衆人,顯然不想再看見他們。
晏清河有心想勸,卻也知道晏懷風現在大概什麽都聽不進去,只能小聲地問林獨影,“真的沒辦法了?那孩子如果沒了,我怕風兒也……”
林獨影搖搖頭,“能救當然不會見死不救,現如今除非抓到鳴風魚,否則他也就是挨日子了。”
兩人說話雖然小聲,以晏懷風的耳力怎麽可能聽不見,他知道林獨影這是在婉轉地讓他慢慢接受楚越必然會死這個事實,讓他不要沉迷魔障。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這個世界上,似乎對他好的人,總會離他而去。
“師父,爹,我沒事,你們走吧,我在這裏陪陪阿越。”
“風兒,生死有命,你也……看開一點。”晏清河走近晏懷風,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二十多年來,他從未和自己的兒子有過這麽親昵的動作,以至于他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這些話,說起來那麽幹澀無味,就連他自己都不能接受,青蘿之死那麽多年他都沒有看開,同樣的,林獨影這麽多年也看不開對他的感情,釋懷是一種太難的情緒。
尤其是明明已經情深若此。
可他不得不說,就算是,父親對于兒女的希望也罷安慰也罷,哪怕不起作用,也要表達出來。這是青蘿和林獨影花了那麽多年終于讓他明白了的事情。
“嗯。”晏懷風沒有拒絕晏清河如同摸小孩一樣的動作,淡淡地回應了一聲。
林獨影與晏清河互相看了看,默契地離開房間,把空間留給晏懷風和楚越單獨相處。
空氣中藥的清香和血的腥味尚未淡去,無人打掃的地板上藥汁慢慢結成冰渣,晏懷風努力抱緊了楚越,想要多給他一點溫暖。
當天晚上,住處離寒潭最近的摘星隐約聽到了一聲落水的聲響,警惕讓她披衣起身去看個究竟,卻在寒潭中看到了一個讓她驚駭不已的身影。
那分明是晏懷風!
摘星尖銳地叫起來,“少主!你在幹什麽!快上來,寒潭不能下!”
晏懷風似乎遠遠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随即一個猛子紮到水中去了,轉瞬不見的蹤影。
摘星的動靜很快引來了谷中其他人,林獨影和晏清河匆匆趕來,“誰下了寒潭?”
摘星驚惶地說:“是少主,怎麽辦?”
“風兒下了水?”晏清河臉色一沉,數九寒天,下寒潭豈不是找死?難道是楚越已經……所以他要跳寒潭殉情?
林獨影拉着晏清河,小心不讓他跟着跳下去,心裏已然明白晏懷風所為何來,“楚越一定還沒死。他果然是入魔了,他想去找鳴風魚。”
晏清河恍然大悟,自家兒子這是打算孤注一擲了,要麽帶回鳴風魚兩人一起活,要麽幹脆一起死。
他倒是情深,讓他這個做爹的憂心如焚,林獨影偏拉着他不讓他靠近寒潭看情況,只好對他說:“獨影,瀾滄江你都能把我救上來,救救風兒。”
林獨影看着晏清河,眼神一黯,他何嘗不想救晏懷風,可瀾滄江再水流湍急,終究只是一般水系,這寒潭之下,卻是誰也不知的所在。說實話,他也是無能為力。
此刻岸上一片人仰馬翻,寒潭之中卻是一片寂靜。
就算全世界都以為他晏懷風因為執念太深已經入了魔障,晏懷風自己卻清醒得很,他知道他不可能看着楚越在他懷裏慢慢地停止呼吸,他說過的,只要他在,一定會讓他重新站起來。
面對寒潭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感覺到與生俱來的對水的恐懼,只覺得這輩子果然是跟水有了不解之緣,流花河、瀾滄江、寒潭,每一次都把他和楚越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一次次地面臨絕境,一次次地跳入水中,重複到可笑,簡直快成了習慣。
楚越說過,他和他曾同時死于瀾滄江。就算這是注定的宿命,這一次,他也不會再讓楚越因水而死。
他要親手把他從陰曹地府裏搶回來,他晏懷風的人,誰也別想奪走!
縱然晏懷風的體溫高于常人,下了寒潭卻也感到全身冰冷刺骨。本來就是大雪封山的隆冬季節,穿着冬衣尤嫌呵氣成冰,更遑論下水。
晏懷風感覺到全身都被凍麻木了,那種蝕骨的陰冷,就像誰拿了無數的細針往身上紮,紮得人千瘡百孔。
他甚至睜不開眼睛,不過反正水下也是一片黑暗,無需視物。
偌大一個寒潭,要去哪裏找鳴風魚?既然林獨影釣了幾十年都只釣到過一條,必然是極其稀少的,不知道它們的老巢在哪裏。
手臂每揮動一次都感覺被系上了千斤巨錘,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往下游,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卻始終都沒有遇到什麽別的東西,除了水還是水,只有茫茫的水。
不知道寒潭究竟有多深,似乎永遠都觸不到底。
不可能……不可能一點辦法都沒有,既然曾經釣到過一條,說明它一定是存在的。寒潭只有寒水的話,鳴風魚以什麽果腹?
而林獨影釣到魚的那一次,與從前的空手而歸之間究竟又有什麽不同。
晏懷風仔細地回想着,想要找出一點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