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往事
晏懷風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是非常确信的語氣,沒有絲毫揣測在其中,就像是對方已經跟他親口承認了一樣。
顯然楚越并不明白他做出這樣結論有什麽依據,不解地問:“少主何以如此肯定?”
晏懷風高深莫測地看着楚越,那眼光無端地讓楚越覺得有審視的意味,想到剛才他坦白了一切,晏懷風卻沒有任何表态,只說他故事說得不錯,而根本看不出晏懷風信還是沒信,這讓楚越很是忐忑不安。
而晏懷風只是對于楚越所問的問題譏诮地回答道:“尋簪閣的閣主到底愛沒愛過一個官家小姐,終究只是傳言而已。然而每年夏天他都會在流花河畔隐居一段時日,卻是衆人皆知的事情。”
——雖然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放着富麗奢華的尋簪閣不住,非要住到那間風吹就倒的草廬裏去。
楚越只覺得更加疑惑,“既是衆人皆知,又怎麽算得上隐居?”
晏懷風還沒來得及回答,雖然他可能未必知道,就聽窗下傳來一個微涼蝕骨的聲音,帶着點兒随意說到:“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
楚越悚然一驚,這個房間裏明明應該只有他和晏懷風兩個人,這個聲音從何而來?兩個人立刻全身緊繃,齊齊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望去。
只見雕花窗棂下,那兩把空落落的紅木椅子其中一把上,不知何時坐上了一個男人。
他像鬼魅一樣在這青天白日裏無聲無息地進入這個門扉緊閉的房間,沒有發出半點兒響動,甚至沒有打擾到床上那兩個沉浸在彼此糾纏中的人。
如果他沒有發出聲響,也許他們兩個還要過好久才能發現房間裏多出了第三個人的存在。
楚越猛地一翻身把晏懷風完全擋在身後,伸手就去摸他腰間從不離手的幻生劍,一摸才發現摸了個空,他立刻反應過來,昏迷了這許多日,那把劍大概還在自己的房間裏。
看着楚越如臨大敵的模樣,椅子上的陌生男人動也不動,嘴角漾開一絲笑意。楚越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覺得這個人看上去有點熟悉。
明明是一張很陌生的臉,從未在人海之中遇見過。
楚越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只覺得那身段與之前他剛見到受傷的晏懷風時坐在房間裏的那個男人有些相似,但臉,雖然一樣平凡,卻不再是同一張。
再想到剛才他接的話,楚越腦中靈光一閃,心裏覺得只怕這個人就是他們此行想見的閣主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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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他感到肩膀上伸過一只手來,晏懷風一手扒上他的肩,接着整個人都附上來,形成一個從背後抱着他的姿勢,把下巴擱在楚越的肩膀上,帶着點兒笑意說:“別怕,閣主不會對我們不利。”
溫熱的、帶着些微高于常人溫度的呼吸在耳邊吹拂過,像有誰拿着根逗貓草,一下一下地撩撥。
楚越感到渾身都快起雞皮疙瘩了,一想到也許這位閣主已經把他們兩個剛才的互動全部看在眼裏,現在晏懷風還偏用這麽暧昧的姿勢呈現在人前,真是……羞于啓齒。
好在閣主并不在意,也并沒有端正嚴肅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而是慵懶地斜靠着,眯起眼來打量着床上的兩人。
那個動作被他做來,無端有了一種雍容的味道,連帶着那張木雕泥塑一般沒什麽特色的臉也瞬間生動了許多。
楚越心想,那大約不是他的真容,連同上回見過的那張平凡臉孔一樣,都只是做工精良的面具罷了。尋簪閣的閣主墨夜,是不會輕易将自己的真容現于人前的。
楚越松了一口氣,墨夜身上沒有殺氣,他感覺到的。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小心翼翼地從晏懷風的懷裏掙脫出來,然後下了床,出人意料地撲通一聲跪下,默默地對着墨夜磕了三個響頭。
墨夜一動不動,顯然對于他來說天底下沒有受不起的禮,只說:“這是為的什麽?”
楚越擡頭認真地墨夜,“楚越替我家少爺謝過閣主的救命之恩,若有機會定當結草銜環以報。”
墨夜無可無不可地揮了揮手,雖然接下來說的話猶如石破天驚,他說:“是你家少爺,還是你家少主?”說完也不等楚越回答,徑自望向仍在床上八風不動的人道:“韓公子?——聖門晏懷風。”
這是陳述的語氣,與之前晏懷風說他是尋簪閣閣主時一樣篤定。
楚越跪在床下,不知道墨夜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早就聽所尋簪閣幾乎無所不能,江湖裏有什麽風吹草動的事情都能第一時間知道,可聖門遠在滇南,前些天又鬧過藍衣男人那一出,墨夜何以如此肯定?
看着這兩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男人一個坐在窗邊,一個躺在床上,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寂靜中仿佛有金鐵相交的激烈聲響,眼神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糾結蔓延,讓人心神激蕩。
晏懷風與墨夜對峙半晌,忽然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睫,一伸手把還呆跪在那裏的楚越拉起來,楚越一時不察,膝蓋有些僵硬,直直地坐倒在床沿。
晏懷風望了他一眼,伸手給他揉揉膝蓋,眼睛不看墨夜,嘴裏卻說:“閣主好眼力。”只說了這一句,卻再沒動靜。
墨夜點點頭,像是心領神會一樣,擡手敲了敲窗子,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墨三。”就聽房頂有細小的踏過磚瓦的聲響,随即歸于無聲。
墨夜再回過頭來,“現在不會再有人來了,晏少主找在下何事?”他嘴裏問着晏懷風,目光卻停留在楚越身上。
楚越一驚,連忙站起來說:“少主,屬下先出去。”
晏懷風無謂地一笑,“出去做什麽?”言下之意,是要楚越留在這兒了。墨夜根本無所謂,既然晏懷風信任這個下屬,與他無幹。
晏懷風借着楚越的幫助半坐起來,看着墨夜誠懇無比地說:“閣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聖門發生了什麽想必你也一清二楚。我們此來很想知道,尋簪閣與聖門的舊事。”
“尋簪閣與聖門沒有舊事。”晏懷風話音剛落,墨夜就已經斷然否決,然而他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又接着說:“有淵源的是聖門與鬼門。”
“鬼門麽?”晏懷風若有所思,“鬼門與聖門的确是有淵源的,不過鬼門早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墨夜點點頭,“我是鬼門最後一個還活着的傳人,當然,這與尋簪閣并無關系。”他忽然話鋒一轉,問晏懷風和楚越,“兩位可知道妄言書是什麽東西。”
晏懷風和楚越當然知道妄言書是什麽東西,普天之下,恐怕沒有任何一個江湖人不知道妄言書。這只是一本薄薄的書冊,卻是一本能引起滔天巨浪的書。
江湖有傳言,得妄言書者,得天下武林。
寫它的人究竟是誰已經無從考證,有人說是早些年的某位武林盟主,也有人說是一個隐士高人,還有人說根本就是應天地之靈氣憑空生出來的寶書。
然而誰都知道,妄言書上雖然沒有記載可以讓人富可敵國的藏寶圖,也沒有讓人練了可以稱霸武林的武功秘籍,但卻确确實實,可以讓人橫行武林,驕行衆人。
因為它上面記載的,是江湖中所有門派所有俠客所練武功的缺陷和弱點,掌握了這本妄言書,等于捏住了所有武林中人的命門。
得到妄言書的人甚至不用出手,他只要開口說他擁有妄言書,再指出他對手武功中的破綻,就能讓人心生恐懼與絕望,不戰而潰。
晏懷風明白墨夜這麽問的意思,針對聖門的這一系列陰謀,如今看來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那把傳說中可以打開放着妄言書的寶盒的鑰匙,以及據說落在聖門手裏的妄言書。
他擡頭看着墨夜,漫不經心地說:“妄言書确實曾經在聖門之中。”
墨夜很快注意到了他語意中的意味深長,“曾經?”
楚越注意到的卻是晏懷風的情緒似乎有所波動,因為他捏着他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大了力道,雖然他自己并沒有察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直沒有再說話,令人難受的安靜一直充斥着整個房間。
墨夜很有耐心,他沒有出言催促,也沒有就此離開,只是斜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
楚越滿臉擔憂地望着晏懷風,他能感覺到晏懷風一定想到了什麽不堪的往事。
他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出言安慰,只好用力地握緊晏懷風的手,不管他是不是拽得自己很疼,只想告訴他他會一直陪伴着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晏懷風終于出聲,語氣帶着一點難以言明的低落和悵然,“晏清河一直把妄言書束之高閣,他當時對那個并無任何狂熱的情緒。他只喜歡跟我娘親在一起,釣釣魚賞賞花。”
他沒有管晏清河叫爹,只是直呼他的名字。
“晏清河和我娘當時對我都很好,直到他發現我娘是不知道哪一個勢力派來的探子,嫁給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偷走鑰匙和妄言書。于是,晏清河當着我的面殺了我娘。不過妄言書和鑰匙都不見了,我娘終究還是得手了,不知道把它們送到了哪裏。”
楚越震驚地看着晏懷風,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只知道晏懷風的娘親早逝,卻從來都不知道她竟然是這麽死的。
當時晏懷風只是個孩子,背負着這麽沉重的秘密,又不再受到晏清河的關愛,他究竟是怎麽長大的啊。
前世的時候,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晏懷風看上去總是那麽地落寞。
當時他們兩個都只是孩子,楚越的家庭幸福美滿,性格也很好。可那個身份無比尊崇的少主卻總是一個人躲在後院裏看天,身邊沒有半個朋友。
楚越總是忍不住去看他,蹲在那裏跟他說話,把家裏給自己的小玩意兒帶去給晏懷風一起玩兒。
開始的時候晏懷風從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地坐在他邊上自言自語。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晏懷風開始跟他一起玩,臉上也流露出一點孩子應有的天真表情。他們就這樣一起長大,一直形影不離。
楚越現在才發現,原來前世的時候除了他以外,晏懷風沒有親近過任何人。
而這一世那十幾年間,晏懷風連他都沒有。
他難道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後院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慢慢長大,還要在外人面前看上去像一個被父親無限寵愛的高高在上的聖門少主。
感到楚越的手指在顫抖,晏懷風看了他一眼,心裏覺得有些可笑,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平靜無比,連自己都不在乎了的事情,難道這個人還心疼了不成。
不過其實好像,還是有點兒難過啊。
晏懷風綻開一臉的笑意望着墨夜,“所以妄言書現在确實不在聖門,究竟在誰手裏我也不知道,我娘她至死也沒肯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