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坦白
楚越是被一陣哭聲吵醒的,意識清醒的一瞬間,他立刻擡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依然握着晏懷風的一只手,而他現在毫厘不差地對上了晏懷風那一雙深潭微瀾的眼睛。
他立刻意識到晏懷風已經醒了,而且不知道保持這樣的姿勢看着自己有多久。
楚越這才覺得自己握着晏懷風的姿勢是多麽的僭越而尴尬,他像碰到了燒紅的烙鐵一樣迅速地縮回手,想要後退。卻冷不防被晏懷風反手握住了手腕,不讓他離開。
氣氛難以言喻,楚越看不懂晏懷風的眼神,一時之間呆跪在那裏,蠕動了幾下嘴唇,卻不知道自己能說出些什麽來。
就在這時,那斷斷續續的抽泣聲變得更加響亮了。楚越受驚般地一回頭,才發現房間裏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很多人。
蕭沉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正坐在桌子邊上好整以暇地喝茶。他身後跟着一個青年,正在咔嚓咔嚓地嗑瓜子兒,賊笑。
而哭聲的來源正是坐在窗邊的梅嫣大小姐,姑娘一雙眼睛哭得通紅,腫得跟兩核桃似的,連臉上的妝都哭花了,還在不停地抽噎。
楚越腦子裏瞬間變成一片空白——這是什麽情況?
梅嫣見楚越終于醒了,連忙站起來跑到床邊,揉着眼睛去看晏懷風。一聽到晏懷風受了傷,她可是擔心極了,連忙跑來看人,卻偏偏看見楚越趴在那睡着了,晏懷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眼神——梅嫣總覺得,晏懷風不管看誰都沒有那樣溫柔過。
當時看見梅嫣雙眼紅紅地進來,晏懷風也只是随意地瞥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楚越身上。只是在怕她吵醒那個人的時候,才搖手示意她安靜一點兒。
梅嫣只好坐在窗下努力壓抑自己的哭聲,直到蕭沉和路千尋也結伴來看他們,才沒那麽尴尬。
而楚越現在非常窘迫,一想到自己剛才和晏懷風那樣的姿勢被這麽多人圍觀過了,就有點手足無措。
他想用力把自己的手腕從晏懷風的手中抽出來,又怕傷到了少主,只好尴尬地保持着奇怪的姿勢呆在那裏。
梅嫣抹了一把眼淚,瞪了楚越一眼,抽噎着對晏懷風說:“韓大哥,你、你怎麽會受這麽嚴重的傷,他們說、說你的骨頭全碎了……”
路千尋聳聳肩,兩手一攤,“哎我說你們,全都左耳進右耳出的麽?我記得明明大夫每次說的都骨頭快碎了,你們幹嘛一個個都把那個快字主動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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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食指淩空虛指了一下晏懷風,嘆息道:“看來你的人緣不太好啊,全都想你癱瘓呢。”
“你胡說!就你不是好人,每次都搶我的點心吃,還、還咒韓大哥癱瘓!我那是關心則亂罷了。”梅嫣回頭含羞帶臊地啐了路千尋一口。
“咦?我以為你喜歡的是蕭花花,所以才追到尋簪閣來的,怎麽當着我們花花的面兒又看上別的男人了?”路千尋一搭蕭沉的肩,無比沉痛地說:“花花,你又被抛棄了。”
蕭沉無動于衷地心想,又?幸虧路千尋不常去江湖上走動,否則他“飛鳥無還”蕭沉現在肯定已經變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爛桃花開遍的風流人物了。
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面不改色地對晏懷風說:“韓公子,雖說已無性命之憂,還是得卧床休養才好。”
晏懷風向他點點頭,誠摯地說:“多謝。”
蕭沉微微一笑,站起來,“那麽我們也就不打擾兩位休息了——其實我們尋簪閣的床很大,躺兩個人綽綽有餘。”
楚越聞言更加尴尬,蕭沉這話說得太正經,似乎只是覺得兩人都是傷病纏身适合躺在床上好好休養,可能是心虛的緣故,楚越卻聽出了一點兒言外之意,意味深長的旖旎味道。
蕭沉說完就提溜着路千尋走了。
梅嫣看看晏懷風,又看看楚越,拿袖子擦了下眼角,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不好意思留在這裏,也只好猶猶豫豫嘀嘀咕咕地走了。
閑雜人等全都離開了,楚越剛松了了一口氣,心情立刻又緊張起來,晏懷風醒了,他會不會——會不會還在生氣?
他望向晏懷風,對方的頭發睡得有點散亂,漆黑一把襯得失血過多的臉色更加蒼白,連雙唇都失了血色。
楚越連忙扯下晏懷風的手塞回被子裏,低下頭問:“少主要不要喝茶?或者吃點點心?少主睡了這麽久一定餓了,我去叫人拿。”
說着就要走,就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嘆息之聲,晏懷風的聲音響起來,“阿越——”
楚越怔在當場,他記得,從他不由自主地放走那個藍衣男人開始,晏懷風就再也沒有跟他說過話了,他想要解釋,卻無從開口,他要怎麽說?說他是游蕩到這個時空的一縷幽魂?
他知道晏懷風不可能相信,只能遠遠地跟在他身後,想要保護他,結果卻沒有預料到自己的昏迷,更沒有預料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晏懷風還會為了自己去出生入死。
他發誓要保護晏懷風,最後自己卻是被保護的那一個。
這個身體原本主人的身份,實在是太蹊跷,他不記得十四在他昏迷的時候用他的身體做過些什麽,但他知道十四跟那個藍衣男人一定有某種關系。
十四原本的身份,很可能對聖門不利,甚至根本是站在晏懷風的對立面的,而屬于十四的勢力,很顯然并不了解他早已經不再是十四,而變成了楚越。
同樣的,晏懷風對此亦是一無所知。他原本就不是能輕易相信別人的那種人,如果就這樣下去,也許以後還會有無數令人驚愕令人誤解的事情會一一發生。
現在晏懷風終于願意和他說話了……
他不能再讓晏懷風受這麽重的傷!
如果晏懷風需要一個理由才能相信他的忠誠,那麽他就告訴他理由,無論晏懷風會不會相信如此荒謬的故事,他都必須要說。
他猛地轉過身走到晏懷風面前,顫抖着看着晏懷風的眼睛說:“少主,我不是十四。”他看着晏懷風的臉,企圖找出對方表情上的變化,然而晏懷風只是平靜地注視着他,似乎在鼓勵他說下去,又好像根本沒有在聽。
“少主,我的名字叫楚越。”
“嗯。”
“但我不是原來的十四,不是那個打傷了你被關起來的那一個,我不屬于這裏,我其實已經死了。”
“……”
楚越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根本不會說話,那麽多回憶組織起來根本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他語無倫次地說着,關于重生之前的每一樁每一件事情,才發現幾乎全部都有晏懷風的參與。
前世他全部沒有感受到的,晏懷風于細微處對他點點滴滴的關心和在意,重新回首時才驀然懂得。
每一次他出任務回聖門,第一個看見的人總是晏懷風,晏懷風的理由不是賞花就是看鳥,甚至還有什麽散步消食之類之類。
那時候他覺得無聊,現在才明白晏懷風只不過是想第一個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回來而已。
他也記得晏懷風總說自己不愛吃魚,兩人出去的時候都會把魚肉丢給他吃,楚越自己是最喜歡吃魚的。
直到有一回,晏懷風難得和晏清河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看見晏清河把魚肉夾到晏懷風碗裏,說他小時候最喜歡吃,才知道晏懷風說什麽不愛吃魚都是假話。
還有很多很多,那些細節在楚越述說的同時也一點點占據他的腦海,讓他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曾經被那麽溫柔地對待溫柔地呵護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地痛恨那個自己。
他忽然想,這麽殘忍地奪走十四的身體,只為自己重新來一遍,是否真的就是對的,雖然十四原本就沒有重來的機會,他的靈魂早已離去,殘存一點不甘的記憶,也終究消散。
然而楚越又有那麽一點點慶幸,如果最後到了晏懷風身邊的是十四的話,晏懷風一定會被算計。
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他就無法容忍。
晏懷風安靜地聽着,那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荒謬的故事,就好像在戲臺之下遠遠的看一出戲,他出神地看着楚越,然後笑了一下,“所以說,你逼死了我,很後悔,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又來盡忠?”
楚越點點頭,雖然晏懷風看上去并不是很相信,他很想再解釋一下,然而晏懷風話題一轉,忽然說:“聽上去從前的那個我似乎很喜歡你。”
楚越啞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說了太長的一個故事,讓人口幹舌燥,尴尬不已的人随手拿過桌子上的茶杯一口氣把裏面的茶都喝完,沒發現晏懷風的目光閃動了一下——那杯茶,蕭沉剛剛喝過。
楚越忽然覺得自己拿着茶杯的手有一種被什麽東西灼燒的感覺,不明就裏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擡頭去看晏懷風。
晏懷風收回目光,掩飾般地說:“故事講得不錯。”
楚越有些着急:“少主……”
“阿越。”
“屬下在。”
晏懷風招招手,看着楚越自動自覺地靠過來,他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臉,“蕭沉剛才說,尋簪閣的床很大。”
楚越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熱,聽話地小心翼翼爬上床,為怕晏懷風摔下來,把他細心地往裏面挪了挪,自己躺在外邊。
“阿越,那種事情,不要有第二次。”晏懷風忽然說。
楚越一怔,他不知道晏懷風指的那種事情是指自己講的關于前世的事,還是之前放走藍衣男人的事,然而晏懷風的語氣,聽上去像是不願再計較。
他不知道晏懷風相不相信他剛剛所說的真相,然而晏懷風既然願意給他機會,也許……他不敢想這一世的晏懷風會不會也喜歡他,但至少晏懷風雖然有時高深莫測有時捉摸不透,對他卻并沒有多麽不好。
不,豈止是沒有不好,明明就那麽……
他轉過頭,身側晏懷風的體溫還是偏熱,不知是不是有點發燒,楚越有點難過地說:“少主,以後不要做那麽危險的事了。那個男人說如果沒有他路過,你會……你會死在那個湖底……”
晏懷風忽然目光一凝,“阿越,你覺得救我的那個男人會是誰?”
楚越被這麽一問,努力地想要回想那個人的模樣,然而他的聲音明明回蕩在耳邊,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這很不正常。
不過長得多麽普通平凡,對于受過這麽多年訓練的楚越來說,要記住一張臉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除非……
“他應該就是尋簪閣的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