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贈劍
那把劍夾雜在林林總總的兵器中,看上去就像路邊攤上随處可見的破銅爛鐵,因為長久無人擦拭,落滿了灰塵,被主人随意地扔在那裏,毫不起眼。
晏懷風仔細地望着那烏沉沉的劍身,厚重、質樸、無華,一眼望去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他卻看得出來,這一把劍的價值絕對比這個攤上所有的兵器加起來都要大,劍身材料非鐵非鋼非銅,應該是一種極罕見的東西。
天渚城雖然民風尚武,卻不出神兵。最好的鑄劍師大都隐身深山,十數年也不見得鑄出一把好劍,就算是有,也只能有緣者得之。
能在這種攤位上看到這把劍,可見劍的主人并未意識到它的價值,只當一般武器拿出來賣。
晏懷風不過是欣賞,跟在他身後的楚越卻是一怔,目光立刻牢牢被這把劍吸引,流連不去,眼神複雜難明,五味雜陳。
他認識它——或者說,他擁有過它,在他還不是一個影衛,而是木堂堂主的時候,遙遠的重生之前。
他的劍術叫做“平生一劍”,之所以有這麽威武雄渾的名字,是因為劍意凜然、劍勢霸道,一旦出劍有如排山倒海,練至最高一層後對敵時只出一劍足以。
也因為此劍法太過霸道,出招時一般的青鋼劍都無法承受,往往用不了幾次就會斷成幾節,楚越無奈,只能随身帶着好幾把劍,因此還常被手下人笑。
為此後來晏懷風遠赴深山,在夕隐居外站了三天三夜,才讓歸隐已久的鑄劍師夕隐把這把用天外隕鐵鑄就的寶劍贈送予他,他又轉身送給了楚越。
這把劍陪在楚越身邊幾乎從不離身,它讓平生一劍的威力發揮到極致,甚至到了人劍合一的地步。
直到最後楚越誤會晏懷風,一怒之下将它束之高閣叛出聖門,這一走到最後都沒有再見過它。
想不到現在會出現在這裏。
楚越望着那把劍,感慨萬千地想,這一世沒有了晏懷風在夕隐居外的苦等,夕隐老人又把這把劍送給了誰?為什麽會被當做破銅爛鐵随意放在路邊小攤上,掩去了光彩。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寶劍蒙塵,都是這世間最令人無奈的事情。
現在的他又有什麽面目面對這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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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懷風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發現一直牢牢跟在自己身後的楚越這一回竟然沒有跟上來,反而站在原地望着那把劍出神。
那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卻讓他無端想到與藍衣男人拼殺的那一天,他憤怒地因劍指着楚越,楚越也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仿佛透過虛無的空氣看到了什麽人,懷念又愧疚。
晏懷風走回楚越身邊,“你喜歡它?”
楚越下意識地回答,“嗯。”然後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樣,歉疚地看了晏懷風一眼,悶悶地小聲說:“少主見諒,屬下走神了。”
他大概是忘了自己現在還扮着男寵,穿着一身花花綠綠一本正經地說話真是……別有風情。
晏懷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見楚越的眼神依舊有些戀戀不舍地從那把劍身上收回來,于是徑直走到那小攤前,伸手去拿。那攤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大概對他竟然對那樣一把髒兮兮的劍感興趣而好奇。
在他看來,這攤上任何一把刀劍都比這一把要好得多。
晏懷風的指尖剛剛碰到劍柄,忽然斜刺裏又伸出一只手來,幾乎與他同時按在那把劍上。晏懷風一回頭,就看到了李毅那張放大的臉,笑得都快開花兒了。
李毅大概是一個人來的,身後沒見着謝語童。
也是,謝語童那種女人,大概是不愛逛脂粉鋪子的。
李毅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晏懷風,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說:“咦,這位兄臺,我認識你。李某與拙荊大婚那天你就在席上,還未請教高姓大名,師承何派?”
晏懷風望着李毅一邊說話一邊依舊按在寶劍上的手,知道他大概也是看出了這把寶劍的價值,不想錯過。本來他并不用劍,無所謂與白道盟主起沖突,不過看楚越剛才的模樣,大概是真的很想要這把劍……
晏懷風微微一笑,手指依舊按在劍柄上,對李毅說:“小門小戶不值一提。”
李毅搖搖頭,先是大聲說:“兄臺過謙了。”然後又湊近晏懷風耳邊,語不傳六耳,“這麽好的眼力,哪個小門小戶能有,除非……你不是中原人士。”
晏懷風面色不變,也懶得與李毅打機鋒,幹脆不再理他,轉身對那老板說:“老板,開個價。”
那攤主是個看上去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雖然眼力不好看不出這把劍到底好在哪裏,小商販的油滑卻是十足十,一見有人争着搶着要,其中一個還是李盟主,知道這把劍肯定是個寶貝,眼珠子咕嚕嚕轉了一圈,開出了個天價。
李毅一龇牙,笑罵道:“有你這樣的擡價的麽。”
李毅這個盟主一向照顧百姓、平易近人,因此誰也不怕他,那攤主摸着腦袋憨厚一笑,開口:“寶劍都是無價的嘛,這怎麽能叫擡價,小本生意,盟主不要欺負咱們。你不要,我可賣給這個客人了。”
晏懷風點點頭,伸手拿劍,李毅連忙伸手阻攔,看得出他對這把劍也是志在必得,兩人誰也不肯想讓。
兩個人兩只手在寶劍上空不動聲色地瞬間交鋒了十幾個回合,李毅眼睛一亮,要知道,能在他手裏搶東西、敢在他手裏搶東西的人可是不多的。
他一拱手,誠懇地說:“兄臺,這劍我本想買來送給拙荊,還請兄臺割愛。”
原來是打算送給謝語童的,李毅對她倒真的不錯。
晏懷風輕聲道:“盟主夫人想必要什麽有什麽,這把劍,盟主還是讓給在下吧。”說着,一把扼住李毅的手腕。
楚越原本有點茫然地看着晏懷風,不知道他準備幹什麽,以為他是看上了那把劍,直到他和李毅起了沖突,才覺得不對。晏懷風又不用劍,何必要跟李毅過不去?
“少爺!”
晏懷風頭也不回,“沒事,你別過來。”
李毅此時的興趣已經從劍轉移到了人身上,身形越來越快,晏懷風見招拆招,兩人就在小攤前打了起來。
晏懷風未免洩露身份,流螢小扇自然不能拿出來,兩人全靠手腳功夫。李毅沉穩,晏懷風輕盈,煞是好看。
很快這小攤邊就聚起了一堆看熱鬧的人,把打鬥的兩人圍在中間指指點點,甚至有人把他倆當成賣藝的,叫好聲、往地上扔銅板的聲音絡繹不絕,弄得楚越哭笑不得。
大部分功夫都不能使出來,晏懷風如一片飄搖之葉,在狂風中險象環生,楚越好幾次按捺不住想去救他,又怕晏懷風不高興,在原地焦急萬分。
好在李毅出手雖然狠,晏懷風偏偏總是能在千鈞一發地時候躲過去,反抓住李毅的破綻。李毅越打越興奮,忍不住長嘯起來,最後兩人額上都沁出薄薄的汗,雙雙從空中落下來,迅速分開。
李毅一邊喘氣,一邊朗聲長笑,過了好一會兒才走到晏懷風身邊,一拍他的肩膀,“痛快!兄弟好身手,這劍讓給你吧,交個朋友?”說着,他伸出手,懸在半空。
晏懷風看上去比李毅輕松得多,呼吸均勻,面色不變,甚至連衣服都沒怎麽亂,只有額上細細一層汗珠證明他打得也并不輕松。
望着李毅笑容滿面的臉,他沒有說話,只是在李毅等了半晌以後,終于伸出手去,與李毅象征性地握了握。
李毅這個男人給他的感覺真的很奇特,明明心計也深沉無比,卻偏偏讓人覺得光明磊落,從對待聖門的态度和娶謝語童這些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并不是那種認為江湖上非黑即白的人,沒有門戶之見,不僅眼界不狹隘,而且也不是一根筋不知變通的人。
能不與他結梁子,那是極好的。
晏懷風感覺到李毅趁着與他握手的機會,低聲迅速地說了兩個字,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那兩個字是“湖州”。湖州?聽上去像是一個地名。
李毅像是什麽都沒說一樣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潇灑得很。
晏懷風望着他走遠,才回手拿起那把劍,若無其事地問攤主:“你剛才開的價是多少?”
那攤主聞言一驚,這個男人功夫高深,讓他看不透,卻直覺地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如果是李毅,他漫天要價一點兒也無所謂,可現在拿到劍的是這個人……
看着晏懷風的眼睛,他打了一個哆嗦,連忙擺手,“要什麽錢!大俠真英雄,我們天渚城的人最敬佩您這樣的人!拿走拿走,這把劍歸您咧!”
晏懷風點點頭,轉身把劍抛給楚越,正正地落進他的懷裏。
楚越一怔,望着手裏拿把沉甸甸烏沉沉的劍,“少爺?”
“你不是喜歡它麽?走吧。”
望着前面自顧自離開的背影,楚越還有點不敢相信,他以為晏懷風喜歡這把劍,才如此大動幹戈,連李毅都不惜得罪,到頭來,原來卻是送給他的?
然而手中的重量無法讓他否認這個事實。
默默地拿衣袖擦去劍身上的塵灰,随着楚越的擦拭,寶劍終于露出它原有的光澤,深沉漆黑,如黑珍珠一般反射出模糊光線。
指尖摸到了劍身正反面細細雕刻的花紋,和兩個凹凸不平的字。
幻生。
紅塵似幻,浮夢人生。
他的幻生劍,前世由晏懷風為他求來,今生又由他放回他的掌心,百轉千回之下,還是畫成了一個圓。原來逃過了輪回,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卻是逃不開的。命中注定。
楚越緊緊地捏緊了劍柄,男兒流血不流淚,他此刻卻感覺自己似乎紅了眼眶。無論未來還要面對些什麽,這把劍,那個人,他都不會再放開。
晏懷風在遠處背對着他招招手,“阿越。”
他迅速拿衣袖擦過眼角,恢複了一貫的表情,沉默着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