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無法為他生個孩子。作為女人,一個生就被賦予繁衍之意的生命體,這也許是最致命的殘缺。
以至于在她提出離婚的要求時,那個男人連一句挽留都沒有。
她又回到了寒水河西岸,住進那片貧瘠但令她輕松的破舊街區,仿佛塵埃落定一樣。
她沒有再離開這座城市,因為不需要離開,她甚至還在河東的公司上班,朝九晚五,除去婚姻,一切如常。
很多事已經成了過去,過去的又怎麽會回來?不會回來的。分開近一年的時間裏,她十分清楚,他們都在這座城市裏,每天都在城市裏行走,但從來沒有遇到過。
以前她以為,一座城,方圓之間而已,在城中穿梭,兩個人總會相遇的,如今她不再這樣認為。
心裏無他,城中便無他。
地闊天高,那時城市,真的好大!
她還會去寄宿學校看那群孩子,有四個孩子已經升入初中部,他們的成績個個令人驕傲。每周兩次,無論多忙。時間充裕的話,會盡量帶他們出去玩。她是孩子們的期待,可這也是她的期待。
期間,她回了一趟大山。
以前,她曾想過,有一天她會再來大山,只是沒有想過,再來時,還是她一個人。
她在董婆婆家落腳,見到了那些熟識的村民,她帶來了孩子們的照片,好多孩子的父母都聞訊趕來,敘舊的敘舊,打聽孩子的打聽孩子,末了,是一通千恩萬謝。
可這,謝她何來,他們該謝的不是她。
山裏人還是那樣熱情,紛紛邀請她到家裏小住幾日。他們還興奮地告訴她,有善人捐資,山裏正在修路,再有半年就能通車了,到時翻過前面的山頭就有汽車可坐,以後的娃子上學,只需坐着校車去鎮子裏的學校讀書就行了。他們和蔣老師也可以常來常往。
真是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她當然知道是誰在捐資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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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進了那所廢棄的校舍,幾乎還保持着她離開時的樣子:門窗、桌椅、籃球架、花圃……
她站到講桌前,除了往日熟知帶來的親切,便是人去樓空的荒涼。
還有他們一起住過的宿舍……
默默地坐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裏,很久很久,渾然不知有一滴眼淚已經滑落,濕了襯衣上的幾根經緯。
盡管留戀山裏歲月無憂,但總歸要離開的,在山裏逗留了十餘日,蔣白薇回城。臨行前,董婆婆出乎意料地給了她一包東西。
“這是一個古方,為婦人聖藥,種子奇方。城裏人條件好,看不上這根根草草的,可山裏人都惜它不得。”
蔣白薇看着黃紙包裏黑乎乎的藥丸,又驚又奇。
“他已經來過了。”似乎是看到了她的心思,董婆婆靜靜地說:
蔣白薇默然不語。良久,淚水忽而落下。
“我去了很多醫院……醫生說是創傷所致,已經沒什麽可能了。”
“你還沒有盡力!怎麽就說沒可能了呢!至少現在你就沒有盡力。”董婆婆心疼地責備着她。
“山裏人沒什麽文化,也講不出個道理來,但這藥好用是真的。那個愛美的村花嫁給大強兩年都沒能生養,婆婆嚷着要給送回娘家,最後還不是吃了這藥才懷胎得子!這藥好用,就是制起來麻煩,僅主藥香附,就要經童尿,米泔,米醋,鹽水四處浸泡,各浸7日,一日一換,然後取出炒黃;當歸酒洗;熟地以艾葉煎湯拌蒸;再配川芎、白芍等幾味草藥,最後研末,成蜜丸。少則三月,多則一年,屢試屢效。以前的人們都懂得這些制法,現在的年輕人啊,變懶了,好東西也不曉得學。”
回到城裏,蔣白薇并無意服藥,一個原因是這個制法,實在令她難以接受,另外一個原因是,她根本不想期待什麽奇跡。盡管董婆婆一再堅持,善良終得天佑。或許如此,可她不再相信上天會庇佑她。然而,藥,她還是服下了,她只是無法回避看到藥丸時心裏湧起的那股暖意,它不只來自遙遠的大山。
小非的二胡進步很快,彙報表演那天,蔣白薇特意請了半天假。藝術老師說董正非的樂感很好,可以考慮朝專業方向發展。
和平時一樣,蔣白薇仍提着一個大包,裏面是她買給孩子們的一些零零碎碎東西,另一只手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只飯盒,她親手做的酒釀圓子,加了桂花和赤豆,小非最愛吃的。
寄宿學校緊鄰寒水河東岸,蔣白薇從家裏出來需要坐幾站公交車,下車後過一座石橋即是。小非要登臺演出,最興奮的人可能不是董正非本人,而是蔣白薇。她一路快步走着,嘴角始終帶着一抹笑。只是天公太過孩子氣,上午還好好的,忽然就撒嬌似的,來了一陣瓢潑大雨。
在路口等紅燈時,一輛紅色轎車不偏不倚地斜在了她前面,像是右轉,又不轉的。她并沒有理會,綠燈亮起,她打算繞過那輛車過路口,可她一走,那輛車也跟着走,她往前走,車子就前移,她向後走,車便後退。分明是故意為之,不知誰這麽無聊,她索性退到馬路牙子上,不走了,看他到底要幹嘛。可氣的是,那輛車也沒臉沒皮地貼了過來。蔣白薇還沒來得及發火,車門便開了,跳下一個大眼睛短發女孩,笑容燦爛。“三嫂!”女孩清脆快樂地喊了一聲。
“承夕?”蔣白薇驚訝地看着那個精靈一樣的女孩。
“是我呀,三嫂!這麽巧,沒想到能碰見你。三嫂,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哪有?”
顧承夕調皮地圍着蔣白薇轉了兩圈,“三嫂,你好像比以前瘦了。”
“沒有吧?”
“是瘦了。我三哥也是……”說着顧承夕還撇了撇嘴,很同情的樣子。
蔣白薇應付性地擠出一個笑容。
“承夕,家裏都好嗎?”其實她是出于禮貌才問這麽一句,并無特指。
可顧承夕偏偏抓她的話漏,“除了三哥,都好。爺爺跟我提過你好幾次呢!他說三哥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我三哥他……對了,三嫂你好嗎?”話留三分,等着人去浮想聯翩。
“我……我,好!”
“你好……他就好!”顧承夕呵呵地笑了,笑得若無其事,卻讓人覺得欲蓋彌彰,“三嫂……”
顧承夕還想說什麽,卻被蔣白薇打斷:“好了,別再叫我三嫂了,不合适。”
“No!”顧承夕伸出一根手指,擺來擺去,表示很不認同,“在你和我三哥再婚前,我完全可以這樣稱呼。”
蔣白薇很無奈地笑了笑。
“對了,三嫂,聽說你和我三哥就是在那座橋上認識的?”顧承夕興奮地指着遠處的一座鋼架橋問道。
“算……算是吧!”蔣白薇随口應和着。過去的事了,提它何用。
“三嫂你這是去哪?上車,我帶你過去吧!”
“不了,過橋就是了。”
“那好吧!記得聯系我呀,三嫂。”
“好。”
“別走寒橋,今天那裏風水不好。”坐進車子裏的顧承夕又探出頭來好言相勸。
蔣白薇笑着點頭。這丫頭什麽時候改行了!
寒橋,她根本不用走寒橋,寄宿學校又不在那邊,風水好不好跟她有什麽關系。
可是……
她怎麽就走到了寒橋上呢?不是說了嗎,今天這裏風水不好!
蔣白薇低頭苦笑。
城市真的很大嗎?倘若真的很大,她連顧承夕都遇到了。可若是不大,她怎麽就沒遇到他呢?一次也沒有。
雨後的寒橋上出現許多小水坑,車輛經過時,大都開得比較慢。當然,也有那不長眼睛的,不減速也就罷了,還緊貼着她,幾乎是擦身而過。下意識地,她往旁邊閃躲,大概躲得太急,腳下一滑,整個人便向前撲去,連帶着手裏的包和那一飯盒酒釀圓子。幸好橋邊停着一輛車,她沒有尴尬地直接撲倒在地。只是,她的飯盒……
那是一輛白色的城市越野,嶄新的車子,雨水沖刷過的白色更顯清新奪目,空中無豔陽,猶可暗生輝,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顧承夕說的沒錯,今天寒橋的風水的确不怎麽地!
越野車的警報嘀裏哇啦響個沒完,引得路人頻頻側目。好車還真是矯情。
令蔣白薇尴尬的是那一灘赤褐色的黏液,裹着滑溜溜的小圓子,夾着發酵的糯米粒,沿着漂亮的白色流下,拉出長長的黏絲……
她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摸出紙巾趕緊擦了起來,最好能在車主來之前擦完,不然的話,即使不讓賠錢,也肯定會被罵死的。擦了好半天,蔣白薇覺得可以完滿收工時,發現號牌架的縫隙了好像流進了一點。遂又蹲下來,可剛擦了兩下,她的手就僵住了,一二三四五……五個“1”。
她猛然擡頭,發現車主其實就在身旁的橋欄處,随意的休閑裝束,朗目疏眉,神儀閑雅,手持一縷,漫倚半城覃煙……目睹了一切。
蔣白薇蹲在車旁,只管訝然地看着,手還保持着擦拭的姿勢。
果真如顧承夕所說,他瘦了很多。還有,他以前好像不怎麽吸煙,反正她極少見到。
瞬間翻湧上來的情愫,令她心裏又酸又軟,很想問一聲:承訓,都好嗎?怎麽瘦了這麽多?怎麽開始吸煙了?
結果站起來,一開口卻是:“好巧,你的車?”
車主自然不為所動,仍倚着欄杆,只是點了下頭,漫不經心地吐了一口長長的煙霧:“嗯。等人。”
氣氛有些尴尬。蔣白薇幹笑了一聲。幸好沒把心裏想的那些話說出來。
“換新車了?”她搜腸刮肚找話題,盡量不讓兩人冷場。
“嗯,”顧承訓再次點頭,“性能很好,追女人比較方便。”
“……那就更不用鎖車了!”蔣白薇假意輕松地笑說着。
“它沒有安全感。沒辦法,單親家庭,缺少母愛。”
最終還是冷場了。
兩個人就那麽咫尺相望,誰也沒再說話,誰也沒有将目光移走,兩米之間只有空氣浮動,卻恍如萬水千山遠隔。
不知過了多久,顧承訓開口:“今天這麽早?”
一個令人無法作答的發問,什麽叫今天這麽早?難不成,他還知道她平時都什麽時間出沒?
一番對白下來,蔣白薇已然無心探究“今天這麽早”的真實含義,茫然而生疏地解釋起她闖禍的原因。
“對不起。我剛才走的有些急,一不小心……對了,今天小非彙報演出……”
“知道!”顧承訓冷漠地接過話,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才将煙頭熄滅,“上車。”
“啊?”
“蔣老師大概忘了,我才是他們在這個城市的監護人!”
“……可你,不是在等人嗎?”
“蔣老師很想幹涉我的私生活?”
蔣白薇徹底息聲。心底滋生出一種感覺,叫作疏離。
午後的陽光從濃雲的縫隙裏穿出,給層雲鑲上了銀邊,東方天邊架起一道美麗的虹橋。
過了寒橋,車子并沒有去寄宿學校,而是朝彩虹的方向駛去,蔣白薇很快覺察到不對勁。
“我們去哪兒?”
“回家。”
“回,回家?!!”
“演出六點開始,現在三點,不回家去哪兒?”
“承訓??”
“你用了董婆婆的藥,總該給人家反饋一下療效吧?”
“反,反饋療效?什麽意思??”
“你說呢?”
“顧承訓,你停車!”
“在這兒?不好吧!別急呀……”
“顧承訓!!”
為什麽,她沒有聽顧承夕的勸告?這寒橋的風水好像不是一般的差勁!
她總覺得哪裏不對。
等她意識到,剛剛跟顧承夕的巧遇并非偶然時,已晚矣。
她尚未察覺,有人的嘴角已經浮現出詭異的笑。
……
時間,可以沉澱很多東西,包括情感。
她要離開,他沒有理由阻止,因為事情需要時間的沉澱,她的情感同樣需要時間的沉澱。
不過,現在是時候将她喚回了,他有足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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