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淩晨時分,下了一場雨。寒意頓時造次起來,襲擾着這個尚在熟睡的城市。濕滑的馬路上,覆着一層落葉,不時地被那北來的風吹起,卷走。路燈投下的慘淡白光,變成了鬼魅,在雨後的路面上雀躍不已。
這已是深秋時節。
如此時節,穿風衣的女人,赤腳裸腿,孤零零的在這條濕漉漉的瀝青路上,步履艱難。她麻木遲鈍得活像一具墳茔裏爬出的屍骸,稍不留神就會倒下。
秋風挾着落葉,毫無憐惜地掃過她的雙腿,繼而鑽進那頭蓬亂的長發裏肆虐。她緊抱着雙臂,唯恐風會吹跑她身上的那件風衣。只有她知道,風衣下,遮蓋的是一個不堪一睹的,肮髒的身體。
她拼盡全力,一步一步地,朝寒橋走去。
重症監護室裏,監護儀有節奏地發着聲響,像個時間過濾器,分分秒秒從這邊進去,那邊流出,一場曼妙的經過,留下的盡是虛無。一個穿着無菌服、身形瘦削的年輕男人,正沉默陰郁地盯着病床上的女人。她身上插滿了管子,布滿電極的身體看起來更像個棋盤。各色液體不分晝夜地被送進她的身體,可她只是沉靜地睡着,沒有絲毫反應。似乎這個世界和她再無瓜葛。
他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她。她的臉依然蒼白着,長發淩亂地散在枕邊。使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看起來更加蒼白。氧氣罩下,仍能看見她的嘴角還是青紫的,左眼腫的厲害,眼角的傷口經過處理後,仍微微地滲着血。即是如此,也無法掩蓋她臉上的那股純靜。只是這純靜,他之前怎麽沒有發現呢?!
這個年輕的女人叫蔣白薇。顧氏集團少總顧承訓的合法妻子。床邊這個注視着她的男人正是她的合法丈夫,顧承訓。
說起顧氏,如今的人們大都會首先想到顧承訓這個名字,其實顧氏在早些年是屬根系發達,枝葉繁茂的一族,單單顧承訓的祖父就生有五子,基業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傳承。世事變遷,終于有一天,顧老太爺不得不忍痛将家業分割開來,給了五個兒子。從此,顧氏變得起起落落。當初分承祖業的五人裏,顧承訓的父親是最不被看好的,甚至連生子都比人家晚一步,因而所得也是最少的。不想,到了兒子的手裏,僅幾年光景,竟成了顧氏的正根主脈,當之無愧地将“顧氏”二字懸在公司之上。而這其中能與顧承訓相提并論的顧氏傳人裏,恐怕只有顧老太爺的長子長孫顧承祖和他的Z.S産業了。相對顧承訓的雷厲、恣橫,顧承祖更具穩重、內斂的個性。這也是顧承訓為什麽會先他而聲名鵲起,名躁四方的原因之一。
顧老太爺的孫輩裏有五男一女,也就是說每個兒子都很争氣地生了一個可以繼承父業的傳人,唯有四子格外地争氣,生了一對龍鳳胎。顧承訓兄弟五人中,入商途的除了他和大伯的兒子顧承祖,就剩下三叔的兒子顧承宗。這個顧承宗說來也是塊經商的料子,可惜的是他把心思都花在了女人身上,取次花叢向來都不惜血本,又是一個不達目的絕不肯善罷甘休的主兒。再好再殷實的家也禁不住這個敗法。不過,財源實在不濟時,他也會坐下來打理一下生意,稍有起色便又開始及時行樂,所以他的境況常常是左支右绌。四叔的兒子顧承則,整日過着仙人的生活,參禪悟道,不問俗事。五叔的兒子顧承箴最小,尚在讀書。盡管如此差別,兄弟五人之間的感情還是非常好的。
那晚,他一直在公司加班開會,因為年度計劃的進展不是很令他滿意。大約淩晨,他收到一封沒有顯示地址的電子郵件。
這是最近他遇到的麻煩事。
點開郵件,內容讓他裏窩火,又糊塗。
【顧少,你看标題這樣寫好不好?”顧氏少總夜店誘女幹四少女,夫人紅杏牆外鏖戰四猛男。”】
不過接踵而來的另一封郵件,令他全然明了。那是一段視頻。視頻中四個男人正在對一個女人施暴,畫面污穢得不堪入目,幾乎是在認出她的同時,他就惱怒地關掉了視頻。怒不可遏的他就地把電腦砸個稀巴爛。
這就是男人,他的女人,他可以不摸,不碰,不愛,不理,把她丢到一邊不管不顧,但絕不允許別人染指。莫說染指,連想想都是罪不可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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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瘋地沖回顧宅,接待他的是一張字條:
但願一切能歸于平靜。原諒我。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手裏那行娟秀的字,足有一分鐘之久。有些東西似乎已經清晰了,卻又無法說個明白。一股無法言喻的怒火在心裏輾轉着,折磨着,卻無法發洩出來。
他像頭狂躁的野獸,四處找她。把顧家長着兩條腿、能說話的都派了出去。
直到天明時分,他才找到她。是他身邊的阿青注意到寒橋上的血跡。那血跡洇到潮濕的橋面上模糊難辨,只是它淋漓着遠去,讓人覺得,那一定是血跡。
她倚坐在橋下的一個角落裏,對着茫茫河水,雙臂仍緊緊地抱着自己,她似乎很冷。頭側向一邊,靠在橋樁上,雙目緊閉。散亂的長發覆蓋住了她半張慘白的臉。濕冷的風在她身邊打轉,冷漠地掀動着她身上那件染着大片血紅的藍色風衣,冷漠地拉扯着她的頭發,冷漠地卷起了河沿上的枯草和落葉,再冷漠地将它們丢到她的身上。就像她一直以來所面對的那樣,冷漠之外,沒有絲毫溫情。那雙沾滿泥漿的赤裸着的腳,那兩條遍布傷痕的修長的腿,再也無力帶着她多走一步。
她還是那麽沉靜,沉靜中帶着幾分釋然,倚坐在那裏,踏實得像熟睡中的嬰兒。
看着眼前的景象,顧承訓忽然感到胸口一陣憋悶,他的心像被一個無鋒無刃的鈍器戳穿了一樣,疼得他幾乎倒地翻滾。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
是怎樣的無助和絕望,讓她毫無留戀地将生命交給了這座寒橋,交給了橋下的一片荒涼?
她選擇了寒橋,選擇了寒水河。
她站在橋上逡巡徘徊過,卻找不到一個方向讓她繼續走下去。母親說,寒水河是條苦甜河,河西邊的人喝的都是苦鹹的水,要想喝甜水,就要到河東去喝。
這座橫跨寒水河的橋是民國時期的建築,新穎的鋼結構橋,曾備受榮寵,繁華之象延續了半個世紀之餘。雖然現在不如當年那樣榮盛,卻依然是寒水河兩岸往來的重要通道。
年複一年,寒水河上架起的新橋,河面上消失了的擺渡人,改變不了的是,河東仍然富庶,河西還是聚集着窮人。她背負着母親的囑托,整整走了14年,才從橋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可是,母親她根本不知道,河東的水并不甜。有多少時候,她想走回自己的家,還去喝那苦鹹的水,至少,那水裏還有溫情。
他脫下外衣,替她蓋上,又輕輕地撥開貼在她臉上的頭發,俯身将她抱起。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抱她,卻覺得她是那麽輕,輕得像一片羽絮,随時會從他懷裏飄走。
“醫生,快點!人在這兒,在這兒!我打電話時還有呼吸!”一個焦急而蒼老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同時趕來的,不只有顧承訓,還有警車和急救車。
打電話求救的是一個出來晨釣的老人。他最先發現的蔣白薇,短短的十分鐘裏,他撥打了2次110, 3次120。一直守在旁邊沒有離開。
上車後,顧承訓朝車窗外看了一眼。那個拿着漁具,眼裏滿是憐惜和焦慮的羸弱老人或許還不知道,只這一眼,他的三代以內就無需再釣魚了,或者,他的三代以內就只管釣魚好了。
“口唇白。”
“指甲绀青”
“四肢濕冷。”
“脈搏細速。”
“收縮壓測不到。”
“初步估計失血量2600ml以上。”
“馬上給氧。”
“迅速擴容,7.5%高滲鹽水1500毫升,靜脈推注。”
“準備新鮮全血3000毫升,冷沉澱20單位,紅細胞42單位,濃縮血小板2人份。”
“準備手腕部創傷手術。”
……
……
病床前的顧承訓又想到了那觸人心魄的急救場景。這樣的回想令他害怕不已,卻又無力阻止,但憑其一次又一次地,沖擊着他。
他擡手理了理她的長發。又輕輕地抓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裏。她的手仍然很涼,于是他低頭,隔着口罩,吻了吻。他發現,她有一雙白皙漂亮的手,手指修長勻稱,指甲修得整齊圓潤。她就是用這只手,拿着鋒利的小刀,将自己的左腕割破。醫生說,她是找準了腕動脈一刀劃下的,只是力氣不濟,靜脈斷了,下面的動脈只斷開二分之一。另外,她得到了上天的眷顧,驟冷的天氣也為她争取了不少時間。
她手心還有幾道彎彎淺淺的傷口,已經塗了藥,醫生建議不要包紮。
那是被指甲生生摳破的。
到了醫院,醫生發現,她的右手一直牢牢地握着,卻怎麽也打不開。直到第二天,一個護士在給她換藥時,打開了她的手。手心裏是一張沾滿血污的存儲卡。
他拿着存儲卡看了很久,上面有破壞的痕跡,卻最終因力氣不足,沒有完全破壞掉。
盡管透過這張小小的存儲卡,他幾乎看見了裏的畫面,可還是不死心地,把它塞進了手機的卡槽裏讀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