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烤乳鴿
謝懷風沒再說話。
郁遲抿着唇,低低問,“對我剩下的時間有影響嗎?”
“不影響,探完脈象我會再将壓制封回去。”柳蔓香答。
“那就解吧。”
謝懷風表情莫測,“過幾日回落日山莊再議,凜州寒氣太重。”
郁遲任憑安排,就只點頭,柳蔓香自然也對在哪裏沒有異議。只是謝懷風自己有點兒煩躁,他擡手給杯裏滿上酒,天寒地凍的早上,他一杯透着涼氣的酒液入喉,一路順着喉管進胃裏,生吞了塊冰似的。比之前每次寒毒發作都要疼?現在已經這麽疼了,郁遲咬着牙出的汗能把衣服都濕透,還要疼到哪兒去。
寒毒從小就得種下,他從小就是這麽過來的嗎。就伴着這種疼,硬生生過了十九年,血和淚都在輾轉間吞下去,他拿什麽撐起了一身皮骨,然後帶着滿心乖順來自己面前示好?
按着謝懷風的吩咐,哈驽申被提出地牢,安排在一個小房間裏好好養傷。他身上明顯的傷口倒是不多,不知道柳蔓香到底用了什麽手段,人還是個人樣,只是哈驽申像被抽空了魂,一看見柳蔓香便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兩個飛沙門的漢子拖着他,哈驽申手上的鎖鏈在地上拖出當啷響聲,經過幾人面前往小房間裏去。
唐漠負手立着,昨日跟在他身邊那少年匆匆從外頭進來,貼着他耳側低聲說了幾句話。唐漠臉上表情未變,眉眼都是冷厲的,好似誰也不能叫他波動半分。
“去吧,不用撤回來,該幹什麽幹什麽。”唐漠淡聲吩咐。
謝懷風聽着唐漠的話心下明了,應該是飛沙門的人也意識到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而發現他們的人是誰自不必說。唐漠沒露情緒,對謝懷風做了個請的動作,加上柳蔓香三人往前廳裏走。
方才謝懷風在外頭瞧見了飛沙臺,四四方方的青色石臺,四邊連個圍繩都沒有。當初唐漠就是在這塊石頭上三勝唐天成,一舉把唐家奪回自己手裏。唐漠有這個魄力,也有膽色,不過就像白邙所說,中原武林對唐漠來說什麽都算不上,他只管得自己腳下這一方土地。不貪權,不參政,只是把孩童時咽的委屈讨回來。
和郁遲有那麽點兒像。
謝懷風想到這,眉目間不自覺柔和幾分,也不跟唐漠繞彎子,直接道,“夜修羅不是殺害我大哥的兇手。”
這個話謝懷風連柳蔓香都沒說過,雖然這會兒柳蔓香就在跟前坐着。柳蔓香有片刻錯愕,但面上的怔愣只一瞬,她垂了眉眼,靜靜聽着。
唐漠坐在最當間的石椅上,眉峰一提,“這麽說兇手是誰四爺已有眉目。”
謝懷風玩笑般,“應該不是唐兄吧。”
唐漠也不惱,絲毫不覺得被冒犯,淡聲答,“謝四爺覺得呢。”
謝懷風斂了笑意,聲音端上些鄭重,“唐掌門,當今五大家族只剩其四,魔教勢力四起,江湖紛争不斷。絕命谷裏一支魔教餘孽絕非特例,自仙尊退位後魔教早已蠢蠢欲動。傳聞夜修羅當上魔教教主并非屬實,背後是誰在推動這些流言,後起之輩諸多,江湖格局已然大亂。”
謝懷風坦然對上唐漠一雙眼睛,“謝某知道唐掌門自覺身處江湖外。所謂正派究竟是誰給了他們一尊獨大的權力,權力背後藏着正還是邪,這些不是我能說了算的。誰背上了罪,誰洗脫了惡,誰堕入旁道,皆是一念之間。”
“謝某向來愛茶館,喜聽說書先生編些江湖趣事。想來唐掌門是沒這些市井愛好,所以也不知道說書先生的口頭禪多是什麽。”
“江湖在哪兒?什麽是江湖。”
“你,我,五大家族,魔教。天上飛的鴿子,明面上的交易,見不得人的勾當。唐兄,你我皆是江湖,世不可避。”
“金府半月來遼人只多不少,怕已經不單單是江湖事。凜州傍着飛沙門,唐家在凜州百姓心裏鎮一方天地。唐兄,三思。”
謝懷風話音落下,廳內幾乎落針可聞。
唐漠臉上透着幾近殺伐的冷,太久沒人這麽和他說話了。任誰都知道他唐漠對唐家的怨恨,他孤身一人站上飛沙臺,刀架在唐天成的脖子上,冷眼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一遍遍說對不起,說他錯了。唐漠以為那就能消除他二十幾年來的夢魇,等他真的接手飛沙門的那一天,親眼看着唐天成滾出凜州地界,入夜夢裏卻還是詭谲的殺戮。
他是妖怪,他是邪祟,他是黑暗。
他是正義之下無所遁形的腌臜,他坐着江湖正派五大家族之一的掌門人位置,卻始終覺得自己不配和光明搭邊。
謝懷風今日說的是什麽。
他在為正義開脫,也在為唐漠解開自己身上的枷鎖。
唐漠阖眸,眼皮下藏着的是兩顆顏色相同的眼珠。其實柳蔓香能在金府查到唐漠的人已經說明唐漠不是真的能任由凜州土地遭外族踐踏,他面上冷厲,心裏卻盤算周全。
他再睜眼,卻是直問謝懷風,“謝四爺說了許多,唐某也有一事相問。江湖傳言謝堂風是四爺親手所殺,你二人本就不是親生兄弟,明着是把盟主的位子讓出來,遠遠地去了江南,實則卻派了夜修羅去了結謝堂風。四爺剛剛一番話,也确是想讓我支持你當這個盟主,不是嗎?”
柳蔓香心裏一驚,她自然也聽過類似的傳言,關于謝堂風的死什麽五花八門的傳言都生了出來,但她沒想到唐漠能直接當着謝懷風的面這麽問。
謝懷風卻是不甚在意地一笑,“唐兄天高皇帝遠,躲在這飛沙門的寨子裏,卻對江湖事分外知悉。”
他不避諱,“我大哥想要的位子,他沒坐上,那就得我來坐。”
唐漠扯出個笑來。
他笑起來和謝懷風大不相同,謝懷風的笑不論何種情緒總攜着風流。而唐漠只唇角提上去,眼神表情都冷着,再怎麽笑也露不出半分暖意。
“你帶過來的人是遼人?”
他這個問題問出來意思就已經是被謝懷風說服,謝懷風便看柳蔓香,“柳家主,哈驽申知道的盡數告知唐兄。”
裏頭坐的是三大家族的領頭人,郁遲和玲珑自然還不夠格進去聽着。
玲珑正問郁遲那日在絕命谷裏發生的事情。
郁遲懷裏攏着刀,一臉悶悶不樂。
“你說說嘛,我又不問你寒毒發作時發生了什麽,問了你也不知道啊!你就說說魔教的事情,我還沒見過魔教,那個哈驽申真是魔教啊?還有他們那個功法。”
郁遲也是第一次見魔教,但他沒覺得魔教和普通的江湖人有什麽不同,反正光是看樣子是看不出來的,他便挑了功法回了謝玲珑。
玲珑聽了浴火功的修煉方法聽出來一身冷汗,凜州的風一吹立刻打了個哆嗦,“哇,這麽喪心病狂啊!別的魔教也是這種喪心病狂的功法嗎?”
郁遲皺眉,“我哪知道。”
“那……那魔教的功法是什麽時候開始修煉的?小時候?我的意思是他們是主動的嗎,還是一生下來就不得不修煉那種功法,也不對。”玲珑突然又說,她擺擺手,“算了算了,我不問你了,問了你也不知道。”
謝玲珑莫名其妙的,不知道為什麽對魔教這麽感興趣,郁遲算是被謝懷風不信他這件事搞怕了,怕謝玲珑覺得自己其實真是魔教的人,猶豫了半天還是主動開口,“我真的不是魔教的人。”
玲珑眨眨眼,突然笑出來,明媚的眉眼彎着,“我什麽時候說你是魔教的人啦!”
郁遲轉開眼睛,又抱着刀沉默下來。
“謝懷風喜歡柳蔓香嗎?”
玲珑差點一屁股摔下去,她伸手掏掏耳朵,瞪大了眼睛去看郁遲,“你剛剛說話了?”
郁遲:“沒有。”
謝玲珑拖着腔調長長“嘁——”了一聲,“你看少爺像喜歡柳姐姐的樣子嗎!他還沒我喜歡柳姐姐呢!”她說完突然轉頭看郁遲,“但少爺對你卻真的很好,還好你是個男的!你要是個姑娘家,我都要以為少爺看上你了。”
這話要是郁遲以前聽了說不定還會心生歡喜,但郁遲昨晚才剛苦惱過這個問題,謝懷風喜歡女子,自己又不是女子。玲珑這番話算是正正好戳到他的傷心處,他刀鞘戳了一下地面,在沙地上戳出一個坑來。
“那他……他身邊還有其他女子嗎?”
玲珑掰着手指頭數,“那可太多啦,身份尊貴的就有不少。白前輩當初帶少爺去世交家裏作客,就是朝廷權貴方家那個二小姐,她一眼就喜歡上少爺了,非鬧着要嫁到落日山莊。還有江南商賈趙家的小女兒,早年謝家和趙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趙小姐也是對少爺一見鐘情……”
她突然頓住,想起來什麽似的,不懷好意地一笑,“最恐怖的其實這些都排不上,還有一個人……”
謝玲珑話沒說完,目光突然被天邊一個白花花的影子吸引,是謝家的鴿子。
她怕打擾了裏頭談話,伸手到嘴邊打了個響哨,那鴿子卻沒來得及改道。
“嗖——”一聲響起,一支羽箭不知從何處破空而出,竟是直直将白鴿射下來,墜地。
謝玲珑豁地起身,含着笑意的眸轉瞬便淩厲起來,手裏長鞭緊握,死死盯住白鴿墜地的遠處。
作者有話說:
死都死了,不能白死,烤來7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