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月食惹的禍

第97章 人間有味是清歡

京墨帶着她七拐八拐，從喧鬧的大街一直走出了胡同，來到一處村舍，村子不大，靠近湖邊閑閑地散落了幾處人家。

漪華還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聞到空氣裏傳來的味道頓時就明白了，搓了搓手，期待地說：“好香啊！”

“高樓酒肆的門面雖然不錯，但比不上本尊的手藝，不去也罷。地道風味要麽大隐隐于街頭攤點，要麽小隐隐在尋常陋巷，瞧，尋常陋巷到了。”

湖邊有幾座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破房子後有一處空地，空地上搭了幾個醜陋的帳篷——勉強稱為帳篷吧，雖然不遮風不遮雨，晴天多多少少能遮個陰涼。帳篷下毫無次序地擺了幾張正方形木桌子，到處散落着二三十張木凳子，每張桌子和凳子的顏色、大小、材質都不甚一樣。

如果你以為這是店主特意安排成這樣的風格，那就錯了。這些桌凳根本毫無美感可言，仿佛是從廢品堆裏撿回來，随便修修補補就用了。顯然，店家根本沒有在就餐環境方面費心。

除了桌凳，這家連個基本的店面都沒有，遠遠一看根本不知道是做什麽的。空曠處擺了一口大油鍋，一個粗糙大漢将剛剛處理好的鯉魚劃上刀花，用稀薄的面汁裹了，提着它在熱油裏過一遍，等魚定了型，手一松，魚便掉落下去，在滾油裏噼裏啪啦地響了起來。

他們找了一處坐下來，漪華東瞧瞧西望望，“沒有人過來問我們點什麽嗎？”

京墨回答：“沒有。”起身過去跟老板娘交待了幾句，老板娘頭也不擡，随口應了，“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忙，去等着吧！”

這個店面由夫妻兩個一起操持，丈夫負責殺魚、做魚，妻子管着盛些涼拌菜、收賬、擦擦桌子，再無其他幫手。

京墨給漪華介紹：“這家店專做糖醋魚，老板早上從江裏現撈的鯉魚，中午全部賣出，若是來晚一步就沒了。”

漪華環顧四周，他們來的比飯點早一點點，剛才還有不少空座，現在十幾桌已經坐滿了，來晚了的只能站着等。而已經成功吃上糖醋魚的，只有三桌。

一條金黃酥脆、形狀優美的鯉魚躍然盤中，大漢熟練地将剛剛熬好的糖醋汁澆上，撒上幾粒翠綠的蔥花和白芝麻，将盤子隔空一扔，另一只手堪堪地托住盤底，“糖醋魚來喽！”

在漪華滿心期待的目光中，糖醋魚被放在了鄰桌。圍着圍裙的老板娘端了幾樣小涼菜過來，放在他們面前，沒好氣地對他們兩人說：“還有好幾桌呢，先來後到！”

老板娘走後，漪華說：“墨哥哥，你的盛世美顏失靈了。”

又過了将近半個時辰，漪華和京墨終于吃上了糖醋魚。它外酥裏嫩、酸甜适中，嚼一口，鮮嫩和香濃溢滿整個味蕾，從舌尖到身體仿佛都被征服了。

京墨大贊：“此味只應人間有，天上能得幾回聞，本尊在廚藝方面還有所不足。”

“墨哥哥真是太謙虛了。”

“墨哥哥帶你來的這兒不錯吧？”

漪華發自內心地贊嘆：“店面沒有，環境破爛，态度惡劣……卻有這麽多人願意排着隊等，我算是明白了。這家只有一個優點，就是好吃，但這一個優點足夠足夠了。”

京墨回答：“把一個優點發揮到極致，就很厲害了。”

晚上，兩人去逛了“清波小吃一條街”，随便買了些零食小吃，感受了下當地風土人情，最後選了一家幹淨的面館坐了下來。

面館門前插了面紅底黃字的旗子，寫了個大大的“面”字，京墨一看這地方，随口說了句：“這家百年老店……”

“兩位來得正好！小店開業大酬賓，第二碗半價，想吃點什麽呢？”面館老板笑容可掬地問。

漪華笑道：“記錯了吧！”

京墨睫毛一閃，好像意識到了哪裏不對，沒有多做解釋，拿出一枚金葉子，對店老板道：“來一碗小份牛肉板面，微辣加蛋；再來一碗油潑面，正常做。”

“客官要不要點個菜，我們店推出了……”

“紙片牛肉、酸辣土豆絲。”京墨如數家珍。

店老板“咦”了一聲，并不着急收錢，道：“小的還沒拿出菜單呢，紙片牛肉可是小店一家獨創，您怎麽知道有這些？”

漪華想，堂堂天尊想瞞過凡人的眼睛看到菜單豈不容易，并沒有多做它想。京墨揚了揚眉毛，問道：“妹妹，你再點一些。”

“夠吃了，不用點了……奇怪，你想吃的正好就是我想吃的，我們的胃口倒是驚人的相似。不過，為什麽不給我也點牛肉板面？”

“就是給你點的，油潑面是我的。”京墨說。

漪華手指頭在桌子上畫着圈圈，喃喃道：“你一個天神，竟然把人間美食研究的比我還透徹。”

“我可下了不少苦功夫。”京墨說得非常誠懇：“想着有一天娶了你，一定要帶你歷遍人間繁華，看盡天下美景，吃盡六界美食，特意提前做了些功課。”

漪華哪信他這鬼話，嗔道：“你倒是慣會哄女孩子的。”

“我只哄過你。”京墨鄭重地說完，覺得似乎有些歧義，又解釋道：“不是哄，都是真話。”那表情，就跟受了委屈一般。

“面來喽！”店老板将熱氣騰騰的面端上來，又将兩個小罐子往他們面前挪了挪，“醋和辣椒，吃多少自己加。”

漪華嘗了嘗，說：“好吃！你和杜仲仙君做飯都極其美味，但是在這裏吃，又有一種別樣的味道。”

京墨點了點頭，目光悠遠：“從前有個人告訴我，這叫人間煙火。”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兩人來到一家客棧投宿，名曰“同福客棧”。掌櫃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俏女子，說話帶些陝地口音，看上去十分親和，“二位要一間還是兩間？”

“兩間。”

“一間。”

掌櫃的一愣，眯着眼睛饒有趣味地打量起兩人來。

兩人年紀差不多，氣質卻迥然不同。男子一身黑色衣裳，沉穩貴重，一看便是出身名門大家，只是俊美中稍稍帶了些清冷，說話很少。女子是個活潑的小姑娘，一手舉着雲朵一般的棉花糖，另一手提了小老鼠花燈，眼神靈動，宜喜宜嗔。

就這樣看上去氣質天差地別的兩人，竟然當着掌櫃的面瞪起了眼睛，誰也不願認輸。

少頃，女子鼓着腮幫子說：“墨哥哥。”盡管這個稱呼是咬牙切齒喊出來的，仿佛是威脅。

她的墨哥哥回答：“要一間，省錢。”

掌櫃忙問：“我們的房間有三種，上等房、中等房、和神仙套房，您要哪種？”

漪華奇道：“沒有下等房？”

“瞧您說的，那多難聽啊，得給客人留下尊嚴不是？”掌櫃一笑。

京墨自然想選個神仙套房，正要拿金葉子，只聽漪華已經告訴掌櫃：“中等房最便宜是嗎？那就要中等房。”

漪華不動聲色地示意京墨收回金葉子，自己拿出了幾片銅板，數好了遞到掌櫃手裏。

她這次出門并沒有帶錢，逛街時候一會兒看花燈好玩，一會兒覺得糖人有意思，京墨在身後替她付錢，小販找回來的零錢京墨不收，漪華就收下了，剩下的幾個銅板正好夠中等房的房錢。

掌櫃并不因他們選了一件最便宜的有所怠慢，依然笑呵呵的喊來夥計：“一間中等房，帶客人去二樓。”

進了房間，漪華把花燈放好，把棉花糖插在花瓶裏，邊走邊說：“看，這不也挺好嘛，幹嘛花那個冤枉錢，你們這些做神仙的不懂人間疾苦，我娘親從小就教育我要勤儉持家、能省則省。這雖是方圓十裏最便宜的店，只要幹幹淨淨……”

漪華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的目光落在了床上。

床寬四尺，且只有一張，兩個人怎麽睡？

無論是玉山清風殿的床，還是墨華宮的床，床至少有六尺寬，兩個人睡足夠中間保持一段距離。可這四尺的床，一個人睡還好，兩個人……她不敢想象下去了，抿了抿嘴，立即出門飛快地下樓。

“掌櫃的，房間的床怎麽那麽小？”她不滿地問。

俏掌櫃微微一笑：“中等房的床四尺寬，上等房的五尺，神仙套房的六尺，房型差距不大，主要是床不一樣大，呵呵。”

漪華說：“再要一間中等房。”

“中等房沒有了，呵呵。”

“這麽快？！”

俏掌櫃笑道：“清波盛會，正是生意好的時候，各家店都漲價，只有我們店不漲，客人格外多。”

“還有別的房間嗎？”

“只剩一間神仙套房了，再加八十個銅板，呵呵。”

身上一點錢都沒有，早知道讓京墨付金葉子了，她那個悔啊！

俏掌櫃一邊飛速打着算盤，狀似随意道：“你們兩個都不胖，中等房的床能睡得開。”

漪華狐疑，心道：我剛剛喊天尊為哥哥，她沒聽見嗎？

俏掌櫃擡起頭來，眼睛笑成了月牙，一副見過世面特別懂的模樣：“床頭吵架床尾和，這是給你們機會和好呢，就算加錢，我也不把別的房間賣給你。妹妹，聽我的話，回去吧，瞧你們倆郎才女貌的，多好！”

漪華崩潰，這麽有良心的店家，居然被她給碰上了！

店裏打雜的年輕姑娘眼睛一直溜溜地轉着，跟看戲似的看的熱火朝天，見漪華上了二樓，急忙放下掃帚，湊過去問：“掌櫃的，我剛剛聽她喊那個哥哥，怎麽，居然不是兄妹倆，是夫妻倆？你怎麽看出來的？”

“笨！”俏掌櫃戳了下她的額頭，“什麽哥哥妹妹的，不都是小情侶打情罵俏才喊的嗎？”

年輕姑娘撓了撓頭，扯出一個笑容：“也對，我家那位有時候喊我妹子，嘿嘿！”

漪華垂頭喪氣地回了房間，京墨坐在榻上，饒有興趣地将她買來的一大坨棉花糖整成了大蘋果的形狀，看上去心情非常的好。瞅了她一眼，道：“夫人說的有道理，中等房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漪華朝着棉花糖奔過去，手卻伸向了他的腰帶，一招未成功，自然也沒有機會出下一招了。

京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帶，挑眉道：“你要襲擊我？”

“你好像說過讓我拿着錢袋子。”

“嗯，但你拒絕了。”

“可不可以反悔？”

“當然，以夫人說的為準。”京墨低頭，把自己的俊臉湊過去，“親一下就給你，嗯？”

漪華跺腳，“不要了！”

京墨天尊這神很講究，在玉山有玉山的衣服，在九重天有九重天的衣服，上朝有上朝的衣服，睡覺有睡覺的衣服……因這在凡間，倆人啥也沒帶就出來了，沒有寝衣可換，兩人皆和衣而卧。但是由于床太小，睡覺的氣氛空前的詭異。

漪華盡量讓自己占據更小的面積，躺着老老實實，但也很難做到一動不動。想稍稍挪挪胳膊，不小心碰到天尊的胳膊了，想稍稍挪挪腿，又不小心踢到了天尊的腿了，就很尴尬。

京墨沒說話，改成右側卧，背對着她，漪華緊繃的心才稍稍得到一點緩解。

同福客棧地處繁華街道，白天裏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之聲不絕于耳，一到了晚上，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月光透過薄紗照進來，有一種安谧、寧靜的美。

京墨的呼吸聲逐漸均勻，她輕輕喊道：“天尊？”

沒有回應。

又喊了一聲：“墨哥哥？”

還是沒有回應，很好。

她蛄蛹了幾下，起身，一手撐着，将上身探過去，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搜他藏在腰間的錢袋子。

一、二、……還沒數到三。

“夫人在幹什麽？”

他的夫人吓得連忙把手抽了回去，賠了幾個笑臉之後猶是覺得不能緩解尴尬，索性誠實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搶錢。”

此時，漪華仍然維持着偷東西的動作，肚子壓在京墨的側腰上，上半身在他懷裏，雙腿仍然停在自己睡覺的地盤。意識到這個動作不太妙之後，正要爬起來，另一只手臂突然一酸，整個人橫着趴到了他身上。

京墨一時停住了呼吸。

“啊！”她尖叫一聲，錢袋子硌着她的腰了。京墨搭了把手，讓她起身，把腰間的錢袋子抽出來，遞到她手裏。

就這麽給了？漪華都驚訝了，長呼一口氣。

兩人本就離得極近，京墨翻身覆上來，以兩臂相撐将她箍在下面，上下保持了手臂的距離，道：“你覺得，我會同意你定兩個房間嗎？”

漪華小臉發白，搖了搖頭。

“房間是你選的，自己做的選擇就要承擔後果，對不對？”

漪華點了點頭，又慌忙搖了搖頭。

京墨落下一支手臂，改成單手支撐，與她的臉貼的越來越近，氣息想聞。

漪華撇起了嘴，慌了，一時又沒拿捏好拒絕的語氣。想了想，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狠心把他推開才最直截了當。

誰知，京墨及時停止了動作，幫她往上蓋了蓋被子，柔聲道：“不鬧了，好好睡覺。”

第二天一早，京墨帶着漪華飛到幾百裏外的一個不起眼店鋪，吃了頓焦莊燒餅，喝了碗小馄饨湯，接着又回了清波府境內。

“墨哥哥，天上的大仙們知道你出來玩了麽？”

“當然不知道，他們以為我在玉山沉迷女色。”

“……哦。”

少頃，漪華又問：“墨哥哥，我們天天在外面吃喝玩樂，是不是不太好？”

“沒有啊，我們在體察民情。”

“……哦。”

“夫人喊順嘴了嗎？”京墨眯起眼睛。

“你不讓我喊天尊的，喊名字又僭越了，別的……你說的那幾個稱呼不行。”漪華語氣堅決。

時辰尚早，到處已經很熱鬧了。據說，參加盛會須得買票方能進入，票早就搶沒了，即便有票進去的也只是外場，內場上坐着的則是清波仙門的親眷及內門子弟。

很多人兩手揣在袖子裏走來走去，賊眉鼠眼到處轉着，一聽到有人打聽賣票的情況，忙上前低聲道：“姑娘要票嗎？價錢好商量。”

漪華問：“多少錢？”

中年男子用手指比了個“六”。

“六十個銅板？”漪華猜測着價格？

中年男子白眼一翻，再次比劃了一遍，強調道：“中間座位，六個銀葉子，少了不賣。”

聽到這個可怕的價格，漪華倒吸一口涼氣，問：“有沒有再靠前一點的？”

中年子又湊近幾步，低聲嘟囔：“姑娘這可問對人了，我手裏還真有一張，第二排的，一口價，兩個金葉子！”

漪華拿出口袋，打開，裏面沉甸甸的一大把金葉子，聽那清脆動聽的響聲，沒有近千也有五六百之多。男子一看，這可找上大主戶了，激動地正要留下口水。誰知漪華将袋子上的繩子一收，揣在袖子裏放好，說：“本姑娘有的是錢，偏不買。”

中年男子氣不打一處來，正準備大罵，京墨的一個眼神掃過來，吓得立刻住了嘴。

漪華特意對京墨解釋了一下：“先買斷票，再故意擡高市場價格，我寧可把這些錢拿去幫助貧苦老弱，也不讓他們得逞。”

“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麽能買到那麽多票？”京墨提醒。

漪華想了想，食指點着下巴，“難道說……舉辦‘四美盛會’的人故意用這種方式擡高價格？索性賣貴一點好了，幹嘛繞這麽大圈子？”

京墨道：“你再想想。”

“舉辦方是清波仙門，他們在清波府地界名望極大，如果把價格定得過高，會有損仙門清譽。所以，他們選擇正常賣出一小部分門票，大部分票由自己人買斷，以高價賣出，既多賺了錢，又顯得一票難求，票越難買，大家出于從衆心理越想買，價格就越來越高。” 漪華大膽說完了自己的猜測，又補充道：“同時，越是一票難求，盛會的名聲就越大，清波仙門就越有面子。”

京墨拍拍他的肩膀，贊道：“夫人真是冰雪聰明。”

漪華憂心地問：“仙門雖在人間，但官府敬他們是修道之人，只要不惹出大亂子是不會管的。對于九重天，仙門賣票圈錢更算不得大事，何況又是你情我願的買賣，也沒法管。劍走偏鋒，坐地圈錢，還贏得了好名聲，我對他們有些佩服又有些憎惡。”

京墨邁着與她相同頻率的步伐，“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四美盛會’引來八方來客，給天下學子廚子酒師一個展示交流的機會，讓這裏的茶舍食肆多賺些錢，官府能多收稅，大家喜聞樂見。當然，夫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為夫甚是敬佩……漪華，看到那片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