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琴音有誤
魔界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格外清新怡人。
青綠竹林,白衣絕代,綠竹悠悠,唯獨不聞琴聲。他用法力屏蔽了琴聲,屏息聽着魔雲宮那倆人“互訴衷腸”。
方才聽那倆人聊天,便覺得心頭一一絲絲發堵,這一堵,就彈錯了兩個音。他有些微微懊惱,不慎将琴聲洩了出去,擡首間,那令自己心煩意亂的女子正裙裾飛揚地朝竹林奔來。
“京墨,我母親還活着嗎?”漪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許是激動,面如桃李,頰飛雙霞,正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生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嗯,她還活着。”京墨起身,看見漪華的到來,嘴角露出淺淺笑意。
她笑了,這一笑釋放着對母親多年的愧疚,釋放者多年的酸楚,一時竟有些感激飲歌。
“母親在何處?”
“我不知。”
“連你也不知道麽?”漪華生奇,他在她心裏一向無所不能,母親究竟在何處,竟然連天尊都不知道。
京墨望着她,有些愧疚道:“漪華,或許我沒有你想象得強大,這世間,有很多事是我無能無力的。”
譬如,他心心念念的漪華竟然還惦念着飲歌,這便是他無能無力的。
“你一直都知道母親沒死?”漪華問道。
他點點頭。
“為何不告訴我?”漪華神色幽怨。
京墨吸了一口冷氣,悶悶不樂道:“是我不好。”
漪華心中思量,他不曾說過,不等于會一直不說,許是怕她沖動行事,便道:“沒有,怎麽會。你對我恩重如山,我怎麽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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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京墨咀嚼着這幾個字,心頭更不是滋味。他走到古琴前席地而坐,半束的黑發流瀉在如雪的衣衫上,潔白的衣衫傾瀉在綠色的草地上,加上京墨天姿玉容,滿園風景都失了顏色。
他無意撞見他與飲歌藕斷絲連,正了正神色,道:“玉山風光缥缈,純潔靜谧,自是無與可比;你這園子,寓于自然,別具一格,将山水風光都布置的恰到好處,本尊也很喜歡。但是九重天的風景磅礴恢弘,富麗堂皇,俗氣多餘貴氣,實在一般。”
漪華不解,他為何突然攀比各處的風景,
“你當真願意嫁給飲歌,去俗不可耐的九重天?”京墨看着她的眼睛,不願錯過她的一點表情。
這話若是蘇葉或者果果來問,漪華定然無比爽朗回答:“我剛才演戲給飲歌看的,你們沒看出來嗎?飲歌的占有欲和勝負欲極重,我便偏偏擺出舊情難忘、狠心斬斷情絲的樣子來給他看,故意牽絆着他的心,而我則處于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可這話是京墨問的,漪華便無法給出一個爽快的回答,一時心思百轉,将京墨的問話作了一百種理解。京墨這樣問我何意?他是不是不希望我去九重天?他不希望我嫁給飲歌,是因為覺得我去九重天不合适還是因為別的?我剛才分明拒絕飲歌了啊,他為何還要這樣問?他是不是并不在乎我嫁給誰,不然為何會問得這樣風輕雲淡。
迎上京墨的眼眸,這一雙略帶暖意的瑞鳳眼睛讓她的心頓時七上八下,她慌忙移開眼神,這席地而坐的優雅姿态,這舉手投足之間的動人風采,她更加确信,自己此生不會再對別人動心了。
她也想不顧一切地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可是,若自己只是一廂情願,只怕以後都無顏面對他了。若是留些餘地,至少日後偶爾相見,亦能解幾分自作多情的相思。
漪華輕輕開口:“九重天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當然比不上我風花雪月俱在的園子。蘇先生跟我說,風花雪月美麗,可惜風可觸不可捉,雪可捉不可擁,月可望不可得,花可得卻不能長久。可是,高不可攀的,我偏偏喜歡;九重天的富麗金貴倒是實在,我卻是不喜歡。”
漪華說得委婉中不乏條理,條理中蘊藏文采,文采中賦予了自己明明白白的心意。她想:我這樣說得夠明白了嗎?
猝不及防的,她往前一個踉跄,情急之下提醒自己不要壓到琴,待反應過來,才知剛才被京墨拉了一下,後又被扶了一把。二人四目相對,距離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若非中間有一架木琴擋着,她剛才便撲到京墨懷中了。
“那你喜歡飲歌嗎?”京墨沉聲問道,只要她回答一個“不”字,他便為她不管不顧。
漪華的俏臉又紅變白,心頭惱怒:我都說得這樣明白樂,你竟然還問我是不是喜歡飲歌?活了百兒八十萬年,連這點話外之音都聽不懂嗎?
想到方才被他觸碰的那一下,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腕,他的手一如往昔,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杜仲說過,神是沒有七情六欲的。他有對天下蒼生的悲憫,有對杜仲的仁,有對王不留行的義,但沒有對任何女子的情。
她氣呼呼地說:“對啊,我喜歡飲歌,我準備嫁到九重天上去,不圖太子妃的尊位,就圖飲歌那個人!”
竹林的風刮過,揚起京墨白色的衣衫,揚起漪華的蘇繡水煙裙,連她頭上的環佩也叮當作響。
京墨面帶憂色,他不懂漪華為何突然又喜歡飲歌了,明明他一直仰慕自己的。他迷茫地想着,她定是今日心情不好,怪自己沒有将魔後在世的消息早日告知,不如改日趁她心情好些的時候再問一遍。
漪華心中正五味雜陳,只聽京墨道:“我探尋了許多地方,都沒有感知到魔後的氣息,鵬舉狡猾多疑,為魔後煞費苦心,他要藏一個人是不會讓人輕易找到的,即便是我。”
“可以去問天帝嗎?”漪華弱弱地問。
“天帝一口咬定魔後已在十三年前灰飛煙滅,本尊總不能對他嚴刑拷打。”
“哦。”漪華失落地答應。
空氣突然地安靜,京墨不知道該說什麽,漪華也欲言又止,只聽見竹葉婆娑,松濤陣陣,兩人更顯得尴尬。
漪華剛要說話,京墨正好開口,偏偏他只冷冷淡淡地說了個“嗯”,接着化作一陣雲煙消失不見,青石上只留下她的古琴——梧桐枝。
漪華伫立在原地,癡癡愣道:“我說要嫁到天上去,你為何一句回應都沒有?”
回到了拈花小築,果果見她神色不對,悄悄問道:“漪華,你不高興嗎?”
“沒有,我挺高興的。”漪華苦着一張臉,昧着良心回答。
果果與綠柚對望了一眼,兩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綠柚,去備飯吧,給我做幾份辣的,越辣越好。”
綠柚連忙出去吩咐,公主雖不高興,但願意吃飯還是很好的。
果果見侍女們出去了,這才拉住漪華的衣袖,正色道:“你這次無論如何都得聽我的,千萬不要再跟飲歌藕斷絲連了,他把你害得還不夠慘嗎?”
“我哪有啊!”
“分明就有!你說你這三年來都在盼着他找你,要克制對他的喜歡,縱是傻子也聽得出,你們要舊情複燃了!”
漪華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哎,我裝的啦。你看,剛才我如果沒有跟他虛與委蛇,怎麽能知道母親還活着的消息呢?”
果果眼睛一轉,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嗯,還是漪華聰明,漪華的母親還活着,真是太好啦!”
“夏天的棉襖,冬天的蒲扇,還有心涼後的殷勤,最是多餘。我對他本就無情,怎麽會舊情複燃呢?”
果果拍打着胸口,道:“那我就放心啦!你待會兒多吃點,我和你一起去找母親,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的。”
青檸今日将瓜果雕刻成一只小狗的形狀,果果看着一只不忍心下嘴。漪華笑道:“青檸,你心靈手巧,紮個漂亮的風筝,你們待會兒放風筝去吧。”
她把果果和侍女都支出去,自己就能無所顧忌地悶悶不樂了。“公主,辣椒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大早上的您就吃這麽辣的。”青檸勸道。
漪華兩手一攤,說:“肚子裏确實火辣辣的,可是我已經吃完了。”
藍莓道:“不如公主出去走走,消消食?”
漪華答應着,突然想起一事,道:“昨日有位城主夫人送來好多新鮮的瓜果,我爹愛吃,等果果醒了,讓她給我爹送去,記得多派幾個人保護她。”
饒過竹影軒,穿過蘭茵閣,漪華信步走到了湖邊的一片梅林。一身白衣隐在重重梅林裏,将幾株梅花枝嫁接到砧木上,仔細地埋入土裏,舀了木桶裏的水澆上。
“京墨!”她不自覺地喊出聲,像在凡間時喊花城好朋友的名字一樣親切。
那身白衣服起來,放下手中的小鏟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禮道:“公主。”
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漪華尴尬笑道:“原來是蘇先生啊,你要立志做花農嗎?”
“公主說笑了,聽聞公主喜歡梅花,見侍女們不懂照顧,我便來試試。不過……”蘇葉玩笑道,“看來公主喜歡的梅花,是玉山皚皚冰雪裏的梅花,而不是蘇葉這等粗人栽種的梅花。”
漪華白他一眼,“整天粗人粗人地自稱,不知是真的謙虛,還是謙虛地表達驕傲。”
蘇葉淺笑,展開扇子慢悠悠地搖了起來,他的扇子一直沒有換過,好像對上面的“百無一用”四字頗為得意。
“蘇先生,魔界九城我尚未去過,帶我去看看吧。”
“在下不勝榮幸。”
去往九城的路上,兩人聊起了杜仲。
蘇葉問:“杜仲仙君生來無羁,風流倜傥,他的夫人不知是什麽樣的人?”
“杜仲雖風流,卻也善良,為了天下女子着想,未曾婚配。”漪華回答。
蘇葉一笑,“原來如此。”
“蘇先生,我母親還活着……”
“什麽?公主說的是玥娘娘?”蘇葉大驚。
玉山清風殿。
自京墨從墨園回來以後,素日的淡然裏就多了些陰晴不定的情緒。書桌的左邊放着一副字,是白斂天尊的手稿;書桌的右邊放着一幅墨色的書畫,是他在拈花小築所作。
他的心中有了答案,對身邊的小貓說:“喚杜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