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孰正孰邪
漪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有人間,有魔雲宮,似乎還有天堂的笑聲,地獄的哭泣聲,有凡間的高呼萬歲,有嬰兒出生的嚎啕大哭,有深巷裏的竊竊私語。這個夢做得并不安寧,她不喜歡這個夢,幾次三番掙紮着醒來,卻醒不過來。
即便睡得昏昏沉沉,身體的每一寸血肉都覺得窒息。直到她感覺一雙冰涼的手摸着自己的臉頰,有人用指甲在她的臉上劃過,想要用力将指甲嵌入肉裏,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她猛的睜開了眼睛,眼前之人是被這突然一睜眼吓得花容失色的紫菀,她穿着玥娘娘的薰衣草雲雁錦裳,戴的是魔雲宮裏的紅寶石煙霞頸鏈。
“我母親呢?這是哪裏?你為何穿着我母親的衣服?”昏迷了幾日,漪華的嗓子有些沙啞,她上前抓着紫菀,她覺得紫菀穿着這件衣服是對母親的亵渎,眼神中的恨意似要滴出血來。
紫菀的臉上綻放一個豔麗的笑容,慢慢站起身,展開雙臂,悠悠轉了幾圈,俏聲道:“查抄魔雲宮翻出了不少好東西,天帝犒賞了有功之人。你看,我穿着是不是比你母親好看多了?”
“我母親呢?她……”懷着一絲絲妄想,說不定母親神通廣大沒有死,只是受傷了呢?又或者有人相救呢?
紫菀把漪華重重摔在地上,沒好氣道:“能怎麽樣,灰飛煙滅了呗!”
灰飛煙滅……
漪華的眼睛裏充滿絕望,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紫菀,生平有幸遇見了飲歌太子,是我将自己微不足道的法力度與他,他才能借助玉生煙恢複法力,與蒼耳仙君取得聯系。我還幫助飲歌太子游說在凡間的地仙,聽聞要與天界聯手對付魔界,他們都積極得很呢!你說,我紫菀是不是功在千秋啊,哈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頭上的琥珀珍珠也跟着亂顫,發出珠玉撞擊的清脆聲響。她繼續道:“太子殿下真是有恩必報,他在天帝面前說我的好話,大贊我的功勞,天帝便把我指給了飲歌太子做妾,過不了幾日,我就能搬進這滄海宮啦!”
滄海宮,飲歌太子的宮殿。
“有恩必報”四個字,在漪華的耳中聽起來有多麽可笑。短短幾日,一棵無名小花已經是天界仙女,魔界公主淪為階下囚。
紫菀看着漪華傷心欲絕的表情,心中越來越覺得歡喜。飲歌不讓紫菀傷害漪華性命,但如果漪華想不開再次自盡了,就不關她的事了。
她譏諷道:“你害死了你母親,連累魔界,你怎麽還不去死?”紫菀厲聲道。
漪華無力地趴伏在地上,狠狠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嬌嫩的雙手上嵌上深深地血印子。她蔑視着紫菀,反問道:“那你怎麽不敢殺我?”
“你以為我不想嗎?你這個勾引太子殿下的賤人!”紫菀唾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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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重重的一巴掌打在紫菀的臉上,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讓她整個人倒在了地上。
紫菀捂着腫脹的腮幫子,一臉敬畏地看着剛剛趕來的飲歌太子。九重天的朝會剛剛結束,他應該是匆匆趕來的,帶着滿臉的緊張和焦慮,其中一只手上纏着厚厚的繃帶,那是藍田劍留下的傷痕。
“漪華!”飲歌緊張地喚道,伸手要扶她起來。
飲歌心疼不已,厭煩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紫菀,道:“滾出去。”
紫菀不敢違背,一臉幽怨地滾了出去。
漪華無助地坐在地上,有些淩亂的頭發映襯她蒼白的面龐,倒也有一股凄楚頹敗的美。
飲歌蹲在她面前,語氣盡力溫柔:“你怎麽那麽傻,你可知,凡人碰了我的藍田劍就會魂飛魄散。當時若非我眼疾手快,……”
“我還要感激你讓我活下來嗎?”漪華苦聲笑道,滿眼不屑。
“漪華,我從來沒有想要傷害你。”飲歌道。
他盡量把語氣放得溫柔,緩緩問出他的疑惑:“你是□□凡胎,怎麽會有法力,而且不是魔界功法。魔後的女兒在八千年前剛出生就死了,你怎麽會成為她的女兒?”
傷心絕望的項漪華哪有心情跟眼前這個人探讨自己的身世。
飲歌抓過她的手腕,脈搏一如在花城一般,她依然是個凡人。
項漪華想起在花城時候把大夫請到家裏給飲歌看病,飲歌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充滿了異樣。
她道:“原來你早就起疑了,我與母親長得極為相像,所以你才給我把脈看我是不是凡人。”
“可你現在依然是□□凡胎。”
“是啊,□□凡胎才好欺負,你就可以把藍田劍架到我的脖子上,逼死我母親!一個多月前,我家把你從上邪河邊救回來,熱情相待,奉為上賓,爹爹說不能委屈了客人,家中三餐不飽便改成一日兩餐,換來的是你拿我當人質血洗魔雲宮!”
飲歌搖搖頭,解釋道:“救我的是你凡間的爹娘,不是魔雲宮的魔後,魔界是邪魔歪道,你怎麽可以是非不分?”
“到底誰才是邪魔歪道!”漪華重重一巴掌打在飲歌臉上,她的眼圈紅紅的,恨聲道:“我還救了一只小白狗,狗尚且懂得感恩,你卻恩将仇報,當真是人不如狗。”
飲歌理解她此時心中不平,不與她計較,站起身來道:“魔界犯上作亂在先,我只是救出父帝,匡扶六界秩序。雖然手段有些不太光明,但我只要能達到正義的目的,使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也在情理之中。”
漪華不想聽他這些歪理,問道:“魔界現在如何?我母親的屍首呢?”
“魔後灰飛煙滅,屍骨無存。地錦繼任魔君,向天庭遞交降書和認罪書,承諾從此以九重天為尊,不再作惡。”飲歌聲音低低地說出最後四個字。
“屍骨無存……”漪華咀嚼着這幾個字,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飲歌接着道:“父帝震怒,下令要将魔界衆人打碎魂魄,永不超生,我央求父帝只要他們歸順天庭,就饒了他們的性命。我做這些事情到底為了誰,難道你不知道嗎?”
雙手垂落在地,項漪華想不通,母親那樣溫柔如水的女子,為什麽會率領魔界犯上作亂呢?究竟誰是對,誰是錯?她恨飲歌害死了母親,難道還要感激他寬宏大量饒了魔界衆人的性命?
未出生時,便讓母親受了胎動之苦;出生時難産,讓母親受了生育之苦;出生後身體孱弱,母親前去跪求天尊相救,受了奔波與分離之苦;相認幾日,還未曾真正承歡膝下,就害的母親丢了性命。
她欠下的,是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血債。
若是能以命還命,項漪華會毫不猶豫地了結此生。可是,作為魔後用命保護的女兒,她豈能輕視自己的生命?
飲歌安慰道:“玥娘娘的親生女兒在八千年前剛出生就死了,魔君也早已經不在世,六界皆知。你怎麽确定給你是她的女兒,單單憑借一張跟她相似的臉?”
漪華輕輕閉上眼睛,讓淚水重重地滑落下去。她道:“不管是不是,她是真心把我當成女兒的,她更是為我而死。難道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般涼薄如斯?”
飲歌心頭也有懷疑的,漪華曾經說過,她不是項家夫婦的親生女兒,是撿來的。除非……魔後八千年前的女兒根本沒死。
“漪華,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沒有告訴我?”飲歌想了想,道:“魔後有沒有跟你提過天尊?”
“你與地錦勾結,對不對?”漪華擦了擦眼淚,刻意回避他的問題。
漪華想起那日仙魔大戰,地錦和藤蔓并不在場。如今魔界受了這麽大的屈辱,他不但沒有被天庭為難,還能繼任魔君。把前前後後的事情聯系起來想想,便也發現了其中緣由。
飲歌眼神躲閃,道:“漪華,你怎會這樣想?”
“紫菀第一次去我家鬧事,是她自己的主意;第二次去我家鬧事,是奉了你的命令吧!藤蔓故意讓我在萬象鏡中看到紫菀欺負我爹娘,再幫我從魔界中出來。只要我離開了魔界,無人護我,你就輕而易舉地把我抓去當人質,是嗎?”
飲歌吃驚地望着她,她一個凡間長大的姑娘,大悲大痛之下竟然能把事情想得這麽清楚,實在出乎意料。
“母親出門多日未歸,定然是受了你們的阻擾。還有青黛姑姑在魔界突然失蹤,大概是地錦做的手腳。若不是內外勾結,你們怎能把時間算得這麽剛剛好?”
飲歌平淡地說:“你多慮了,這不是你該想的事情。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有沒有聽說過天尊,如果魔後八千年前的女兒沒死,普天之下有能力救她的只有天尊。”
項漪華恍若未聞,冷嘲熱諷道:“普天之下最有本事的不是飲歌太子你嗎,你可是憑一人之力讓仙魔兩界化幹戈為玉帛啊!”
飲歌見她無所謂的表情,心想:或許她也不知道其中緣由吧!
“青黛姑姑可還在人世?蘇先生有沒有被你們抓起來?”
“事到如今,你還關心他們。”飲歌眼眸低垂,答道:“你既然開口,我會想辦法保他們無恙。”
漪華眼睛幹澀地望着所在的這個房間,陳設簡單,有兩個仙娥和幾個兵将在外面把守,她問道:“你要把我關起來嗎?”
飲歌道:“當然不是。外面都是我的親兵,是來保護你的,我一得空便來看你,你且稍微放寬心吧!”
“保護還是囚禁?”漪華想要站起身來,卻因為身體過于虛弱,加上大悲大痛損耗心神,一時竟腿部發麻無法動彈。
飲歌見她要起身,彎腰一把将她橫抱了起來。
“你滾開,離我遠一點!”項漪華本就讨厭別人碰觸,飲歌這樣親密的舉動更讓她覺得惡心至極。她抓着飲歌胸前的衣襟使勁掙紮,直到用指甲在他的脖子上也劃了一道,他才将漪華放在床上。
飲歌給她蓋上被子,按住她亂動的兩只胳膊,道:“我用你當人質,無論如何是我對不住你,以後我會好好補償你的,希望你能體諒我的為難和苦心。”
他道:“是非因果,一切都是魔後自己的選擇,你是無辜的,不必為他人感到歉疚。”
她凄聲道:“你說我無辜,你倒是去問問魔界衆人,我這個公主是否無辜!魔界的人都恨死我了吧,一個莫名其妙從天而降的公主,在魔界養尊處優了幾天,就害得魔後喪命,害得他們失去親人,害得他們不得不屈服于天庭。事到如今,還有誰誰會覺得我無辜嗎?”
飲歌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潔白的繃帶又滲出了鮮血。雖回歸九重天後立馬服用了百草仙官的丹藥,但手上的疤痕恐怕再去不掉了。
“漪華,一切都會過去的。你留在天庭,我們兩情相悅、厮守一生好不好?”飲歌的聲音很溫柔,血腥的溫柔。
兩情相悅?
笑死個人。
像是在一片寂寥的草原上搖曳着一點點火星,拿點微弱的光還沒有露出來,項漪華根本不懂情為何物,突然狂風驟來,暴雨突降,那一點點火星蕩然無存。
“當凡人的時候沒見過什麽世面,平時見慣了于鐵柱之流,偶爾見到一個知書達理的貴公子,便覺得非同尋常,所以喜歡與你多說幾句話、與你多待一陣子。就像平時見慣了溪流,偶爾見到湖泊,誤以為那就是大海。如今看來,你這個名門正派跟凡間的地痞流氓一樣惡心!”
飲歌無奈地看着她,突然出現這麽大的變故,她受了刺激也是正常,終有一天他會理解自己。
他起身,下定決心道:“漪華,我這就去秉明父帝,娶你進滄海宮。”
看着他離去的身影,漪華撐着最後一點力氣,拿起床榻上的玉枕朝飲歌扔了過去。
花瓶停在半空,待飲歌走出門去後才落地,“咣當”一聲碎裂成無數片,響聲驚動了外面的仙娥。
她無力地癱倒在床上,望着四周高牆空想。她□□凡胎,一介凡人,如何能與仙族來鬥?
她想起了玥娘娘,音容笑貌,恍若昨天。
她想起了凡間的爹娘,若是從來沒有認識飲歌,若是與魔界從無瓜葛,她現在或許已經與一個不認識的人成親了,過着無聊安定的日子。
她想起了白果,她不在的日子裏,果果會不會已經離開家跑出去了呢?
她想起了京墨,在十六年平凡的歲月裏,她在一個叫作拈花小築的地方當了半個月的公主。拈花小築的清晨自從他來了以後開始美好,櫻花簌簌地落下,他本要為她拭去衣上落花,卻突然心血來潮讓撒了她一身花瓣。
與京墨相伴的日子,如指尖拈花,空留餘味。
她曾經問他以後是否還會再見,他說會。想來此生無緣再見了吧!她一個命運斑駁、血債累累的人,如何面對光風霁月、不染纖塵的京墨呢?
漪華又想起了那個小女孩,那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曾經站在魔界和人間交接的湖邊,童言無忌地勸她不要離開魔界。若是自己當初不離開魔界,便沒有這後面的種種,那個小女孩如何能未蔔先知?她究竟是誰?
若是當初沒有救飲歌,若是自己沒有任性地離開魔界,如今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這些不請自來的天災人禍,從此打亂了項漪華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