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拈花小築
項漪華右手托着腮幫子,安靜地聽京墨說話,安靜地欣賞他的傾世之容。
京墨說,識文斷字乃學習之本,琴棋與畫是衍生的情操,世間的一切風雅都要從識字讀書開始。
京墨說:“你先寫幾個字。”
漪華想了想,準備拿出自己的絕技,在紙上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京墨奇道:“你會蘇東坡的詞?”
“花城裏有私塾,我在外面偷聽的。這首詩先生教了很多遍,他們沒記住,我記住了。”
京墨笑道:“不愧是小公主。”
漪華繼續啰嗦道:“爹娘說,讀書是男孩子的事,女兒家在家侍奉父母,将來侍奉夫君即可。為什麽女子要伺候夫君,不能讀書啊?”
京墨道:“因為他們是錯的。”
他心道:讓漪華侍候夫君?我倒想看看哪個凡間男子敢消受。
“京墨,我有個鄰居叫于鐵柱……”
“讀書要心靜,切忌話多。”京墨打斷這個小話痨。“你可知這首詞的下闕?”漪華搖搖頭,說她要賣花,那節課翹了。
他執筆,寫下了這首詞的下闕:料峭春風吹酒醒,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京墨特意寫了比較符合女子的簪花小楷,一邊寫一邊用字的筆畫給他演示。“書法有九勢,落筆、轉筆、藏鋒、藏頭、護尾、疾勢、掠筆、澀勢、橫鱗豎勒……”
漪華心中暗暗感慨:我粗陋至此,在他面前真是雲泥之別。
她沉了沉氣,一筆一劃地盡力寫出最好的字。寫完後與京墨的字稍加對比,她又嘟起了嘴,一臉自卑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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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墨索性握住他的手,一筆一筆地教她。他的手好看而修長,不染一絲塵瑕,涓涓墨色在筆下流淌,與他的淡薄品性相得益彰。
他的手好涼啊,但還是要忍着。
漪華贊嘆道:“哇,你寫的字真好看啊!”
漪華恍然擡頭間,正巧迎上京墨精致的側顏,一縷鬓發垂在耳前随風流淌,像孩提時代母親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繡花,她的鬓發随動搖動,這樣的場景讓她覺得無比親切,充滿回憶。
童趣未散,她對着京墨耳前的鬓發輕輕吹了一口氣,想看看這縷頭發能飄多高。
京墨沒料到她來這麽一出,手一抖落下了一個大墨點。
漪華無辜道:“啊,京墨,對不起啊。”
“抄上一百遍。”京墨神色微變。
侍女們又被公主吩咐了出來。她們私下讨論,不知玥娘娘是從哪裏為公主尋來的教書先生,這驚為天人的容貌氣質,說不定是玥娘娘挑的準女婿呢。讨論到這裏,侍女們又長嘆一口氣,感慨蒼天弄人造化不公,若自己也有公主這般出身與容貌,再嫁個京墨這般的夫婿,此生真真是了無遺憾了。
而她們的公主此時正挑燈夜戰,抄她的一百遍。她深刻地記着京墨說的話:“提筆要穩,握筆要準,落筆要輕重有度,落筆重處顯遒勁有力,落筆輕處顯優雅淡然。”
第二天,她黑着眼圈把厚厚的一百遍交給了京墨。今天的風兒微小,漪華便讓人把桌子搬到了外面。
京墨決定小姑娘家寫出來的字應該清麗婉約,教她時自己特意用了适合女子的簪花小楷。漪華學的便是簪花小楷,只是這簪花小楷寫着寫着便成了行楷,不僅沒有潦草之感,反而多了些潇灑不羁、大氣狂放的意味。
他誇贊道:“小公主寫的不錯。”
她笑眯眯地湊到京墨旁邊,道:“京墨,你寫一下‘拈花小築’這幾個字。”
京墨也不多問,提起筆來便寫了。漪華笑得一臉燦爛,連忙收了京墨手中的紙,回到書桌前面乖乖地坐好。
今日學習《詩經》,曾有聖人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項漪華十六歲的年紀,正是思無邪。
京墨盤腿坐在案前,一筆一筆地寫着什麽。
粉白櫻花落在京墨潔白的衣衫上,漪華悄悄瞄過去,京墨的眉眼長得極好,雙眼皮從中間向外劃出一道柔美的弧度,像鳳凰的尾巴,還有點像狐貍,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偏偏他又生了一雙英俊的劍眉、一道輪廓分明的下颌線,中和了眼睛的柔美和妖媚。
眉眼一收,他是高貴冷豔的翩翩公子;眉眼展開,他是無憂無慮的鄰家少年郎,恍如春暖花開、星河燦爛。
他擡起頭來,見漪華正在盯着他看,便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來淺淺問道:“寫完了?”
項漪華瞬間失神,慌忙抽了下面一張紙将自己寫的字蓋住。米色宣紙輕薄,紙香芳郁,被蓋住的字隐隐約約能看到幾分。
京墨伸手想要把她蓋住的紙拿起來,項漪華很警覺地兩只胳膊交叉放在桌案上,正正好好壓住自己寫的字。看着京墨懸在半空的手,她決定化被動為主動,開口道:“你剛才在畫畫嗎?我想看。”
京墨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寫的字,我也想看。”
漪華的兩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既然躲不過,索性豁上讓他看好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只是看着眼前美男子順便想到了這句話,并沒有什麽別的龌龊心思,正大光明。
她将手中的宣紙一揚,昂首道:“你拿去看吧。”
京墨并沒有看她手中的紙,依舊笑意盈盈地看着漪華,道:“公主謬贊。”
原來他早就看見了!
“你!”項漪華瞪着他。
“我曾經在書上見到過這句話,不知是何意,還請您賜教。”項漪華突然變得無比謙虛。
京墨煞有介事地想了一會兒,說:“就是賞心悅目的意思,跟看風景一樣。”
漪華鼓起腮幫子,故作生氣地指着他道:“你竟然偷聽本公主與青黛姑姑談話。”
“實屬無意,只聽到了這一句……”
“哈哈哈!”說時遲那時快,項漪華飛速地從座位上起身、跑到京墨的書案前,炫耀般地拿起他的畫招搖,一臉得意。
京墨看着她的樣子,寵溺又無奈地搖搖頭。
“瀑布懸崖吹桂花,松月風泉櫻花灑,紫藤爬上秋千架。星河……哎呀,沒寫完吶?”
項漪華急于展示自己認得上面所有的字,念完了詩以後才仔細去看這幅畫。瀑布桂花,朗月疏星,紫藤櫻花,正是拈花小築裏的景色。
“後面的是什麽,我模仿你的字跡寫上好不好?”
“不好,忘了。”京墨回答簡潔明快。
項漪華并不在意,仍舊無比真誠地誇贊他的高超畫技。“那就等你想起來再補上,嘻嘻,畫的真好,能不能把畫送給我啊,我讓人裱起來,挂在我的書房裏。”
京墨趁她細致觀察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畫搶過來,非常愛惜地一點點卷起來在手中拿好,才正式回答她,“不好。”
“啊?”項漪華沒想到被拒絕地這麽幹脆。
一瓣粉色的櫻花從不高的枝丫上掉下來,落在項漪華烏黑的頭發上。京墨優雅地伸手,想要替她拂去發上的落花。項漪華随着他伸手的動作慢慢仰頭,昂起下巴,滿臉都是“你要幹嘛”的疑惑神情。
京墨見他如此不解風情,略感無奈,伸手拈一枝不高的花枝,故意在她的頭上搖晃了幾下。
櫻花樹下,花雨紛飛,櫻花落滿頭,拂了一身還滿。
侍女們遠遠看着,巴不得自己就是櫻花樹下與京墨并肩而立的佳人。
項漪華一直尊他敬他,認為京墨是高貴清冷、遺世獨立、絕不容侵犯之人,自這之後再也沒了這種想法。
京墨比她高出将近一個腦袋,奈何她只能跳起來才能夠得着花枝。她自然想還回去的,此刻若是跳起來抓頭上的花,非但不能像京墨那般輕松,反而會讓京墨覺得她滑稽可愛,白白贻笑大方,所以漪華只能忍着。
花瓣從脖子落到衣服裏,她忍着撓癢癢的沖動,悄悄安排了青檸去摘一把桂花。
京墨急忙轉移話題:“你可知,那晚是怎麽掉下來的?”
“你說那天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高處,一不小心就掉下來了。”
“我是說,你是怎麽飛上去的?”
那晚漪華躺在秋千塌上睡着了,後來就飄到了半空中。因這裏是個會法術的世界,許多事情都離奇得很,多一件離奇的事情,漪華也沒有細想。
她猜想:“母親說,睡蓮有靈性,用了睡蓮池的水,以後就能修煉法術,難道是……”
京墨點點頭,“正是如此。你擁有了法力,但是不會控制,玥娘娘沒有教你嗎?”
“我母親找老神仙去了,過幾天才能回來。”
京墨奇道:“老神仙是誰?”
漪華習慣性地嘟嘟嘴,雖說她很信任京墨,但不知他是什麽人,告訴他也沒什麽用,便敷衍道:“老神仙就是白發蒼蒼、一大把胡子的老神仙喽!”
京墨在腦海中飛速地把四海八荒的老神仙捋了一遍:廣陵仙翁?秋洲老仙?琉璃仙人?玥娘娘何時喜歡與這些老家夥交往了?”
“呼!”漪華鼓起腮幫子,将手裏偷偷攥了好久的桂花盡數吹到了京墨面前。
幹完了壞事,項漪華忙提着裙子跑了,她故意跑到瀑布下面,只要他敢過來,便要泚他一身水。
京墨将落在衣衫上的桂花撿起來,道:“原來是雲霧山的小金桂。”
他款步走到瀑布旁,項漪華飛起一腳,水花四濺,京墨用寬大的袖子擋住水花,趁機将藏在袖子裏的小金桂扔了回去。
花與水的交融,香而不妖,雅卻不淡。即便項漪華更衣沐浴,味道仍然在她身上留存了許多天,所到之處,處處留香。
學習詩書之餘,京墨順手指點了兩下,讓漪華學會利用身體裏的法力。兩天後,漪華已經能夠從地面穩穩地飛到秋千上,甚至還嘗試着飛到了涼亭上。
項漪華驚奇地問他:“咦?你怎麽什麽都懂?”
“大概是因為活得久吧……”京墨道。
項漪華的大白眼轉了一圈,不過二十歲的少年竟敢在魔界面前出此妄語。
侍女們把剛做好的牌匾拿來,正準備詢問漪華是否要即刻挂上去。漪華連忙制止:“別動,放着我來!”
剛剛下了一會兒小雨,雨過天晴,項漪華便迫不及待地走到拈花小築門口,讓侍女把剛做好的牌匾拿來。
她拿起牌匾,起飛,穩穩當當地挂到屋檐,穩穩當當地落下。哪怕手上并沒有灰塵,項漪華還是習慣性地拍拍手,笑道:“哈哈,法術果然是好東西。”
京墨從竹影軒走來,遠遠看到牌匾上的字,“拈”是行書,“花”是楷書,“小”行楷,“築”是草書。
他仰頭看着,伸了伸雙臂,掐着腰喚道:“小公主,這像我的字啊!”
項漪華嘿嘿一笑,回答地理直氣壯:“看中的就是你的字!”
“小公主,為何整個園子只有你的屋子和我的屋子有名字?”
“拈花小築的櫻花熱鬧,竹影軒的竹子幽靜,整個園子我最喜歡這兩處。”
京墨聽着這話,覺得很是欣慰,道:“此園無名?”
項漪華搖搖頭,張開雙臂原地轉了一圈,仿佛在炫耀這座園子,道:“山川河湖,奇花異草,四時同在,七彩斑斓,本公主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字能配得上我的園子呢?”
“該吃飯了。”京墨低聲道。他本來是不用吃飯的,可是如今形同凡人,自從将人生中的第一頓飯奉獻給了這個地方,對吃飯這事便越來越有了興趣。
侍女們早就擺好了半桌子紅通通的菜,辣炒肥腸、麻辣豆腐、青椒烤魚,都是項漪華最喜歡的辣菜,旁邊勉強擺了幾份蔬菜。
京墨眨了眨眼睛,躍躍欲試地問道:“今天吃這些?”
旁邊的藍莓笑的一臉溫柔,指揮着綠柚、紫榄等把菜一一端上來,道:“公子,公主特意讓奴婢準備了清淡的菜給您,這是清蒸鲈魚、西芹百合、蛋黃燒豆腐、翡翠冬瓜湯。”
項漪華邀功一樣的神色望向他,用手比劃着道:“這一半是你的,這一半是我的。”
京墨有些納悶,他何時說過自己喜歡吃清淡的菜?他從前分明任何飯菜都沒有吃過啊!
她漸漸得了學習法術的樂趣,捉了許多百靈鳥,坐在湖邊一只一只地将它們放飛,捉了再放,放了再捉。
青檸跑過來道:“公主,地錦少爺來了,要把京墨抓走審問呢!”
“什麽?!”她将鳥兒呼啦啦地全部放飛,鳥兒歌唱幾聲,翺翔于雲端。
遠遠地,就聽見地錦身邊的人的呵斥聲:“何方小子,見到我們少爺竟敢不行禮!”作勢便要對京墨動粗。
漪華連忙呼道:“住手!”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地錦。第一次見他本沒太大印象,後來地錦派侍女送過幾樣東西來給她,她客客氣氣地收下了,也讓侍女準備了禮物送過去。這次地錦貿然擅自闖進拈花小築來,對京墨橫加為難,項漪華心中很是不快。
地錦的手下對漪華粗略地行了個禮,地錦笑道:“堂妹,你可知京墨是何許人也?他可不是我們……哦,我們這裏的人啊?母親出門在外,堂兄自然要對堂妹的安全負責。”
“多謝堂兄,京墨教我讀書,不是壞人,請堂兄放心。”
“哦?不知京墨是怎麽進來的?我怎麽沒聽說有外人進來?嬸母知道嗎?”地錦故意一連串發問,悄悄給手下使了個眼色,一腳将京墨踹倒在地。
京墨心中苦悶,自己何時被人這樣對待過?真是丢人
“京墨!”漪華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染纖塵的京墨倒在地上,慌忙去扶。她不知地錦在這裏是何等身份,也不知他在母親心中是何種地位,但他欺負了京墨,她便要為京墨讨回公道。
踢踹京墨的人在地錦耳邊低聲道:“的确沒有一點法力,是個凡人。”
漪華怒道:“堂兄,你可記得我初來那天母親說過什麽?”
“哪一句?”
“母親的原話是,‘從今往後,她便是這裏的公主,華兒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若有誰敢對公主不敬,我絕不輕饒!’不知母親的話在堂兄這裏是否作數?”
地錦臉色難看,道:“我自然唯嬸母之命是從。”
“拈花小築是我的住處,堂兄擅自進來多有不便,以後就不必來了。你身邊那位,”她走到踹京墨的人面前,冷聲道:“本公主命你現在向京墨跪下認錯。”
地錦也不好說什麽,他身旁的人只能認錯。錯是認了,只是這錯認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錦臉色鐵青,忍着怒意賠了個笑臉,道:“認個錯就罷了,下跪?堂妹,有些不合适吧!”
“看在堂兄的面子上,便不讓他跪了吧。”漪華說完,朝着青檸使了個眼色。
青檸會意,一腳踹了過去。
“你!”那人怒道,要對青檸動手。
漪華閃身擋在青檸面前,道:“以其身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堂兄,我這樣沒有錯吧?”
地錦臉色鐵青,咬着牙道:“公主無錯,是我的屬下不懂事,告辭!”
漪華冷眼瞧着,這個地錦看上去絕不是個善茬。
作者有話要說:
京墨和飲歌的區別:
飲歌:女子無才便是德。
京墨:主動教漪華讀書。
而且京墨比飲歌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