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十八樓別】
[三天後,南都]
這幾天冷得很,她夜裏迎着寒風策馬南上簡直沒把她給凍死。不過所幸是平平安安到了南都。段千秋勒起馬鞭,蹙眉望了一眼不遠處城門上空陰沉沉的天色,視線再遠些便見遠處雪頂的山脈也被籠罩在這低沉寒冷的穹頂之下。
看來今天又是個灰蒙蒙的天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雪了。可是下雪不好啊,劍淪山本就險峻,若是大雪封山,那恐怕進不去啊。
劍淪山,日光崖。她望着遠方默念起這個地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今天日光崖沒有日光吧,要讓她去那麽高的地方啊——
可是轉眼一想,既然都來了南都,若是不去一趟十八樓似乎有些說過不去。但梁司夜若知道她把他落在了最後,不知會有何想法。
段千秋糾結了一會,望望遠處高聳入雲的雪頂山脈,她咬咬牙所幸什麽都不管了。她揚起了馬鞭,高聲喝下,這駿馬便又“咯噔咯噔”載着她向城門飛馳而去。
穿過大大小小的市井街巷,又繞過了雄偉巨大的南宮門,段千秋策馬向西北角那片高大整齊的樓宇而去。南都城大,過了将近一個時辰,才到十八樓樓外的通關處。她遞上了父親留給她的通行令,守衛的人檢查過後便放她進去了。
駕馬穿過一條大路便到了十八樓主樓下。
她望向了頭頂不遠處那塊象征着十八樓的金塔狀巨大匾牌。十八樓主樓,這是一座十一樓高的恢弘樓閣,除卻南宮門裏的皇城便是南都城內最高的建築了。放眼望去,這座高如天塔一般的古老樓閣引領着身後一片白磚黑瓦通疊而成的整齊樓宇在陰沉的天色之下顯得無比莊嚴而肅穆。
段千秋吹着寒風,心中不由有些緊張。這個地方她一年才來一回,還是跟着父親段南天。但是今天,看這樓外車馬來往人進人出,被白陸門諸事纏身、臨近談兵峰會又适逢十八年一度的樓主新選,這座高樓裏面恐怕難得這麽熱鬧了。爹和老樓主應該很忙吧。
這麽一想她也就不上主樓了,拉着馬轉了個身便繞過這一片清一色的高大樓閣轉進了一條竹林小路。小路盡頭是一間樸素而簡單的小莊子,這從沒來過十八樓的人恐怕都不知道這間藏匿在小樹林裏不起眼的小莊子正是樓主江入雲平日裏小憩的地方。
不敢打破這裏的寂靜,段千秋遠遠地就一躍而下牽着馬緩緩走近去。
可這剛走到小莊子外面就聽到裏面傳來一陣清脆的吵擾聲還夾帶着兵器交擊的“叮叮”聲。她皺皺眉,是聽說江淩皓這小子也在這裏學習十八樓的一些事務,可要說用功刻苦,這恐怕也差遠了吧——
段千秋栓好了馬,推開栅欄走到後院,卻見有兩個少年人正舞着劍在切磋。一眼便認出那個瘦小文氣的藍衫少年不正是她的弟弟鈞奕,段千秋真是驚詫萬分,便脫口喊去:“段鈞奕,你在這裏做什麽?!”
“姐、姐姐?”段鈞奕看到姐姐來了,一個失神便被江淩皓的劍招逼倒在了地上。
江淩皓冷冷一笑,挑挑眉便收了劍勢蹲下身去扶段鈞奕。他湊到段鈞奕耳畔輕聲笑道:“你怕你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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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鈞奕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緋紅,他不說話只認真地點了點頭。
“看吧,你這姐姐看到我和你比劍,一定又以為我在欺負你了——”江淩皓無奈地聳了聳肩,話還未說完便被身後的青衣女子一把拎了起來。
“江淩皓你這個臭小子不好好學功課又在欺負我弟弟!”段千秋秀眉一挑,晶亮晶亮的眸子此刻正狠狠地瞪着江淩皓。
被她的手一碰,江淩皓眉頭一皺即刻跳了開去。
“笨女人你好冰的手不要碰我!”
“你——你這個臭小子,”段千秋咬咬牙,向逃竄着的江淩皓揮了揮手,“你給我過來!我一定要讓你嘗嘗我的寒冰神掌!”
“姐姐——”段鈞奕撿起了千鈞劍在旁邊靜靜看着姐姐同江淩皓追來追去,微微嘆息一聲真是想攔都攔不動。
“看到剛才我把你弟弟擊敗的樣子了吧?是不是威風神氣英俊潇灑啊——”江淩皓說着剛抛給段鈞奕一個得意的眼神,哪裏想到下一刻便被段千秋給抓到了。
“你這是耍賴,我弟弟怎麽會輸給你!”段千秋憤憤說罷,即刻把凍成青紫的兩只手貼在了江淩皓的臉上。可片刻,她望着一臉紅撲撲的江淩皓不禁眼神一詫,真的是好暖和的小臉蛋啊,再仔細一看這小子因為比了劍又跑來跑去額頭倒也滲出了微小的汗珠。
“媽呀,凍死我了!”江淩皓大叫一聲即刻又奮力掙脫了開去。
段千秋回過神來不禁哈哈一笑便也沒有再追他了。這時候,身後卻有一只冰冷的小手伸過來緊緊握住了她扣劍的手。
“姐姐,只可惜我的手還不夠暖和。”
“鈞奕——”段千秋回過頭望見弟弟蒼白如紙的臉上露出一抹溫和而燦爛的笑意,不知為什麽竟忽然有了一種想掉眼淚的沖動。她深吸一口氣,凍紅了的鼻子愈加紅了,她輕輕抽開弟弟的手将瑖霞劍塞進了身後包袱,又伸出兩手在嘴邊呼了口氣這才蹲下身反握住了段鈞奕的兩只小手。
“胡說什麽呢——”段千秋故作埋怨地瞪了弟弟一眼,又拍拍他的頭道:“姐姐是怕手太冷,凍到你可就不好了。”
“啧——”這樣的反差會不會太大了。
江淩皓望着此刻這眼中只有對方的姐弟二人,唏噓着搖了搖頭便抱着劍走了過來,“笨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剛剛那兇神惡煞的樣子都吓到鈞奕了,我現在可是鈞奕最好的朋友,你要對我友善點啊!”
“沒大沒小——”段千秋瞪了江淩皓一眼便也懷疑着望了望弟弟,見鈞奕只是笑着搖了搖頭,又湊到她耳邊說了什麽。她當弟弟是要說什麽,原來是問她有沒有去無極山莊看蓁兒。
段千秋摸摸弟弟鈞奕的頭,柔聲道:“放心吧,蓁兒現在過得很好。九歌姑姑說讓我們過一段時間再去看她,好不好?”
段鈞奕乖乖地點了點頭,原本有些憂慮的小臉上又恢複了明朗的笑容。段千秋望着弟弟微微一笑,也有些放心了。
“我當是誰來了這麽熱鬧,原來是千秋啊——”不遠處,滿頭華發的江入雲正抱着紫金暖爐站在檐下,笑容可掬地望着她。他的身邊站着位笑意淺淺的褐袍老者也正是她的父親段南天。
見此,段千秋握握弟弟的手對他溫和一笑,又給了江淩皓一個狠狠的眼神示意便也站起來只身向站在檐下的兩位老者緩緩走去。
“爹,老樓主。”走到兩人身前,她俯身扣劍微微颔首示意。
江入雲和藹一笑便伸手将她扶了起來,“不是聽說你去了泯光宮,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那個,因為一點私事——”段千秋說着又望了望父親段南天。
“請帖送到了?”段南天問。
段千秋點了點頭,“穆宮主收下了,說是一定會到。”
“自從歐陽劍聖逝世,這泯光宮是很久沒有和十八樓一起正式出面了,這是個好兆頭啊。”江入雲捋了捋腮下白須向段南天微微笑道。
“是啊,借這個機會還能破了江湖上關于泯光宮同十八樓不和的消息。”段南天拍了拍段千秋的肩膀,眼中露出淺淺的笑意,“做得好。”
“對了爹,你怎麽把鈞奕也帶來了?這,你看他和淩皓就在一起玩,您和老樓主都沒意見?”段千秋用眼神示意身邊的兩位老者。
三人向這小小的農家後院望去,只見一藍一黃兩個少年早已把他們幾個大人抛在了身後,又顧自追逐着拿着劍在獵獵寒風中揮來舞去,真是一點也不怕冷。不過段千秋這次倒看出來,江淩皓這小子是真的有在認真教鈞奕學劍。
江入雲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來,“淩皓不過大了鈞奕四歲,我想兩個孩子應該也是合得來的。你看他們——我家那個臭小子很久沒有那麽高興了,就由得這兩個孩子去吧——”
看着自己那個病弱的兒子終于能拿着他親自打造的千鈞劍開開心心地在風中跑來跑去,段南天原本沉肅的神色也緩和了下來,終于露出一絲難得溫柔的笑意。他轉向身旁女兒道,“爹決定了,等談兵峰會一過就帶着鈞奕去遙州的空遙山學劍。”
段千秋望着父親段南天笑容中帶着認真的臉,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從前最不讓鈞奕碰劍的可是他老人家啊。
“千秋你聽聽,”江入雲忍不住搖頭嘆息起來,“你這個爹現在還要同我辭去十八樓樓主的位子,說是要親自送兒子去那麽遠的地方學劍吶——又留我一個老人家在這裏看着十八樓又要管那個頑劣的小子,真的忙不過來啊——”
“你們兩位老人家也真是忙裏偷閑!”段千秋忍不住笑笑,又認真地望了父親段南天一眼,“爹你真的決定了?”
段南天仰天緩緩舒了口氣,便點頭道:“我想過了,若是能學好玄天閣的折冰劍法,對鈞奕的寒毒也是很有幫助的。至于十八樓的事,”段南天說着瞪了他那個一臉笑容和煦的老朋友一眼,也不禁微笑起來,“等我安頓好了兒子,自然會回來幫你一把——”
看來父親是真的決定了,他很久也沒有這樣清閑的時候了吧。段千秋微微一笑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遠處那兩道年幼的身影。
陰沉而寒冷的天空下,竹林猶深花香猶在,可這方偏僻而寧靜的小莊子也難逃肅殺之景。寒風穿過空曠而蕭然的竹林發出“呼呼”的哀鳴,冰冷的氣息從地下彌漫起來。但是卻有一藍一黃兩道明亮的身影在這枯老的竹林中追逐,注入一絲溫暖的色彩。
段南天轉過頭見女兒目露微笑面容平靜的樣子,他飽經風霜的眼中又浮起一抹複雜的神色來。他猶豫片刻,才問:“千秋啊,小梁有消息了嗎?”
“千秋,你看看你爹這比你還關系女婿的下落啊——”江入雲望着這父女二人不禁先微笑了起來。
“啊?”段千秋怔了怔,即刻回過了神來,臉上卻不禁騰起一抹緋紅,“這個爹、老樓主,我一會可能有事要先走一步——”
“你這孩子!”段南天神色一厲,“爹不問,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爹了?”
“欸,老段,這年輕人的事我們就不要管那麽多嘛——”江入雲微微一笑,拍了拍老朋友的背。
真是管不住了。段南天低頭嘆了口氣,只語重心長地向女兒叮囑道:
“記得開春要回來。”
段千秋望着父親這又放心又不放心的神色,眼中不禁露出粲然笑意,這才乖乖扣劍擡起頭來道:“爹,放心吧,開春我們一定回來看你!”
“好,”段南天這才笑着拍了拍女兒的肩膀,他掂掂她肩頭的包袱又望了望此刻灰蒙蒙的天色,不由憂慮起來:“不是有事?今天天氣不好不适合出行,我看你不如在十八樓留宿一晚再走。”
“留宿?”段千秋秀眉一蹙。
這可不行,她在路上就花了七天多了,再這麽停停留留,恐怕日光崖上那個人就要等不得了,他一向沒什麽耐心再留信辭別,她不得找到天南地北,更何況今天如果下雪劍淪山上的路更難走了。
想到這裏,段千秋堅決地搖了搖頭,即刻整好包袱便一躍出了屋子,“爹,我真的不過夜的,我路上也吃過午飯了,現在就要走了!”她又扣劍向江入雲道,“老樓主,我到時候也一定會再來看你!”
“正是攔不住你——”段南天無奈地皺了皺眉,便點頭又叮囑道:“路上小心。”
“你爹不在,記得有事的時候就來找老樓主。”江入雲微微一笑也向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好走。
段千秋認真地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匆匆走向了馬廄。她一躍上了馬,見不遠處那兩個老者還微笑着望着她,她又揮揮劍示意便揚起了馬鞭,正策馬沿竹林離去。
“笨女人,走了啊?還以為你會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呢?”遠遠的,江淩皓放下了劍沖她喊來。
段鈞奕也小跑着追了幾步,氣喘籲籲地停下喊:“姐姐,別忘了和大哥哥一起來空遙山看我!”
望着弟弟堅毅而認真的臉龐,段千秋還是忍不住一躍下馬抱了抱他,“放心吧鈞奕,答應姐姐好好照顧自己。我和大哥哥一定會去看你的,所以你要聽爹還有那裏師父的話,好好學劍,學成了就可以保護蓁兒了,好不好?”
“恩,姐姐說話算話。”段鈞奕冰冷而蒼白的小臉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他拍拍姐姐的肩膀便又拉起缰繩遞給了她,“姐姐快去吧,路上要小心。”
段千秋笑着摸了摸鈞奕的小腦袋,這才又縱身一躍上了馬。
“喂小子,我們後會有期!”
“走吧走吧,再不走真的下雪了!”江淩皓說罷一手搭住了身邊段鈞奕的肩膀,同他一起揮手致意。
段千秋最後望了一眼這兩個少年人便又揚起了缰繩。
“咯噔咯噔”清脆的馬蹄聲在這寂靜的竹林中倏然間響起,這回她是真的策馬離去了。
*——————————*
到劍淪山山下的時候,天開始下起雪來。
還真的被江淩皓那小子說對了,段千秋低低嘟囔了一陣便将馬拴在了山腳。劍淪山的山路不好走,只能徒步而行。她仰頭望望這高不可及的白雪山頂,呼起一口白氣搓了搓手便只好老老實實沿着山道走了上去。
茫茫大雪從灰白色的天空裏倏然而落,漫山遍野深陷在一片巨大而空曠的寧靜之中。這麽快該去的地方都去了,終于可以一個人好好走一走了。一路都在奔波,好不容易到了這裏卻想慢慢地上去。
深山寂靜,落雪無聲。走不了多久,地上就已經積起一層薄薄白雪。十二月裏天黑得快,她這才注意到頭頂天色都已經慢慢黯了下去。這雪勢也不小,看樣子就是走到明天早晨也到不了日光崖了。
想到這裏不禁有些犯愁起來。
一片寧靜之中,緩緩地卻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長靴踩在雪地上發出的窸窣聲,段千秋神色一凜剛想轉過身去卻已被身後黑衣肅穆的劍客先一步伸手攬在了懷中。
她背靠着他,感受到身後人熟悉的氣息,忽然之間有些難以置信。
大雪無聲無息,不一會兒就落滿了兩人肩頭。
“你不是在山頂等我?”她的聲音在雪中微微發着顫。
“怕你到了山頂看到我不在。”
梁司夜淡淡一笑,蒼茫白雪映在他厲如劍星的眸子裏也流露出一片深邃的寧靜。片刻,望見她還露着詫異的側臉,又不禁取笑道:“況且,憑你的速度,就是明天天亮也到不了日光崖。”
他又知道了。
“誰說的——”段千秋回過神來沉着臉地瞪了他一眼,不過片刻還是忍不住笑了,“說實話,你跟在我後面多久了?”
“要問我多久了——”
梁司夜對着茫茫而落的白雪低低默念了一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也若有所思起來。這很久了吧——
從她離開段林劍莊去泯光宮,又匆匆回到南山客棧,明明也都留了信給她,可看着她去了無極山莊又去了十八樓,一路上走走停停風塵仆仆,連下雪的天都沒有落下。可他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後,看了那麽多的相逢和別離,看她面帶微笑轉身卻又露出難過的表情,他忽然覺得天大地大只要還有人靜靜陪在身邊也就夠了。還記得在三潭廟的時候,他目送她遠去,問身邊的老住持那個棋局的意思。老住持微微笑了只望着遠天道——各退一步海闊天空,懷抱執念不如互相珍重。
見他想的出神,忍不住伸出瑖霞,拍了拍他。
“很過分好不好,你跟着我也不告訴我?如果我不來劍淪山你打算跟到什麽時候?”段千秋認真地注視着他。
梁司夜回過神來望着她搖了搖頭,深邃的眼中寧靜若雪。“不知道,跟着你好像也挺好的。”
段千秋微微一怔,不懂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對了,那我們去日光崖做什麽?”
“日光崖?”梁司夜微微一笑便緩緩放開了她,他取出腰間的十夜令向她示意,“最後一枚十夜令了,夫人說接完最後一筆生意,我就可以自由了。”
“這——十夜令?!”段千秋卻是吃驚不小,她一伸手便接過他的十夜令,左右一翻卻沒看到刻着人的名字——想不到,這竟然是一枚空白的十夜令!她有些驚詫地望向了梁司夜,卻見——
大雪紛紛,前後的山路很快便是白茫茫一片了。黑夜的氣息緩緩籠罩在了這一片巨大的山林之中,梁司夜劍眉微展面容平靜,他一身黑衣肅穆,靜靜負劍站在雪中宛若雕塑一般。
透過茫茫白雪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段千秋只見遠處山脈間那一片白雪皚皚的山頂好似玉盤一般沉睡在昏暗而陰沉天色之下。其實終年被大雪覆蓋的日光崖,不論白天黑夜都是明亮的。
回過神來望見身邊人已經落滿白雪的長發,梁司夜的目光已經情不自禁柔和了下來。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便又拉着她的手繼續往上。
“走吧,有一個人我一直很想帶你去見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裏是不是可以算是結尾了】
【所以如果還有就當是番外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