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遲
自□□建立以來,土地分封與各方諸侯。久而久之,天子直屬的土地也不過天都及附近的一些小小城池。衛國之地,僅都城就與天都一般大小,九城着實是重禮了。
偃珺遲不禁苦笑,她還真是何德何能能讓衛、楚之國争鋒而對,非要娶她不可。九城,謝玄怎麽會拒絕?
是時,謝玄捋着胡須,眼角的皺紋因雙眼微眯而有些明顯。他斟酌良久才道:“楚國地勢險要,衛國富饒,都是難得的沃土。看來衛、楚兩國都是誠心要娶珺玉公主了。一時之間,朕也不能說誰優誰劣。倒是讓朕兩難了。”
“父皇所言極是。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因天子分封才有衛、楚之地、天下四方十二諸侯。而今衛、楚以城池土地為聘娶□□公主,實也是以天子之物聘之。”
謝弘的聲音突然想起,所言一畢,殿上頓時一片嘩然。天下名為天子之地,而實為各方諸侯所有,謝弘此言雖不無道理,卻難免會讓各國心生憤慨。
衛國衛芝、風揚,楚國姜宸,宣國易景雲都面無表情,天都是要一步步收回各國土地麽?也不怕激起各方侯國的一致反抗?
偃珺遲屏住呼吸,茲事體大,若激起公憤,天都就不只衛、楚、宣三敵了。她本有一計讓謝玄不會宣布婚約,現下卻沒機會說了。
謝玄清咳了幾聲,掃視了衆人一眼,道:“弘兒說得有禮。不過,□□素來以仁德治之。分封下去的土地因各方侯國治理有方,□□才愈加強盛。朕自然是信任各方侯國之力的。今日珺玉公主生辰,依照祖制,可行文婚,待及笄時再舉行婚禮。鑒于衛、楚兩國的誠心,朕斟酌再三,還是由珺玉公主自己選擇吧。”
殿內的目光霎時移到偃珺遲身上。偃珺遲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看了姜宸及風揚一眼,面帶羞澀地道:“二位公子都是當是才子,珺玉有辛得二位親睐,是珺玉之福。只怕珺玉會有行不當、言不妥之時辱了公子之名。”
姜宸與風揚同時拱手,異口同聲:“請公主暢所欲言。”
偃珺遲笑了笑,走到風揚身邊,牽起風揚的手,轉身對謝玄道:“珺遲甚喜那首《鳳求凰》。”
衛芝冷哼,風揚釋然,姜宸一笑,謝馻急咳,謝玄滿意地點頭。再看謝弘,笑若春風。只聽偃珺遲又道:“不過……珺玉誠請皇上暫緩婚約。”
“為何?”謝玄吃驚地問。
偃珺遲道:“珺遲四歲喪父、喪母。人間孝守三年,然而珺遲曾發誓要為父母十年守孝。如今珺遲十四,再過數月便是十年。望皇上恩準。”
說罷,她卸下紅裝,頓現一身潔白的素衣。
謝玄有些為難。衛芝更是心頭冒火。
謝弘笑道:“難得珺兒一片孝心,還請父皇恩準。至于婚約,反正是要十五再行,文婚也不過再等數月而已。風小侯爺也不必急于一時。至于九城之聘,我這個做哥哥的倒是可以先張羅着,待數月之後,珺兒親自還禮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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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高照,風雪似是又要襲來,宴會終于結束。衛以九城以換公主,卻失了城池,未得佳人。這就是二哥期盼的麽?偃珺遲就着素雲的手,努力穩着身子朝承光殿走去。謝弘囑咐了宮人将太子送回正和殿後朝偃珺遲追去。
素雲見謝弘追了上來,退至一旁。謝弘睨了素雲一眼,聲音有些嚴厲:“怎麽不為公主備着鬥篷?”
素雲回道:“奴婢問公主時,公主說不必。”
謝弘斥道:“這些本不應問主子的。以後你們多想着點!”
素雲委屈地垂下頭,應了一聲“哦”。
偃珺遲看了素雲一眼,對謝弘笑道:“做什麽這麽大聲?又不是她的錯。”
謝弘将自己的外袍脫下,為她披上,道:“看來你還清醒得很。”
偃珺遲推遲不掉,只得依他,且笑道:“是呢。二哥不是說過麽,若是不願醉,便不會醉。”
寒風刮過,偃珺遲一連打了幾個寒戰,嘆道:“果真有些冷呢。”
謝弘搖了搖頭,攬着她的身子送她回去。
偃珺遲不知走了多久到的承光殿,似乎不太久。迷迷糊糊中聽得有鞭炮聲響。她打起精神,起身到了殿外。
承光殿之北的上空撒滿了煙花。七色之光映紅了冬夜的天空,在夜間開得絢爛多姿。她似從未見到過如此絢爛的色彩,笑得比煙花還燦爛。是誰說過讓她一世燦若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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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宮,龍案上擺着一副仕女圖。那女子素白襦裙,長發如瀑,坐在溪水之畔的青石上,雙腳浸入溪水之中,擡首望着天上悠悠白雲,唇邊淺笑。
謝玄凝視着畫中女子,似憶起了舊日美好時光,深邃的雙眸盡是柔色。
偃珺遲進殿,看到四十幾歲卻仍是豐神俊朗的男子一臉柔和靜靜站立,不知該不該出聲。
謝玄從神思中回過神來,笑道:“珺遲來了?”
私下裏,謝玄并不喚偃珺遲的封號。
偃珺遲向他行了一禮,恭敬言道:“不知皇上讓珺遲來所為何事?”
她不拘小節的性子,謝玄是知道的,然而她在他面前總是恭敬有禮,在宮中十年,她對他仍是見外。又想起舊時,那畫中女子亦是對他甚是疏離,謝玄嘆道:“珺遲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偃珺遲卻固執地道:“珺遲是珺遲,母親是母親。”即使是血親,也都是兩個人。
謝玄忽而笑了:“就你這性子還不像麽?”謝玄頓了頓,又語重心長地道:“珺遲不喜以公主身份在外人面前露面,因此,許多人對珺遲都不了解。而珺遲既是公主,理應受萬人敬仰。況且,珺遲也長大了。朕也要為珺遲考慮終身大事,不妄朕與你母親相知一場。”
他說得甚是誠懇,偃珺遲望着謝玄的眼,他的眼中亦是坦蕩。偃珺遲躬身叩拜:“珺遲謝皇上厚愛。”
謝玄又嘆了口氣:“或許是朕太着急了。珺遲啊,以後便随你的意吧。身在宮中,能如意的确也極少。朕能護珺遲一時便是一時。”
偃珺遲垂頭,不再去看謝玄的眼睛,因那雙眼裏的誠懇讓人不忍懷疑。她應道:“讓皇上費心,是珺遲的不是。”
謝玄笑着搖頭,讓她走得離他近些,爾後擡手撫上她的發絲,低聲喚道:“丫頭啊……”
偃珺遲一愣,心中無來由的一陣揪心。
“下去吧。”良久,謝玄終于發話。
偃珺遲慌忙告退。
她心事重重,埋頭一路疾走,以至于不自知時撞進一人懷中。那人笑着後退半步,躬身一禮:“公主小心。”
偃珺遲看向發話之人,斂了心神,轉而笑道:“姜三公子?”
姜宸笑意連連:“真巧。”
偃珺遲雖不信他的話,卻仍是笑着點頭,只随口問道:“此刻姜三公子不是要授課麽?”
姜宸笑嘻嘻道:“授課也是有休息的間隙的。在下正是趁空來花園走走的。”
“公子極有雅興。”偃珺遲擡步往前,且道:“不打擾公子雅興了,公子繼續。”
哪知她剛邁出一步,腳下踩到一顆小石子,身子一晃,姜宸立刻伸手攬住她的腰,面上笑得溫柔:“小心了。公主原是如此冒失?”
偃珺遲站穩身子,看了看腳下不知自何處而來的石子,又看向姜宸,笑道:“算計人的事情,公子真是樂在其中。手段卻不高明。”
姜宸放開了她,笑着搖了搖頭:“公主甚是風趣。”
偃珺遲不再理他,拂袖離去。
兩顆大樹之後分別站了一人。宣國易景雲不削地撇着嘴自言自語:“小人伎倆!”衛國風揚則是看着姜宸若有所思。
姜宸拍了拍手,整了整衣襟,笑着悠然而去。
片刻之後,易景雲及風揚紛紛收到姜宸的邀帖,約三日之後在天都錦繡閣一敘。
偃珺遲去了一趟承和殿,謝弘有事外出未歸,她只得又回到承光殿。在殿中呆了片刻,去了宮中的藏書閣。十年來,她若在宮中,無事時時常去那藏書閣。閣中醫書,除去最原始古老的,她大多看過。生辰那日,謝馻的咳嗽,她也是聽到了的。一年不曾和謝馻見面,終歸是自己小氣了麽?然而,謝馻若真有那心思,她該離他遠遠的,不能讓他誤會。只是,一年了,過去的還是過去吧。她想再看看那些古老的醫書,上面或許有她以前忽略了的治療謝馻肺病的法子。
雖是白日,藏書閣中仍是極暗,偃珺遲點了燈,取了幾本上古書籍,就近蹲在閣中的一個角落裏,開始翻看起來。然而上古書籍,許多字她是不認識的。皺着眉頭翻了幾頁終究是一無所獲。
“那是一本巫書。”
偃珺遲擡頭,看到姜宸笑若春風。她眨了眨眼:“你認得?”
姜宸跟着蹲下身子,看向她正翻看的那頁,緩緩念道:“脫扈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葵葉而赤華,莢實,實如棕莢,名曰植楮(chú),可以已癙(shǔ),食之不眯(mì) ①”
偃珺遲一邊聽着一邊點頭,又翻了幾頁,仔細聽着姜宸的講解。
不知過了多久,偃珺遲的腳有些麻了,她動了動身子,有些不自在。姜宸将她扶起來,笑道:“我還沒見有像你這樣的公主。”
他也不自稱“在下”了,偃珺遲無甚在意地笑笑:“現在見着了?不過,我也不是什麽真的公主。”
姜宸想起那日她一身紅裝,他牽着她的手緩緩走進承陽殿中,她一臉泰然,端莊典雅,哪裏不是公主了?
他笑着湊近她耳邊,輕輕說道:“阿遲就是真的公主。”
阿遲?偃珺遲側頭看他,他雖笑着,卻是一臉真誠。她忽然想起謝胤曾說姜宸畫過她的像。而她在幾日前确也不曾見過他。
姜宸似知她心中疑惑,身子稍稍後退了一些,仍是笑道:“公主信不信我夢中見過你?在夢中我便一直喚你‘阿遲’。”
偃珺遲一怔,繼而一笑:“姜三公子真會打趣。”而她不會像別的女子那樣信以為真,更不會因為真實性而對那人憑生歡喜之情。
“公主還是叫我姜宸吧。如若不然,阿宸也可以。”姜宸笑道。
偃珺遲眉梢一揚,喚了聲:“姜宸。”
姜宸滿意地笑着點頭:“公主果真與衆不同。”
偃珺遲卻無甚在意地笑笑,爾後也不管是不是在外人面前,哈了一口氣,伸了伸懶腰。然後将書合上,遞給姜宸,并笑道:“這書要勞煩你幫我譯譯了。”
姜宸爽快地接過:“但憑公主差遣。”
偃珺遲打了個寒戰,此刻才知在藏書閣呆了許久。出了藏書閣,天色已黑。姜宸要送她,偃珺遲搖頭拒絕,并道:“宮門怕已關了,你自己想法子出宮吧。”
話音一畢,轉身即走。
姜宸在身後笑道:“還真是無情。”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偃珺遲剛好能聽到。她也不留步,亦不回頭。他若連出宮的法子都沒有,做胤兒的先生便是高擡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山海經》卷五,中山經。
癙:憂病。眯:夢魇(yǎn)。夢魇就是人在睡夢中遇見可怕的事而呻吟、驚叫。
說明:《山海經》不是巫書。此處只是引用書中記載的有關于脫扈山上可以治憂病、夢魇的一種叫“植楮(chú)”的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