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事情比羅修想象得更加糟糕。
天氣一天天地涼了下來,十一月的法蘭克福正式迎來了深秋的雨季。從天而降的雨水像是要将整個人間都沖刷一遍似的,每一天晚上閉上眼睡覺的時候能聽到外面嘩嘩地在下着雨,睜開眼的時候,那單調的背景音樂也沒有絲毫的變化……人們只能偶爾在守夜的修女或者保安的交談中得知,昨天晚上其實曾經停雨過那麽一小會兒,但是在天亮之前,又重新下了起來。
到處都濕乎乎的,如果刮起了北風,那就更加顯得寒冷異常了。
羅修從烏茲羅克那裏領到了三套厚一些的唱經袍,款式和之前的那個差不多,只是相比之下禦寒能力卻牆上了不少,并且在這的沒過多久,在這一周的周末,院長辦公室窗外嘩嘩的雨聲中,羅修從男人那裏接來了一雙厚厚的長靴——事實上對于這個季節來說,長靴這東西是顯得誇張了些,但是黑發年輕人還是沒怎麽拒絕就收下了它——因為此時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說,長靴這種東西是人人都有的,現在給他和以後給他并沒有什麽其他的區別。
羅修随手接過那個長靴放到一邊,想了想後決定還是問一下:“聽說城市裏調配過來的起重機被攔在路上了?”
“是的,這裏到底還是鄉下,路面本來就凹凸不平,現在成天下雨,路面又濕又軟泥濘不堪,城裏的人可不願意這個時候開着那些大家夥跑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呢。”烏茲羅克輕柔地笑了聲,懶洋洋地回答。
距離房間的坍塌已經整整過去四天。
羅修每天都會去看看瑞克和愛跳舞的哈衣——并不是他有多關心他們,他幾乎是一點兒也不放心“感染源”遠離了他眼皮子底下會出什麽驚天動地的簍子……連續四天沒有進食,本來就嚷嚷着饑餓的“暴力熊”會對自己的朋友做出什麽舉動?羅修并不知道,他只是不希望再出現下一個被扒了皮的博爾佳——可憐的、交友不慎的年輕人!
沉默了半晌,正想問問眼前的男人對于被迫被囚禁在北邊坍塌的房間中的兩人有什麽幾乎,卻在這時,羅修忽然感覺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籠罩了他,眼皮子跳了跳,還沒來得及對此作出什麽反應,下一秒,黑發年輕人就被随即壓下來的高大身影壓回了床上——
兩個成年男人雙雙倒入柔軟的床鋪中,讓那床發出了不堪負重“嘎吱”的一聲輕響,當對方那顯得有些冰涼的薄唇貼上來的時候,羅修沒有推開他,只是在瞬間的窒息後就乖乖地張開了自己的唇和牙關讓對方那濕滑得像是雨天蝸牛的舌尖探了進來……“漬漬”的水聲在兩人緊緊貼合的唇間發出,伴随着雙方越發深入的吻,兩人的呼吸也逐漸變得不穩……
然而這只是一個接吻而已。
從始至終,壓在黑發年輕人上方的男人的手,都只是撐在床邊,另一只手則輕輕地、若有若無地貼在黑發年輕人的腰間。
直到羅修因為那不斷在他口中肆意的唇舌發出一聲近乎于窒息的沉吟,他感覺到上一秒還纏着他舌尖不放的舌幾乎是毫不留戀就立刻退了出去,忽然空下來的口腔讓羅修愣了愣,他掀了掀眼皮子,對視上壓在自己上方的男人那雙漂亮的異色瞳眸。
擡起手,用袖子擦去唇角邊未來得及吞咽下去的唾液,羅修平靜地問:“這是做什麽。”
“如你所問,”男人微笑起來,坦然道,“想做,就做了。”
“喔。”羅修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麽把這個話題繼續接下去——兩個男人接吻這種事情确實很奇怪,但是他不是很讨厭,眼前的男人又過于理直氣壯,于是奇怪的事情似乎又變得沒那麽奇怪了……啊啊,就好像是東方人見到西方人見面要進行貼面禮會覺得很奇怪而西方人自己并不這麽認為似的。
Advertisement
對于這方面的事情,一旦“标準”發生了改變,那麽行為本身的意義也就顯得并不那麽重要了。
……簡而言之就是,沒有了下限,還談什麽節操。
烏茲羅克從黑發年輕人的上方挪開——雙眼含笑地看着對方松了一口氣終于能夠自由呼吸的放松模樣,他伸出手,将被他壓在柔軟的被子裏的黑發年輕人從床上撈起來,讓他坐好,然後伸出手替他整理了下在被子裏蹭亂的柔軟黑發:“你低着頭的時候,睫毛輕輕顫動像是蝴蝶,那欲言又止的樣子仿佛是在對我進行無聲的邀請,愛麗斯,就像是一只可愛的小狗将腦袋放在了你的手上,你怎麽可能不去摸摸它那毛茸茸的腦袋讓他高興高興……”
聽着對方那越來越奇怪的比喻,羅修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客氣地皺皺鼻子:“閉嘴吧,我才不是什麽小狗。”
烏茲羅克沉吟一聲,然後居然若有所思似的點點頭:“現在不像了。”
羅修擡起頭眨眨眼:“什麽?”
“沒有那只小狗會在被主人安撫了之後擡起頭就翻臉不認人地沖他弄鼻子的。”烏茲羅克輕笑道,“過河拆橋,愛麗斯,這真過分。”
“……”
嗝兒屁着涼大海棠,腳巴丫子蘸白糖,過你大爺的河,拆你大爺的橋!
羅修怒氣沖沖地站起來,轉過身邁開大步子就往外沖了幾步——剛剛出了烏茲羅克辦公室的門,想想又似乎覺得哪裏不對,回過頭微微眯起眼在室內掃了一圈,目光在那個站在原地沖自己微笑的男人臉上一掃而過,最後停在了之前被他随手放在床邊的那雙靴子上。
轉過頭拎起那雙靴子,這一次餘光都沒有再給那個男人一下,黑發年輕人匆匆離開。
“愛麗斯,最近已經變天了,休息時間不要到處亂跑讓人擔心。”
身後男人的聲音在窗外嘩嘩的雨聲中隐約響起,羅修抱着靴子翻了個白眼不僅沒有準備聽話反而一路小跑起來——就像是誰踢翻了上帝他老人家的洗腳盆,這樣沒完沒了下雨的日子真是令人不由得心生煩躁,人呆在室內幾乎都快發了黴。
休息時間,百般無聊的黑發年輕人幾乎把主建築裏的每一個角落都轉了個遍——但是最終,他都會鬼鬼祟祟地摸回北邊房間所在的位置……最近的雨天讓走廊的大塊石磚都開始往外滲水,到處都顯得陰森森濕乎乎的,當病人們都聚集在公共休息室那溫暖又舒适的地方時,這兒顯得更加冷清異常。
羅修彎下腰,将懷中的靴子抱緊了些,自己湊近那距離外面的石頭縫隙處叫:“瑞克?”
裏面半天沒有回應。
羅修頓時顯得有些緊張,他用力嗅了嗅鼻子,卻覺得自己似乎聞到了一絲血腥和什麽腐爛了的臭味——黑發年輕人的心情幾乎是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扔開懷中的東西,雙手扒在那廢墟的巨石裏,大聲地又連續喊了幾次那個胖子的名字。
在他數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十幾次叫着“瑞克”的時候,從廢墟裏面終于傳來了一點兒動靜——伴随着碎石石子被人踩過時發出的聲音,聽上去是什麽人及其緩慢地滿滿往這邊走來,片刻之後,從廢墟裏面隐隐約約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愛麗斯?”
羅修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哐”地一聲落地的聲音。
“你怎麽樣?”
羅修湊到那縫隙邊上——這個動作讓他幾乎被裏面迎面吹來的味道搞得整個胃都做了個團體抱膝七百二十度旋轉最後來了個猛虎落地式猛地一下回到胸腔……因為是石頭縫隙,這會兒他能更清楚地聞到從裏面傳來的奇怪惡臭……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并且夾雜着血液的腥甜,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的氣味,因為瑞克這邊似乎衛生間和水龍頭都保持着完好的狀态。
“不太好,艾克哈衣說,我們的食物即将用盡了……哦,還好天氣涼了,食物不會壞得那麽快。”瑞克聽上去很虛弱,但是他聲音裏還是透着笑意,“今天早上我覺得我吃到了饅頭上面的毛,哈,面粉變得又實又硬,必須就着水才能吞咽下去……熏肉也硬了,艾克哈衣把上次他留下來的牛排讓給了我,說實話,那口味已經有點兒發酸了,不過我還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我昨天和今天都是吃的這個東西,哦,你一定不知道發馊的牛排那個味兒,我真的這輩子都不想吃牛排了。”
羅修聽着胖子在抱怨他的夥食問題——就好像這幾乎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話題了。直到瑞克絮絮叨叨地将他吃過的所有東西都抱怨了一遍,蹲在外面的黑發年輕人這才說:“呃,有的吃,你就不要挑剔了——愛跳舞的哈衣怎麽樣了?”
“他也還好,我們都還活着,雖然不知道我明天還能不能在這兒跟你說這句話。”瑞克說,“我太餓了,愛麗斯,裏面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我又總是笨手笨腳,你一定聞到血腥味兒了,那都是我把自己跌傷了摔的,又一次被碎石頭劃了很大的一個傷口,真可惜不能給你看見,不過我已經給自己止血了。”
“……”
“愛麗斯,起重機是不是不會來了啊?”
“沒有的事。”羅修眨了眨眼,嗓子有點兒發澀,“他們就在來的路上了。”
“喔,那距離我們被關在裏面,已經過了多少天了?”瑞克又問,“我覺得時間似乎過得很快又過得很慢,一直都在下雨一直都在下雨,無論是我睡覺還是我睜開眼睛只能聽見外面嘩嘩的雨聲——我記得德國的雨季不應該像是現在這樣兇猛,所以我猜,距離我被關在這裏面,還沒有過去多久吧?”
“……恩,沒有過去多久。”
“真高興你能偶爾過來陪我說說話,”瑞克在裏面苦笑一聲,這時候羅修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大概是那個胖子蹲累了這會兒直接坐在了地上,“我感覺我的時間都被停止了,愛麗斯。”
“……”
“我看不見外面,看不見日出,看不見日落,時間仿佛停止在了這個房間坍塌的那一刻……我只能重複着機械的動作,聽着雨聲睡覺,聽着雨聲醒來,然後聽着雨聲吃那些味道奇怪的食物——盡管這樣說很殘忍,但是我真高興還有艾克哈衣能陪着我,偶爾我們會湊到一起說說話什麽的,如果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肯定忍受不住這樣的痛苦——我是個懦弱的人,愛麗斯,沒有艾克哈衣陪着我,我肯定活不下去。”
“瑞克……”
“現在,艾克哈衣說食物就快吃完了。”瑞克說着,他的聲音帶着哭腔,“為什麽救我們的人還不來?”
“瑞克,救援人員馬上就來了——答應我,哪怕是——無論如何,不要做任何犧牲你自己成全別人的事情——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那不值得。”
“為什麽救我們的人還不來?”
“……”
從石頭縫隙裏傳來的哭泣聲越來越大,那最後近乎于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號。黑發年輕人停頓了一會兒,最終發現這場對話恐怕不得不提前結束了。他沒有到艾克哈衣的牢房跟前去,在單方面地告別了瑞克之後,他就仿佛是躲避瘟疫一般,心神不寧地匆匆離開了北邊房間所在的位置。
羅修回到了公共休息室中,當他推開門的時候,就如同往常一樣每個人都在做着他們最常做的事情,這就是精神病院的好處,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們并不在乎其他人怎麽樣或者在他們周圍發生了什麽,換而言之,完全脫離了“人群”這個元素之外,他們自己就能活得很好。
大概是在走廊上吹了風,這會兒羅修只覺得自己的腦袋突突跳的疼痛……鼻子底下那股從瑞克的房間裏傳出來的臭味像是根深蒂固地留在了那裏,哪怕是擁有淡淡香味兒的公共休息室的空氣都不能将它沖淡。
黑發年輕人捏了捏自己的眉眼間,輕輕嘆了口氣坐了下來……在他的身後,是艾麗嘉還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名字分辨叫海倫和海勒,是法國人,最初羅修知道她們是雙胞胎的時候還驚訝了很久,因為海倫是個漂亮的姑娘,而且開朗活潑,而相比之下,眼底下甚至有着明顯雀斑的海勒卻顯得遜色很多,當她跟男性說話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的會結巴。
這會兒的功夫,她們站在書架旁邊,不知道在竊竊私語着什麽東西——羅修并不在乎這個,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逼于無奈的瑞克為了所謂的“友誼”割下自己的肉去喂艾克哈衣的場景。
而羅修知道,一心為了朋友的“松鼠先生”,最後可是除了換來了“暴力熊先生”的“同歸于盡”之外沒得到一點兒回報。
他必須阻止這種事情的發生。
在悲劇釀成之前,阻止這一切的發生——這是游戲規則的“主線任務”之外,羅修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分支任務”。
“——愛麗斯,你看上去很苦惱。”
一只手放在了羅修肩膀上,他頓了頓,回過頭果不其然看見了艾麗嘉此時正安靜地看着他……這張臉……幾乎是立刻的,羅修就想到她将自己的衣服全部撈起,以完全沒有必要的尺度将自己袒露在烏茲羅克眼前的模樣。
“不管你的事,艾麗嘉。”羅修口氣有些僵硬地說。
而此時,那對雙胞胎姐妹卻湊了上來,海倫笑眯眯地說:“我們知道,你在為了瑞克和愛跳舞的哈衣的事情煩惱。”
羅修挑了挑眉。
“這有什麽好驚訝的,海勒可是天天都在注意着你——你老是往北邊的房間那邊跑,正常人可不會這麽幹,也不知道是不是瑞克那個死胖子将糞便拉在了自己的褲裆上,遠遠地我都能聞到一股惡臭!”海倫咯咯笑着,用肩膀頂了頂自己的雙胞胎姐妹,海勒漲紅了臉,小心翼翼地從手中抱着的那本厚重的書後面看着羅修——那表情就好像他随時會撲上去将她生吞活剝似的。
羅修沒說話,只是用平靜的目光看着笑嘻嘻的海倫,而後者伸出手,撂了撩自己的頭發,揚了揚小巧的下巴說:“真不明白那個胖子有什麽好的,就讓艾克哈衣這麽死心塌地——我一直覺得艾克哈衣收拾一下應該是個不錯的交往對象——但是他偏偏就是對瑞克情有獨鐘——哦,我這麽說你們可別驚訝,誰都知道,艾克哈衣那家夥根本沒有精神方面的毛病,他進浮屠羅門,就是為了陪着瑞克而已。”
“什麽?”羅修眨眨眼,下意識驚訝地反問。
“哦,不過他确确實實是個奇怪的男人。”海倫掩嘴嗤笑,“正常的人才不會取這麽奇怪的名字呢——艾克哈衣——你們從來不覺得這樣的名字有什麽不對嗎?這個發音在法語裏,是松鼠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直接反轉了…………
可憐的愛麗絲被三月兔擺了一道。
然後松鼠的法語具體是不是這個發音,我也就去是查了下而已,大概是這個發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