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羅修從沼澤那邊按照原路返回了,當他落地的那一刻,他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一下抓住了面前的高大男人的衣領——這動作将黑暗公爵身邊的士兵和羊頭怪仆人們驚擾到了,“主人即将遭受攻擊”這個認識讓他們開始變得躁動不安起來,羊頭怪仆人看上去欲言又止,而在他們做出什麽動作或者說出什麽話語之前,他們卻看見男人只是寬容地發出一聲嗤笑,随後懶洋洋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而後,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就這樣輕輕地覆蓋在了拎着自己的領子的那只陽光之下白皙得近乎于透明的手上。
羅修因為手背上觸碰到對方手套那稍顯粗糙的觸感而微微顫抖了下,但是,他卻沒有松開自己的手,反而将那被他抓在手心的領結抓得更緊了一些,他皺起眉,仿佛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看着面前的英俊男人——對方的帽檐壓得很低,他只能看見男人露在帽檐陰影下的那弧線完美的下颚……
羅修瞥了一眼沼澤邊那已經失去的渡渡鳥,額角青筋跳了跳,他努力地讓自己聽上去稍微鎮定一些,盡管此時此刻黑發年輕人覺得自己胸腔內的五髒六腑已經移了位:“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黑暗公爵——‘懶若無骨’那只是我的無心之言,現在這一切變成了真實的——你倒是說,這都是因為我的錯?”
“啊……”黑暗公爵發出一聲遲疑的嘆息,但是從羅修的角度來看,男人确确實實是愉快地勾起了自己的唇角沒錯的——
這個發現令他覺得更加怒火中燒。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擺了一道。
羅修壓低了聲音,就像是一只兇狠的野獸似的咆哮道:“回答我的問題!”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起來,風不吹了,花不香了,鳥兒不再名叫了,似乎就連之前一直在被風吹中沙沙作響的樹也停止了繼續發出任何的聲音——這真是奇怪。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人類總是不肯直面自己的錯誤。至少當他們還在伊甸園的時候,還會因為打翻了客人的酒杯連連抱歉甚至當晚因為愧疚徹夜難眠……啊,不過說起來,你大概也就是在看不慣這一點才——”
說着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黑暗公爵卻忽然住了口,從他的嗓音深處發出低沉的笑聲,他輕輕地握住了羅修的手——并且在這一刻,後者立刻感覺到了自己的手背與男人的手心接觸的地方開始發麻,就好像是中了什麽魔法,現在他完全沒辦法再繼續拽住對方的領子……
羅修的臉色變了變,然後只能無力地、眼睜睜地看着男人将他的手從自己的領子上拿開。
“愛麗斯,我總是希望你沒有沾染上他們的惡習,逃避只會讓你變得更加脆弱——所以事到如今我決定幫你一把,如果你一定要一個回答,問我渡渡鳥的死到底是誰的錯,我恐怕只能告訴你‘那就是你的錯,愛麗斯’這麽唯一一個真實的答案……”
男人話語之間,他目光閃爍着看着面前的黑發年輕人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這會兒他近乎于有些故意地低着頭欣賞着他那瞬間震驚之下所流露出來的脆弱情感——說起來,畢竟在過去了二十多年裏,眼前的黑發年輕人大概從沒有想到過,自己周圍的人會接二連三的因為“他”的無心之過,以奇怪的方式死去。
而在那個世界之中,哪怕那真的是他的錯,因為他活了下來,所以周圍的人都會拍拍他的肩微笑着告訴他——“放輕松,親愛的,這并不是你的錯。”
男人認為這對眼前的黑發年輕人并沒有一點兒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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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将真相告訴了他。
“你認為對的,并非像你以為的那樣,沒有人是絕對正義的,愛麗斯——叛逃,也只是意味着總有一天将會回歸。”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羅修的手垂落在身體兩側,漸漸的手心的麻痹感在褪去,當他發現自己又能重新掌握力量的時候,他将手握拳,狠狠地砸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我只知道,在我的夢境中,再也不允許出現屍體!”
帶着拳風的拳頭高高舉起,在夢境之中,羅修總覺得自己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然而,在黑發年輕人的拳頭碰到男人之前,後者劇仿佛早有預料似的不慌不忙地微微後仰躲過了這一記攻擊,羅修的拳頭只來得及碰到他那巨大的禮帽的邊緣——身上穿着貴族那樣繁瑣華麗的衣服,男人的身手卻異常的敏捷,在躲過了黑發年輕人的這一擊突如其來的進攻時,男人站在二米開外的地方,不慌不忙地壓了壓自己的帽檐,将那禮帽戴正——
“有進步。”黑暗公爵發出低沉的笑聲,“要知道,已經很少有人能在任何情況下帶着敵意觸碰到我了——當然這與我對你太過縱容有關,愛麗斯,你不能在我的縱容之下肆意妄為,任性也要有一個限度——在此之前,我覺得我需要教會你重新弄清楚‘君’與‘臣’的關系。”
黑暗公爵語落,随即他便懶洋洋地叫了他仆人的名字——
他聲音顯得有些含糊,甚至不像是人類的語言,羅修不知道他叫的是誰的名字,但是當黑暗公爵拿出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手杖安靜地站到一邊去時,那名羊頭怪仆人站了出來,攬住了羅修想要追過去繼續進攻的路——
“大人,小心,拳腳無眼。”
羊頭怪恭敬地說着,卻直接出手接住了羅修的進攻——羅修沒有拔出武器,只是赤手空拳地跟對方決鬥,相比起讓他絲毫感覺不到生命力存在的紙牌士兵,眼前活生生的羊頭怪讓羅修想起了倫德爾,所以他遲疑了,當對方的拳頭向他砸過來的時候,他之後後躍閃躲開來,而不是抽出武器将他的手砍掉——
羅修毫不懷疑自己的西瓜刀能做到這一點。
“是什麽讓您懼怕,大人,”羊頭怪步步逼近,“是什麽讓您不敢放手一搏?這樣的您可不是我的對手!”
猛地一個彎腰躲過了對方的一記橫掃,羅修感覺到一股淩厲的風從自己的背後掃過,只聽見“啪”地一聲輕響,羅修回過頭去,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一朵盛開的正好的蓮花從花莖處被整齊折斷——
黑發年輕人微微睜大眼,卻在這一秒,他感覺到面前閃過一道陰影,這只是一秒的遲疑,卻在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羊頭怪的拳頭已經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的胸口處,這一圈揍得羅修只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劇烈的疼痛讓他一時間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他調動全身的力氣猛地後退一步躲過了對方接下來的又一記連環攻擊,卻沒想到這時候他已經來到了沼澤的邊緣,濕潤的草地讓他腳下打滑,在失去的平衡的情況下,他以一個狼狽的姿勢倒在了沼澤邊那只渡渡鳥的屍體身邊!
與此同時,羅修只感覺到自己身後那原本安安穩穩放着的羽毛扇子也跟着甩飛了出去,落在了不遠處的沼澤之中。
羅修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拿那把扇子,然而當他擡起手,卻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無力猛地垂下了手肘,他碰到了那只可憐的渡渡鳥,它還睜大着眼,它耷拉着腦袋,頭頂的羽毛被沼澤弄濕了,那雙眼睛就這樣直愣愣地瞪着跌落在它身邊的羅修——
【趁着我現在還有力氣說話,愉快地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爸爸,這位是我的媽媽,那邊老得尾巴都沒有毛了的是我爺爺……】
……
【我們這是要去幹什麽?】
……
【太懶了,太懶了,邁不開步伐越過這片沼澤,沒辦法揮舞翅膀從這兒騰空飛過——】
……
【太懶了,太懶了……】
“太懶了,太懶了,愛麗斯,拔出你的武器,和我來一場不那麽正大光明的比試。”
羊頭怪的聲音從羅修的頭頂傳來,黑發年輕人猛地擰過腦袋,卻在這一刻發現自己已經被對方所投下的陰影完全遮掩,此時此刻,來到他上方的那只羊頭怪身上不再穿着筆挺的燕尾服——
他渾身赤裸,腦袋上的羊角變得更長了更加鋒利;他的雙眼閃爍着邪惡的紅光;下巴底下留着山羊似的胡須;他有着角及前端尖銳的尾巴,身長腳短,渾身上下覆蓋着結結實實的肌肉;他的皮膚仿佛是被火燒灼過的金屬紅;在他的下身,是一處鮮明的、完全暴露在外的巨大性器。
伴随着一陣肉體撕裂的聲音,羅修眼睜睜地看着如同蝙蝠似的骨翼在眼前的羊頭怪背後伸展開來,那骨翼十分巨大,每一處突刺似乎都可以當做是防衛的盾牌或者是進攻的武器——
惡魔!
此時,羅修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在倒流,仿佛又是那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驅魔人,在面對惡魔的時候,作為一名驅魔人,羅修不再認為自己還有什麽好猶豫——
然而,此時此刻,意識到這一點的羅修卻發現一切都來得太晚了。
或許這一刻羅修真的知道了那把扇子的存在意義似乎杵着賣萌之外……似乎還象征着他将不會像是其他生物那樣被“懶惰”的情緒所幹擾,而現在,失去了羽毛扇庇護的黑發年輕人立刻感覺到了一陣無力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寸皮膚和神經——
他沒辦法從自己的口袋之中再抽出武器,他的眼皮子開始打架,哪怕這個時候他已經面臨着被撕碎的危險,但是他擡不起手,腦海之中也變得混沌一片,就好像是處于彌留之際的人,全身心地叫嚣着——
不要動,就躺在那裏,好好地睡上一覺,哪怕在睡眠之中被掐住喉嚨因此而死亡也在所不惜!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
“木已成舟,愛麗斯。”
羊頭怪一步上前,用他那鋒利的抓住卡住了黑發年輕人的喉嚨,羅修下意識地用手抓在對方那結實的手臂之上,卻在觸碰到那羊頭怪的一瞬間,從黑發年輕人那深邃的黑色瞳眸之中閃過了一絲一瞬即逝的紅色光芒,他艱難地張開嘴,近乎于無意識地,将他那如同漿糊般一片混沌的腦海之中出現的名字斷斷續續地念了出來——
“貝爾……芬格。”
在新鮮的空氣斷絕輸送時,羅修只感覺到了眼前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他聽見了黑暗公爵那愉快又惡意的笑聲,然後,那只可惡的羊頭怪似乎将他的整個腦袋都浸泡在了肮髒的沼澤裏——
不能呼吸……
不能呼吸!
好痛苦!
誰來救救我——
【夢境的結束是需要契機的,愛麗斯,或者是夢見自己從高樓上掉下來,或許是夢見一座大橋的倒塌,又或者是夢見自己在被惡魔追趕而下一秒就要失去生命……】
【夢境是個神奇的東西,噩夢之中,尋求幫助的電話永遠打不通,阻擋怪物的門永遠關不上,攀爬的樓梯永遠沒有盡頭……愛麗斯,不經歷這些‘契機’,你怎麽可能離開你的夢境?】
兔子邦尼的話在這個時候于腦海之中浮現出來,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幾乎變成了一根從地獄上方緩緩落下的蜘蛛絲線——而現在,大概就是離開夢境的“契機”到來的時刻!
醒過來!
從噩夢之中醒過來!
羅修,快醒過來,否則你将會在睡夢之中死去!
意識到這一點的羅修張開嘴,他感覺到了大量帶着水草以及泥土腥味兒的肮髒的沼澤水灌進了他的喉嚨裏,當他感覺到自己下一秒就要斷氣的時候,他卻忽然地感覺到,周圍的一切消失了,周圍的水被抽幹變成了新鮮的空氣,連帶着那只奇怪的惡魔卡在他頸脖之上的大手也猛地被松開,他又能自由地呼吸了——
黑發年輕人猛地劇烈起伏了下,而後,他毫無征兆地睜開了自己的眼!
“……”
就如同從無數個噩夢之中醒來時必然會看見的一樣,窗外,陽光明媚,從拉開的窗簾射入室內的陽光帶着絲絲溫暖照射在羅修的身上。
耳邊,是歡快輕松的歌曲,身上,是那身讓人熟悉也讓人十分無奈的露大腿款暴露唱經袍……飄窗的不遠處,穿着藍色袍子的浮屠羅門的病人們都在做着那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似乎并沒有任何一個人關心這會兒是不是有一個靠在飄窗上偷懶打盹兒的黑發年輕人剛剛從一場該死的噩夢中掙紮着清醒過來。
微微眯起眼,近乎于貪戀地靠在溫暖的玻璃上,透過那被勤快的強迫症患者克萊克擦得沒有一絲灰塵的玻璃,羅修像一只曬太陽的貓似的,懶洋洋地沐浴在現實的、充滿了讓人省心安寧的陽光之中。
良久,黑發年輕人這才讓自己呯呯跳動的心髒重新恢複了正常的跳動頻率……他松了一口氣,緩緩地坐起來,當穿着室內鞋的腳觸碰在休息室的地毯上時,黑發年輕人看上去十分警惕,但是當他感覺到,那腳踏實地的感覺透過室內鞋傳遞而來的時候,他緊繃着的臉終于放松下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忽然耳邊似乎有什麽人在叫他——
“愛麗斯——愛麗斯!”
那聲音像是刻意壓低了似的,帶着嘶嘶的氣音。
這樣的呼聲過于耳熟,黑發年輕人的眼皮子跳了跳,轉過頭,卻看見在自己的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那個擁有着金色頭發和碧色眼睛的漂亮少年——
“克萊克?”羅修愣了愣,随即像是受到了什麽巨大的虛驚似的,緩緩地籲了口氣。
“你怎麽這麽愛睡覺?一直都在不停地睡睡睡,中午午餐剛過,你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我還以為你被修女叫去幫忙打掃禮堂或者別的什麽……”像是沒看見面前的黑發年輕人那奇怪的反應,漂亮少年聳聳肩,露出了個無奈的表情,“直到烏茲羅克大人把你從後面廢棄的花園裏抱回來,我才知道原來你是跑到後花園睡覺去了——要我說,可能真的也就你和烏茲羅克大人喜歡到那個百草叢生的地方去休息了……唉唉,不過如果這樣能得到烏茲羅克大人的懷抱的話,那也算是一筆不錯的交易。”
“什麽?”羅修問,“你說烏茲羅克?”
“啊,雖然天氣不錯,但是到底已經接近了初秋,烏茲羅克大人認為你這樣在外面睡午覺可是會着涼的,就把你從外面抱了回來——就像是王子抱着公主的抱法——”克萊克做出了一個打橫抱着什麽東西的姿勢,“他還體貼地将你放在了充滿陽光的飄窗下,而你,甚至沒說一聲謝謝——從頭到尾都閉着眼呼呼大睡,你到底是夢見什麽好東西了?”
“那可不是什麽好夢,克萊克。”羅修站起來舒活了下筋骨,想着要不要去給那個奇怪的男人道個謝什麽的。
克萊克跟在黑發年輕人的屁股後面,他看上去正想說些什麽,這個時候,大門從外面被人推開,從門外走進了一些修女,帶頭的那個手中依舊只是拿着一個卷成一捆的厚重卷軸——看見了修女們的到來,公共休息室的各位就仿佛是得到了什麽無聲的命令似的,紛紛地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事物——
羅修看見下棋的那個老頭不急不慢地将自己的“夫人”玩偶拿過來塞回了自己的藍色袍子裏,然後站起了身——黑發年輕人的視線移動,停留在了那個睡在沙發上的吉普賽女人身上,那個女人倒是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地起來,在下象棋的老頭推了她一把之後,她這才緩緩地睜開眼睛,翻了個身,十分緩慢地、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羅修将這一幕看在眼裏卻并沒怎麽在意,反倒在這個時候,仿佛想起來什麽似的轉過頭,奇怪地望着正好奇地瞪着他的金發少年,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怎麽在這裏?”
“這問題問得真棒,”克萊克露出個諷刺的表情,“我還能去哪兒,到烏茲羅克大人的辦公室裏脫光了衣服躺在他的辦公桌上?”
“……”羅修眼角抽了抽,發現自己腦海裏一不小心将克萊克的話構成了畫面,他搖搖頭,“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怎麽沒在擦窗戶了?”
羅修問題一出,克萊克卻像是被問住了似的陷入了片刻的怔愣。
然而這只是一瞬間。
下一秒,這個漂亮的少年就學着羅修之前的樣子伸了個懶樣動了動腦袋扭了扭屁股舒活了下筋骨,他笑起來的時候,眼都完成了兩道弧線,少年笑眯眯地說:“我已經擦了整整一天的窗戶了,再也找不到比我的窗戶更加明亮幹淨的窗戶了,更何況本來就馬上要到晚餐時間了,我必須從那兒走開以免被修女判斷我的病情加深到為了強迫症連晚飯都準備放棄的地步。”
羅修:“……”
在黑發年輕人來得及說什麽表達自己的殘念時,他聽見前面的修女似乎叫到了自己和克萊克的名字,他愣了愣,卻在來得及回答什麽作為對修女的回應之前,感覺自己被身後的漂亮金發少年推了一把,羅修被他推着一路走向病人們排隊準備去餐廳的隊伍之中,與此同時,他聽見克萊克在他身後壓低了聲音,笑嘻嘻地說——
“天天擦窗戶的日子過于千篇一律,我正在認真思考是不是哪一天給自己放個假,加入你的健康午睡隊伍——哪怕是勤勞勇敢的克萊克少爺,偶爾也會想要偷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