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聽聞這廂吵鬧,原本在與同僚……
殿外夜色深重,夾雜寒意愈甚。宴上火燭搖曳間,又複老調重彈。
“自六公主離世後,老臣再沒見過今上對何人上心,唉。”
戶部尚書撫上胡須低嘆搖頭,不出意料得到周遭一片附和:“一連幾位公主上趕着下嫁,絲毫不顧皇家顏面,簡直有辱我朝尊嚴。”
議論聲雖不算大,但重睦于敵軍馬蹄聲中練出的耳力偏生對細微聲響最為敏感,不由多看了他們幾眼,擱在下巴上的手背微擡,遮住唇角嫌惡。
她向來不喜這些除卻嘴皮子利索再無任何可取之處的朝廷蛀蟲,猶記上輩子淵梯大軍兵臨城下時,目之所及這數位大人各個跑得比兔子還快,收拾了家當連夜順着運河南下避難,那會兒倒是不在意現下滿口“我朝 尊嚴”了。
緩緩收回鄙夷目光,重睦随手整理一番衣裙,趁人不備改換了個舒适姿勢。
宮宴之上必得時刻注意儀态,否則旁人會議論她母妃教女不力,可也确實太累了些。
好在此刻恰逢撫北營幾位将士前來敬酒,重睦總算暗自松了口氣。
起身相迎時瞟見藏在衆人身後的程況,只故意黑了臉,冷聲斥道:“躲什麽。”
程況出自齊州程氏大族,家中到如今一共出過五位丞相,七位尚書,還有十數位大小在朝官員,他卻是數十代以來唯一一位武将。
自重睦首次出征始,程況便已在撫北營中與她并肩而行,至今亦是戰功顯赫,威名天下皆知。
少年将軍意氣風發,又生得俊朗多情,滿燕都城各大花樓向來不乏他的紅顏知己,逼得程夫人妒名亦随之發酵。
平時善妒便罷,但昨日樂繁太主宴上她偏生不知好歹去招惹重睦,只叫程況苦不堪言:“末将無顏面見大将軍。”
重睦并未立刻應答,側首示意案邊內侍斟滿兩盞酒,擡眼不掩溫和笑意:“為何。”
笑面虎。
程況心底正腹诽,忽地也不知被哪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推搡至重睦案前,吓得他立即回身沖他們吹眉瞪眼後方才探尋般端詳重睦片刻,抿唇認錯:“末将管教內子無方,但求大将軍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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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重睦又叫慈衿取來幾個酒盞,一一擺放就位:“喏,知你酒量不錯,”她依舊保持笑意盈盈,饒是三月春風都不及她半分和煦:“以本将兩盞換你五盞,此事便就此揭過。”
話音未落,旁的将士不免起哄:“五盞太少,大将軍休要放過他。”
更有膽大的嚷嚷:“不對不對,新婚那日大将軍躲在房內,也該罰。”
程況暗道這不長眼的坑他,擡手便掃過那小将額前:“蠢鈍,新娘子不在房內還來跟你喝酒不成,罰個屁。”話畢讨好般看向重睦,不出意料被她當場反駁:“營中自有規矩,确實該罰。程将軍以為如何?”
他又能如何,當是認命嘆道:“末将不敢忤逆大将軍。”
聽聞這廂吵鬧,原本在與同僚相談的顧衍只沿着聲響落定目光,恰巧看見重睦大手一揮,頗有力拔山河之氣:“不必多說,以本将五盞,換你十五盞。”
話畢端起酒盞一飲而盡,袖中雙手不自覺捏出青筋,顧衍疾步而至,擋下她伸向第二盞的手。
因着飲酒緣故,重睦面上隐約現出兩抹不明顯紅暈,雙眼亦不複平日清明,叫旁人看見,只道她應是不勝酒力。
殊不知撫北大将軍在平城號稱“海量不醉”,平素無論官衙有何宴席,哪怕弟兄們喝得東倒西歪,她始終無人能敵。
甚至回營後還想再來幾壇。
顧衍握着她的手腕,先前指間裂痕比之新婚那日已然恢複許多,但因為攥着棕毛兒馬缰而磨出的血痕結了痂,觸及肌膚時有些輕硌。
重睦掙脫幾下 無果,遂嘗試用另一只手去取酒盞,還未靠近桌案,已聽得顧衍道:“勿要胡鬧。”
險些忘了如今大将軍是有驸馬的人,衆将士見狀急忙圓場道:“對,不能胡鬧。以大将軍一盞換程将軍十盞,快喝!”
無論如何,總是比十五盞又少了些。
程況自也不能再做推脫,只将十盞烈酒風卷殘雲般清掃一空,雙眼通紅,努力站定身形行禮告罪:“末将——”
話音未落,整個人驀地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重睦不敢大笑,眼神示意衆人将程況擡走,又叮囑慈衿去尋位禦醫來給他瞧瞧。
“奴婢這就去。”慈衿樂得從命,急不可待地從殿內後院抄近道而行,重睦瞧着難免失笑,認真對顧衍解釋道:“母妃為她許了賀禦醫,開春便會成婚。”
接着又晃晃手腕:“不喝了不喝了,顧卿放手罷。”
顧衍不為所動,繼續将她手腕扣在手中,眉間略帶薄怒:“公主在關外便是這般與人飲酒?”
“當然不是,”重睦渾然不曾注意身旁人表情變化,提起喝酒便情緒大好:“女人氣太重,本宮向來以壇會友。”
說着還不忘比劃兩下平城佳釀“越關山”酒壇之大,分外得意暢快:“程況和表哥一壇封頂,本宮三壇不倒。顧卿若有興致,改日可與本宮一試。”
顧衍手上力氣驟然加大,重睦吃痛,想逃卻抽不開手。
她莫名覺得有些委屈,仰首看他,桃花眼飛揚入鬓泛起水光,襯得頰間淺暈越發動人:“顧卿你弄疼本宮了。”
“疼了才知長記性。”
顧衍避開目光不再看她,重睦只越過身去與他對視,發間釵環随之而動,與殿內燭光交相輝映,閃爍雙目:“要求真多。”
“下官看護妻子,并無不妥。”
重睦聞言,忽覺心頭停滞數秒,許久方才回過神,跟平城郊外村鎮打了霜的白菜般讪讪道:“本宮不喝了便是。”
話音未落,便見一席如意團花簇緋色衣裙映入眼簾。
五指修長,指尖圓潤飽滿,略擡酒盞,華勻縣主颔首笑道:“妹妹與顧卿今日好氣色,果然是新婚大喜。不知我送去的賀禮,可還用得習慣。”
顧衍眸間微動,已然沉下神色。
未等他開口,只見身旁之人垂首羞赧,嬌聲應道:“姐姐賀禮獨特,我們自是感念。但顧卿與本宮情意深重,無需此物也甚為歡愉。”
猶見華勻端着酒盞的手瞬間僵在半空之中,還是重睦率先示意身側內侍道:“給本宮與驸馬滿上。”
然她還未舉杯,華勻綿軟之音再次響起:“我方才遠遠瞧着,妹妹今日似是已飲過不少,咱們自家姐妹,不必如此。”說着又将手中酒盞往前遞了遞:“這樣吧,以我一盞換妹妹半盞,何如。”
“姐姐說笑,”重睦毫不客氣地将面前酒盞順勢推至顧衍身前,依舊保持先前嬌羞之态:“本宮不勝酒力,從來都是驸馬相替 。”
笑意從顧衍眼底霎時掠過,不等華勻再次發難,仰首飲盡。
不用華勻專程提醒,重睦也清楚她到底送了什麽腌攢玩意兒給他們。
慈衿整理府內新婚賀禮時翻出那物件嫌棄許久,當天便禀告顧衍從府內扔了出去。
“奴婢瞧着,縣主定是求而不得,愛而生恨,故意惡心驸馬和公主。”
身為鎮元帝堂弟之女,華勻縣主在燕都城也算一呼百應。無數人為着能博她一笑趨之若鹜,能做面首更能稱得上榮耀加身。偏生顧衍不為所動,她會心生不滿亦情有可原。
看着華勻吃癟後先行告退,重睦繃直的脊背瞬間失去支撐,松懈許多。
若叫她從前遇着此等場面,勢必不拼酒拼得對方認輸不罷休。
可是顧衍不讓她喝酒,她只好曲線救國,将他平素利用言行舉止反擊的功力學得五成。
“三成。”
顧衍并不給她面子,很是消磨重睦信心:“那下次繼續用斧頭罷。”
不過玩笑一句,他卻正色道:“公主無需孤身應戰。”
既已成婚,他自會永遠在她身後。
不成想重睦堅決搖頭拒絕道:“顧卿願與本宮成婚,共同前往雲邕關禦敵已是相助本宮良多,本宮不能再麻煩顧卿。”
重活一世乃老天莫大垂憐,她不求定能改變過去所誤,但無論如何也要竭盡全力。
所以她感謝顧衍,給了她再試一次的機會。
如此,足夠恩重。
她沒有資格要求他在除卻淵梯戰事之外,還分心多管她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宮宅閑事。
“公主說笑——”
強撐到此刻的顧衍只驟然感到眼前一黑,正待起身去尋解酒茶,卻被身下長衫絆住去路,直直摔至重睦肩頭。
“顧卿?”
重睦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未見回應,又等了大約半刻,才将他翻過身仰卧在自己膝間,終是失笑出聲。
難怪顧衍不讓她喝酒,看來是以為人人都跟他般“一杯倒”。
索性扛着他一路進入後殿休憩,賀豫已經診過程況,正與慈衿低聲交談舍不得走,看見重睦單肩拖着至少八尺有餘的顧衍進殿時險些沒控制住驚愕神色。
雖早知賜周公主巾帼不讓須眉,慈衿更是恨不得将她誇出花來,但能毫不費力拖拽自家夫君之女子,确實罕見。
撫北營中衆人倒是見慣了重睦如此行事,依舊難掩好奇湊上前打量顧衍:“驸馬爺這是喝了多少,大将軍不厚道啊,那麽能喝還叫驸馬爺擋酒——”
“啧,”每每遇着這種時候,總有那成親多年的将士為愣頭青們好心解惑:“人這叫夫妻意趣,你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