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宗由于歷來兼收并蓄,宗主開明,門下弟子雖有些不像樣的,更多的還是守住了本心,倒是萬劍谷自诩劍心堅定,劍修一朝入魔堕落得比誰都快,濫殺的魔劍修亦更危險。北域的佛修聽說也有不少入執了,由此可見,魔修這一回是來了筆大的,且往日零散的魔修,竟然大張旗鼓地弄出了一個天棄教,道門四分五裂,魔門一統……平靜不過暫時而已。
華羽想了一想,便放到一邊去了。他心裏十分堵着,一如那日被庚瑤一劍穿心,預感不祥。
事實上,他的預感不錯。若是沒有清毓那一卦,若是華羽對此事再慢待一點兒,他要有的,大概就是兩個入魔的徒弟了。在局勢漸穩的如今,他的兩個弟子反而保不住?
“庚瑤,你要做什麽!”華羽眼見鴉殺一身黑衣,站在一塊石碑面前,周身是掩不住的陰郁之氣。
庚瑤手中袖刀小巧玲珑,精致的刀身上繞着魔紋,顯然已是魔寶。而這柄刀如今插在鴉殺腹部,源源不絕地往他丹田傾注魔氣。現在入魔顯得太簡單,稍微入了障就難以挽回,好似天地間靈氣一夕之間變了樣,混了許多魔氣濁氣進去。有此情況,再加上外部壓力,鴉殺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快撐不住入魔了。
俏麗女子唇角輕勾,靥邊梨渦清淺,盛滿了春日的和煦陽光,庚瑤總是愛這麽笑,溫溫和和的,骨子裏又有種執拗勁。她把這種執拗全用在了此刻,用在了她師兄身上,綿軟的嗓子摻着蜜糖,說出來的話更甚于剜心,“你的族人都死了,你為什麽還好好地活着呢?”
鴉殺同樣已經在外結過了元嬰,可神風谷埋葬了千百風神鴉的屍身,陰氣纏住鴉殺,勒緊了他漸漸迷失的神智。冷厲的面容上浮現出無助的神色,“師父……”
他的師父的确及時趕到了。
“執迷不悟!”華羽一招攝去庚瑤的袖刀,畫着燦金眼線的眼角上挑,“庚瑤,你對為師不滿?”
庚瑤甜甜地笑着,透出幾分詭異,她繼續以話語擾亂鴉殺的神智,“師兄,師父來救你了是不是?像多年前一樣,可是你要知道,我們的師尊啊,那樣高高在上,是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更不會把人放在心上。”
話說到後面,真的出現極深的怨憎,她深深地看向華羽,單手摸向石碑,又笑,“瞧,他當年若早來一些,風神鴉一族會族滅麽?他幾乎無所不能,可他救下了我們的族人麽?”
庚瑤也是一族遺孤,同樣為華羽所救。華羽對失去族人的妖修,總有種說不明的同情,又或許是同病相憐,然而他想不到的,是庚瑤怨恨他竟只為了如此荒謬的原因。
“鴉殺,過來。”華羽已經不再看庚瑤了,他是個驕傲至極的人,不願意同人解釋,被誤解後,不過是……不過是把人視作無物,他不欠誰的。
穿着華美長袍的男子伸出手,天地美景在他面前也要失色,和那一天一樣,華羽對鴉殺說,“随我回栖梧峰吧。”
鴉殺眼底閃過動搖,終于恢複了正常。他穿黑衣,一身殺氣,以殺為名,但他站在華羽身後,一身浩然之氣。風神鴉,沾了神字,哪有那麽容易堕落?
“刀……還我……”庚瑤望向雙雙離開的兩個人,華羽給鴉殺療傷,不分一絲餘光給旁人。
是了,華羽這次依舊放過庚瑤,師徒情分卻斷的一幹二淨。
袖刀被折作兩截,華羽并不回頭,任誰也知道他的意思了。
鴉殺最後看了一眼庚瑤,眼神無比複雜,但當他看向華羽的背影時,竟是無比的缱绻深情。
庚瑤嗤笑一聲,盯住斷裂的袖刀,手微微顫抖一下,到底頭也不回地,背道而馳。
第八十口鍋
兩個徒弟,失了一個,剩下那個同是受害者且還傷着的,當然要更比以前看重幾分。華羽示意鴉殺跟上,單手牽着人給渡入靈力,探查完傷情,不由皺眉,“她倒下手利落,你日後莫胡亂心軟。”
鴉殺斂下眼底柔情,低聲應是。
不敢把心情說出口,鴉殺看着果決,遇上華羽的事,卻總要瞻前顧後。他心裏嘆氣——你終究只把我當弟子,當晚輩。
對于活了數萬年,即便大部分時間在沉睡的華羽來說,誰不算他的晚輩呢?身為鳳凰之子,他有資本,也有權力把任何人當作晚輩。元嬰期或是化神甚至于渡劫期,只要華羽想,他是可以發揮出極駭人的實力的。
活得久的人,心思便格外通明。第一次他信庚瑤有苦衷,第二次親見庚瑤要迫鴉殺入魔,他便完完全全舍棄了這個徒弟。以庚瑤做出的事,他清理門戶都不算心狠,只是那如看待蝼蟻一般蔑視無視的目光,其實更說明了華羽斷得幹脆。
鴉殺……鴉殺到底是心有戚戚的。
“近日大劫将至,你跟在我身邊,也好養傷。”華羽說話時帶着不容否決的命令語氣,鴉殺是他徒弟,肯定是應當聽他的話嘛,何況……他同誰講話都是這樣的。
鴉殺果然是依言行事,都是追求自家師父,他和炎祈性格不同,做出的事也不同。一個天天甜言蜜語刷好感,一個只知道當個悶葫蘆誰都不說。他運功緩和一回傷勢,發覺不是回祁連的路,卻往北面而去,也僅是低啞着嗓子,“師父有事外出?”
華羽笑了起來,鴉殺不像小時候一般黏師父,成了個悶嘴葫蘆,原來也是會有好奇心會問話的。想到得來的消息,他心情更好上幾分,流露出懷念之意,“去找你師叔。”
“南澤師叔?”
“不,是吾親弟——扶搖。”
扶搖直上九萬裏的扶搖,華羽愛叫他的小名——小九,但是那一場劫數啊,龍鳳不複,連已非鳳身的祖鳳之子,亦不過是求得一線生機,險險避過死劫,卻落個兄弟分散,再無音訊的下場。天道何其殘酷!
扶搖九天的秘境傳承出世,華羽一時喜一時悲,等北域有似是而非的消息傳來,他怎麽都坐不住了。不說血脈相連,小九是同他一起看過鳳族興衰的人啊。
除了扶搖,還有哪個能觸動華羽至此。鴉殺突地有些疲憊,他一直知道師尊在找一只鳥,踏遍了千山萬水不肯停歇,明明應當為華羽有了扶搖的消息而高興,心裏卻無法産生任何喜意。他想起庚瑤的嘲諷,說了什麽呢?這個最敏銳的師妹說:“別妄想了,你不過是師父移情之下的選擇,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
陰暗在滋生,華羽渾然不覺。他站的太高,心也太高,看不懂人心。
華羽往北域去,楚南澤與炎祈同樣去了北域,靠着升仙會的傳送陣去的。
要說有些人就是不作不死,作死不休,炎祈和楚南澤最早的打算不過是在升仙會時找個祁連弟子先傳消息回去罷了,偏偏有人喜歡作,他們便臨時起興,要換個身份往升仙會裏混。楚南澤是被上任宗主直接瞧中帶回宗門的,炎祈是徒步跨越迷霧林去了修真界,兩人都沒瞧過升仙會的熱鬧呢。
頭一個作死的是楚南澤的曾孫輩……當然,楚南澤是不認的,楚平帝之子,同他有什麽關系?但是滿大街都傳遍了,南和國皇室,那是出過仙人的,往上數個百年左右,楚宣帝的嫡親弟弟,就是得了仙緣去修仙,聽說已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人物。
楚南澤、楚南淵,聽名字便知曉其中親近了。
被親近的楚南澤:“……”
他算是喜當曾爺爺了?呸!那群人也好意思說!
話是有人刻意傳出來的。既有修真界,且為凡俗所知,那麽即便兩處相隔,多少還有些影響,而升仙會令許多文人俠客趨之若鹜,南和國有門路,吸引來的人才自然更多,只為了多一線的可能,可能也會有不少人願為皇室所用。而修真之路走得實在不濟,或是貪戀凡塵的,便會優先選擇親近的國家效命,東西南北四國,哪個沒有一兩個供奉國師?
狐假虎威,卻撞上了真老虎,且這狐貍還想要靠着一身借來的威勢誘拐老虎……畫面太美簡直不忍心看。
早說過楚南澤和炎祈都在江湖上闖出了偌大名頭。在四國之中,武夫文士并無高下之分,有本事的江湖游俠亦是被拉攏的對象。這一日楚南澤和炎祈走在路上,便察覺有人窺探,邊上一家酒樓的二樓窗戶大開,一個少年公子一手執壺一手拿杯,自斟自飲,對着看過來的楚南澤舉杯示意。
“我有好酒,也有好菜,可願上來一敘?”錦衣風流的公子随手一擲酒杯,端的是肆意潇灑,他面如冠玉,目染桃花,許多修真界的人,也不如他的容貌秀雅。
炎祈伸手,攔在楚南澤之前接住了酒杯,只是手中力道用大了,碎瓷紛飛,竟如雪屑,酒液淌下來,卻因他速度夠快,未曾沾上分毫。楚南澤沉默一瞬,到底瞪了一眼幼稚過頭的徒弟……以為誰都和他似的喜好自己這麽個寒氣過重的劍修麽?而且徒弟不防女人,對男人反倒防的緊……
“我見兄臺風儀過人,實在心生仰慕……”
楚南澤和炎祈的目光讓人說不出後面的話來,錦衣公子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氣氛并不尴尬。
上了樓,進了雅間,周圍還站着五七個侍衛随從,看其目中神光即知,個個是先天好手。先天高手的氣勢怎麽可能壓得過他們,炎祈僅僅往前走了兩步,無聲的氣場蔓延開來,無人敢靠近他三尺之內。
錦衣公子見狀越發心下滿意,他本已有不俗的禮儀風度,又長于察言觀色,說出來的話不帶任何刻意誇獎交好之意,偏偏使人如沐春風。他自稱明檀,酒喝了三杯,話語間便更為親近,“兩位如此,倒真是不拘小節,羨煞旁人。”
這樣略帶揶揄的說法,倒像是相逢恨晚的知交好友。
沒人不喜歡聽誇獎,炎祈大概被誇得多了,然而他上輩子是只單身狼,沒辦法秀恩愛,現在聽了明檀的話,氣勢不知要放緩多少。
明檀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正确性,拉攏人不把人家的情報查清楚,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他表現得好似豪邁爽朗,私底下已經查過了白衣劍客和銀發人的身份,至少是知道了炎祈為藍顏一夜白頭的事。只要人有欲/望,便可以被利用。
門不當戶不對,子嗣問題,這在升仙之後再無阻礙,凡人的規矩,束縛不了修真者。明檀可以為他們提供升仙捷徑,換來他們日後對皇室的庇佑和資源傾斜。
楚明檀是楚平帝第三子,也是皇後嫡子,自幼聰明靈慧,雖無靈根,居然也能招攬到幾個修士為他所用,可見本事。哪怕練氣修士,都比一般的先天武者來得厲害,明檀心裏能沒個盤算?偶然聽人提起修真界故事,又翻找過族譜之後,他打算做一場大的,讓父皇看重,為南和謀利。
對直脾氣的人,就是要直來直往,明檀稍微拉近了一些關系,立刻轉到了升仙會上,只言有長輩在祁連宗裏,希望二位入了宗門,能去幫着帶句話。
他這麽說,一來點明了自己在修真界的大宗門裏有門路,欲賣個人情出去;二來,無論兩人是否記情,至少話會幫着傳到,若那位曾祖能聯系上,還需要拉攏什麽修士?
在明檀看來,無論修為多高,一個老人總是會有幾分惦記後輩的,他那位曾祖,怎麽可能對嫡親後裔沒有些香火情。
練氣期甚至築基期,壽數增長不多,在凡俗界待久了,顯出老态挺正常的。但沒人會承認自己修為不夠,明檀吃虧,還是吃在信息不足閱歷不夠上,他當真以為那百餘歲的曾祖,至少該是個中年人模樣呢,是以即便覺得白衣劍客名字是南澤,亦不曾多想。
“明檀公子如何能肯定我們會入祁連宗?”楚南澤的聲音古怪地扭曲了一下。
明檀暗道這人莫非性子直到如此地步,一點聽不懂暗示?但他心裏郁悶,面上依舊言笑晏晏,“不瞞二位,我家中有幾位仙長,當初偶然見過二位,發現二位都是修仙奇才。而祁連宗為修真界一等一的大宗門,我家老長輩又是個劍修,瞧見兩柄利劍當前,能不欣喜?說來是有緣極了,我那長輩姓楚,雙名南澤,可不是巧?”
楚南澤:“……”
指望幾個練氣期探出他和炎祈的底,臉疼不疼?
楚南澤看明檀尚算順眼,卻還不到能為了一點順眼,忍受別人胡亂扯他的旗子做事,弄一幫同南和皇室關系密切,對着他開口親情閉口血脈相連的人進祁連,膈應人呢!
如今的皇室,真是有臉面得很,他心中無結,卻也容不得再被利用一回。
深谙打臉之道的炎祈握了握楚南澤的手,閑來無事,去升仙會瞧個熱鬧,看場戲多好。外人不一定識得楚南澤,猜不到他們到了凡俗界,祁連宗的人總不會認錯人的,這南和皇室的人去說讓南澤給楚南澤帶話,說楚南澤和皇室格外親近……大概會被宗門弟子當傻子看吧。
唔,炎小祈心裏也是焉壞焉壞噠!
第八十一口鍋
年輕人總認為自己無所不能,若他身份再尊貴些,天賦再比旁人出衆一些,那更是了不得了不是嗎?
楚明檀不曾同任何人說過他針對楚南澤所傳的那些話,他做的也的确很到位,幾乎無人知道背後有人操縱流言,連楚平帝都認為,這樣借一個名頭,算不上大事,那位已經高高在上的劍仙,理當不會計較一個巧合。可楚明檀不僅僅做了那些,他還在親自交好他看中的人選。
那一日他翻找族譜,正好瞧見楚南澤的名字,落在楚晉帝的後面,沒有晉升封爵的記錄,甚至沒有記載生卒年,只有孤零零的幾個字——遇仙人,頑疾得愈,遂往尋仙。
楚明檀如獲至寶,據說在修真界中,最出色的人物不少,但幾乎掩去同輩所有光芒的人,一個是華羽,一個叫楚南澤,劍仙楚南澤!百歲元嬰,皇室以往出了幾個修真者,也不過平平淡淡,哪裏有那般輝煌。
沒有考慮為何關于楚南澤的記載那樣少,沒有去詢問更年長的宗親關于楚南澤的事,更沒有告訴他的父皇。而楚明檀的母後是個小家碧玉的女子,如何會知曉古早的宮廷舊事,他們竟還以為楚南澤少有聯系,怕是親緣漸淡,兩界又遠的緣故。身為皇家子弟,怎能不為南和繁榮效力?
對,被驚呆了的,連口舌也笨拙起來的楚明檀是這麽問楚南澤的,他雖有私心,但更多是身為皇家子的責任感與榮譽感促使他那麽做的,他對楚南澤的淡漠簡直無法理解。
楚南澤輕笑一聲,清楚一切都是出于一個年輕人的異想天開,他有些好氣又好笑。
他們現在是在祁連營地招待貴客的小房間裏。黃雀聽人傳報說有楚南澤的故人前來拜訪,雖然疑惑,仍是小心地派人去招待了,結果接到了失蹤多時的南澤師叔祖和炎祈師叔……人走運起來這樣都能立大功啊。
本來因為修真界道修轉魔修的事頻出,各宗門豁出去了提前招收弟子,祁連宗不能被落下,一樣開了山門,又派人去凡俗界提前了升仙會的時間。願意跑凡俗界的人不多,本就容易入魔,跑凡俗界吸收濁氣去麽?黃雀沒想那麽多,她心思純淨,熬過心魔劫直接進階成功了,對來凡俗界并不排斥。
楚明檀開始還認為自家長輩面子大,頗有些得意,等到黃雀瞪圓了眼睛,沖不知何時走到他前面的兩個人盈盈下拜,“黃雀見過南澤師叔祖,見過炎祈師叔。宗主和幾位師伯祖都擔心極了,清毓峰主蔔卦算了幾次,如今知曉無事,定然高興的。對了,還要恭賀炎祈師叔結成金丹。”
炎祈略一颔首,以作示意。
“華羽可在宗內?”楚南澤皺了皺眉,他怕修真界當真是不平靜了。
“聽聞華羽師伯祖去了北域。”
一問一答之間,黃雀皆是十分恭謹,并不因為和炎祈相熟而枉顧禮數,她本也不是心思晦暗喜愛攀附的人,又出過水婧的事,竟是愈加看得淡了,她結善緣,并不為求報的。
而被忽略掉的楚明檀心裏是崩潰的。他帶着自己的祖宗,說要靠着慈愛的祖宗引薦他們入祁連……祖宗,您真是我祖宗!
“慈愛的”拎着劍比他還年輕俊朗的祖宗。
沒有貿然質問楚南澤與炎祈為何隐瞞身份看他笑話,更沒有打斷楚南澤和黃雀說話,盡力地縮小存在感,順便觀察駐顏有方的祖宗。楚明檀年輕,性子急,考慮事情不妥當,但他又不傻,在實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下和人杠上。何況如果隐去姓氏算是隐瞞身份,他不也省略了姓麽。
黃雀只粗淺地介紹了一回局勢,瞥了一眼靜立一邊的錦衣少年,不帶任何好奇心地退了下去。
“曾祖……”楚明檀略帶羞恥地喊了一句,他想贊嘆一番修真力量的奇妙,想說一說他的謀劃,想告訴楚南澤南和國将因此受益,但對上楚南澤的眼睛時,他忍不住把話咽了回去。
是南和皇室常見的鳳眼,和他的爺爺有些相似,但那雙眼睛,竟是冷得像冰。
楚南澤并不高興,他心緒倒不至于因此而波動,心湖平靜無波,喜怒哀樂俱無映射,可他是不高興了的。冰靈根的特性,在楚南澤身上其實發揮了十成十。看着最最性烈爽直,卻是心如冰清。
炎祈親歷過楚南澤生命中最凄涼的一幕,自然不可能對南和皇室有好印象。
于是沉默下來。
楚南澤一拂袖,“你走吧。”
和個小孩計較,太無聊了,且當是還了酒樓裏的幾杯酒。
然後年輕氣盛的楚明檀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那樣的問題。
享受了什麽待遇,不就該承擔什麽責任嗎?身為皇室子弟,難道一修仙就真成了無心無情的仙人,可以忘卻一切?
“如果是因為……現在肯定不會有人反對二位了,能夠得到來自家人的祝福,不是很好?”楚明檀算準了楚南澤應當不會計較,又拼了一把,他親眼所見楚南澤在祁連宗的地位,當然知道能讓這樣一個人親近皇室,能有多麽大的利益。
哦,胡亂編個故事居然到現在還有人信。楚南澤斜了一眼炎祈,又想起他說的回去要見家長的話,難道他能拿一夜白頭的鬼話去哄莫問?
再次被忽略的楚明檀:“……”
楚南澤回過神,發現人還在,抛開那溫文儒雅的外表,反而有了少年模樣,于是嘆了口氣,“你可知本座何以得道?”
說是殘餘的孩子氣也好,說是突然的惡趣味也罷,楚南澤負手而立,能把楚家那群人的僞裝撕下來踩一踩,不過一兩句話的事,何樂而不為?
“南澤仙人天賦過人,又是天生冰靈根,再加上龍氣相佐,如何不能得道?”字字句句,說的是楚南澤欠了南和,占的是先天條件好的便宜。
炎祈眉目如畫,看着楚明檀卻讓他覺得烈火灼身,兇煞非常,“南澤是個劍修。”
于劍修而言,龍氣什麽也不是,人間帝王的那點龍氣,不過爾爾,楚南澤當真頂着一身國家氣運所成龍息,華羽估計先要受不了。且與一國氣運相連,國興還好,國衰……其實看看修真界還餘幾個神修便知了。
在修真界的每一步,都是楚南澤自己走出來的,以無上的毅力和堅持。
“遙想當日,師尊說了一句話。”楚南澤頓了一下,他對靈淆是真的極為感激,只說從黑暗中複得光明,見的第一個人,便是靈淆真人。他眼帶笑意,被說成靠祖宗資本的人也不生氣,“他說——你心有慧劍,可斬塵緣。”
凡俗界所收來的弟子,多要經歷斬塵緣一關,不是說就要把親人朋友都丢下一點不顧了,只是時時挂着凡俗之事在心,還修的什麽道呢?莫非一年倒有半數時間往返于兩界麽?
楚南澤不必斬塵緣,不說親緣,他的因果也全數還盡了的,只有別人欠他,再無他欠旁人。打動了靈淆的,大概便是他的一顆天生劍心,以及強烈的求生本能了。
慧極必傷,若非遇見炎祈這樣一個直白得可愛的人,楚南澤在最後一步時,少不得要走些彎路。修途漫長,唯一人獨行,是會累的。
遇到了祁連宗的人,無論是傳消息還是修行都方便了許多。黃雀是個聰明人,她懂得要做什麽,看出楚南澤和炎祈的儲物袋可能出了問題,又見炎祈修為飛躍已至金丹中期,再鞏固一回怕能直接變為金丹後期,她不問緣由,私下卻拿出自己積蓄的靈石,給了炎祈。
炎祈倒不缺靈氣,他一直在煉化傳承所得,缺靈氣的是楚南澤,他傷勢好了大半,一堆靈石對元嬰來說是杯水車薪,但他是領情了。
再說楚明檀失魂落魄地離開,當機立斷停止了流言的傳播。流言突然出現可能是巧合,又突然結束,那就是有人謀劃了,楚平帝找上自家三子,得到的消息把他吓了一跳。
“誰都可以去求楚南澤,但我們不能,也沒那個臉面。”楚平帝為人中庸,對嫡子也很有幾分看重,此時把人帶到祠堂,臉色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不欠南和國,我們這一脈卻是欠他。”
楚宣帝的皇位,是敬恪太後拿自己的命和幼子的半條命換來的。被犧牲的那一個,便是楚南澤,也正是楚南澤的慘狀,喚起了楚晉帝僅存的愛子之心,又轉移到了當時不被重視的大皇子身上。而楚宣帝那時南和的突然繁榮,是帶走楚南澤的仙人替弟子留下的,了結因果的償還帶來的,自那時起,楚家當無楚南澤。楚宣帝還留着族譜上孤零零的名字,就不知是因為愧疚,還是別的什麽了。
為了皇家的臉面,這件事情是少有人知的,唯有每位帝王知曉一二,楚安帝想過修真者的好處,卻從未能聯系到楚南澤過,而楚平帝自己,即便不可言及先人之過,心中卻格外清明。
楚明檀怔愣良久,露出一臉苦笑,低聲道:“他便是報複咱們,也不過分呢。”
楚平帝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楚明檀不說話了,無聲地退出了祖祠,深深地看了一眼楚晉帝的牌位,是啊,他們從曾祖時便欠下了債。
“若不想被報複,怎麽不斬草除根呢?”
楚明檀猛地回頭,只見一個身着無縫天衣,頭戴赤色火紋冠的年輕道人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長,“兩個重傷的修士而已,除了這債主,不就不必擔心他人讨債了?”
楚明檀頓時瞳孔緊縮。
第八十二口鍋
楚明檀看着那賣相頗為不凡的神秘人,心裏只有一句話在刷屏——蛇精病啊!
雖然之前做了件蠢事,但楚明檀本身有名師教養,人也靈慧,并不是個蠢人好嗎,突然冒出個人說“哎呀我們一起把你的債主給宰了吧”,他是昏了頭才會那麽做。他還沒迷了心竅,良心債是能那樣免除的嗎?
如果楚明檀能毫不猶豫地應下這種事,那他早先便會死在楚南澤劍下,一時不知以至糊塗,和本就糊塗,那是有差別的。楚南澤能不與楚明檀計較,多少有顧念他有一顆赤子之心的緣故。
退一步講,楚明檀一點都不認為面前的人能有辦法奈何楚南澤與炎祈。只說炎祈,一身普通的玄色綢緞衣裳,一柄素白長劍,已經要大大壓過那渾身寶光的人了,而祁連弟子喊炎祈師叔,叫楚南澤可是叫師叔祖的。
不過直接斷然拒絕,聰明人也是不會做的。這人奈何不得楚南澤,還動不了一個凡人?楚明檀不得不承認,在大多數修士眼中,凡人皇室不算什麽,所以他之前才會打楚南澤的主意,要借來威勢名聲。
“你是怕他們人多勢大?”景恒不善地挑起眉頭,毫不遮掩的殺意逼壓過去。到底還惦記正道形象,他壓下火氣,笑道:“不過要你擺出鴻門宴罷了,本尊自有辦法對付他們。哼,兩個被通緝的魔道中人而已,如何能躲過本尊殺陣?你以為他們多光風霁月,楚南澤不說,那個白頭發的,可是妖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炎祈是個妖修,一頭銀發本是天生,把謠傳來的故事當了真的楚明檀臉色不大好,想一想自己在人家面前說過的話,更是板着臉不發一詞。
景恒以己度人,被下了面子沒有不恨的。他自顧自給定了時間,下了命令,抓着楚明檀威逼利誘一番,才滿意地離去,準備一雪前恥。誰能想到他為了躲避北南大會之後的流言蜚語跑來凡俗界,接下了招收弟子的差事,還能碰上這樣的機緣呢?親歷過九層塔爆炸的景恒堅信,楚南澤和炎祈都是重傷未愈,炎祈進了金丹又如何,死了就什麽都不是!
他不是逞強,也并非自大,而是此虛宗宗主着實疼他,連頂級的,可以困住元嬰的殺陣陣盤都能送出手。楚南澤不是普通的元嬰,但重傷之後也能一如既往地強勢嗎?帶着炎祈這個拖累也想沖破殺陣?
楚明檀嘴上應了,又單獨在寝殿裏坐了半天,終于是下定決心,他祖上欠楚南澤,他自己也借人家名聲胡鬧了一回,總是該還的。待到回神,他背上濡濕了一片,額上也遍是冷汗,雙腿竟綿軟不堪,直面一個金丹修士的殺氣,他能在事後自己走回寝殿,已是多年教養出的風骨支撐着。
鴻門宴是一個邀約,楚明檀當然要面見楚南澤和炎祈,親自去請人。他做了決定,卻不動用任何人,連手下幾個修士也不知他竟藏着心事,經手的人越少,才越不容易引人窺探。
于是第二日,楚明檀穿齊了皇子朝服,八人擡轎,儀仗開路,端的是雍容華貴。升仙會上衆人退避,在凡人眼中,皇室的威嚴仍是不可小觑的。楚明檀擺出架勢,直接開口求見祁連宗上仙,且言及祖上關系,說的是擺酒請罪。
景恒偷聽知曉了楚南澤與皇室不睦的根源,見楚明檀用這樣手段,不免嗤笑兩聲,又覺得這位南澤劍仙看着雷厲風行,誰知竟懦弱寡斷,他遇上這樣的事,定然早早殺了南和皇室,另扶他人為帝。往常高高在上的人,竟有不堪過往,難免有小人用以自我安慰。
而只看心胸氣度,也知楚南澤和景恒是雲泥之別了。
景恒不單是自己沒有氣度,亦小看了他人心胸,在他眼中,凡人大概不過蝼蟻。他一面覺得楚明檀使手段求見楚南澤,以凡人口舌逼楚南澤喝什麽賠罪酒做得不錯,一面還要嘲笑楚明檀不愧是生在宮闱,滿腹陰謀。
論起看人,楚南澤或是炎祈,都比景恒高出千百倍,當然,論其他方面也是一樣……楚南澤不因楚明檀的逼迫而羞惱,他倒還記得那一日推開窗來,笑容矜貴,行止不失禮遇的公子哥——即便看錯了人,拿出禮賢下士的态度對待兩位劍仙,但至少沒有現在那樣……蠢。
對,就是蠢。對弱于自己的人可以使手段令人折服,但遇上了強者,就不該自作聰明玩弄手段。
出于好奇,楚南澤倒是放人進來了,炎祈站在窗前,敏銳地察覺了窺探的視線,關上雕花木窗,拇指在劍柄上滑動了一下,“可能是個熟人。”
如炎祈所言,正是個愛作死的熟人。楚明檀說完昨日在宮內遇上的事,又拿炭筆細細描繪出記憶裏的人像,炎祈立刻認出景恒來了,畢竟一個冷笑就能把七八分的樣貌敗到五六分的人,只有嚣張過頭的景恒了。
“事不過三。”楚南澤手腕一抖,劍鋒挑着白紙送到炎祈面前,“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景恒在北南大會直言諷刺炎祈;第二次景恒唆使此虛宗弟子和祁連弟子起沖突;這是第三次,炎祈前兩次給過的教訓有人不記得了,那說明打得不夠痛。
炎祈直面寒霄劍鋒,不避不閃,顯出十二萬分的默契來,“也讓我再試試招?”
楚明檀連蒙帶猜,算是弄清這兩人壓根沒把景恒放在眼裏,也多少猜到景恒是被什麽誤導了,以為人家幾乎重傷不治。實際上……人家純粹是喜歡體驗凡俗生活,所以收斂了氣勢麽?
蠻力全部被天雷煉化進骨血皮肉之中,現在炎祈若不使用靈力時,和普通人看上去別無二致的。身上靈蘊時有時無,能不讓景恒錯認?
這些是楚明檀不知道的,他盯着炎祈的頭發看了好一會,想到某個故事便不禁莞爾,而看得久了……
楚南澤:小崽子又惹桃花運!
炎祈:總覺得又有種發好人卡的欲/望蠢蠢欲動。
楚明檀:“→_→”天生銀發果然特別有光澤。
楚明檀沒發多久的呆,他沖着楚南澤深深地鞠了一躬,“曾……南澤劍仙,對不起。”
楚南澤詫異地挑高了一邊的眉頭,“你知道?那又如何?”
讓一個毫不相幹的晚輩為一件他早不在乎的事道歉,何必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