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身世)
越野車一路駛過寒風料峭的高速公路,空氣寂寥,層疊的山巒在遠處天高雲淡的幕布之下若隐若現,車裏暖風如春。
“你、你休息一會兒,我開。”沈熹看眼還有近一半要走的路程,擔心封宸開久了累,輕輕拽了下他。
封宸騰出右手捏了捏沈熹的臉,一語雙關道:“不用,我的車技你不用擔心。”
若按以前,沈熹鐵定會迷糊幾秒然後不好意思地閉眼裝死,但此刻反應過來後,卻難得地沒有被封宸帶進去,紅着耳朵認真地搖搖頭:“不能、疲勞駕駛。”
啧,倒也沒那麽疲勞,就是比開那種車稍微累了一丢丢而已。
但封宸不舍得浪費小朋友的好意——當然,更主要原因是想要儲藏體力為晚上“開車”做準備——等駛入下一個服務區,封宸和沈熹簡單吃了午飯後,重新上路後就交換了位置。
車子速度稍微慢了下來,穩穩朝着沈熹的家鄉前行,凜冽的寒風愈往南走愈失去蕭瑟的涼意,溫度漸升,在駛入安靜空曠的小鎮以後,暖洋洋的微風穿過紅牆綠瓦,拂面而來。
這不是封宸第一次來沈熹的家鄉,卻是封宸第一次以沈熹家人的身份,踏上這條陌生又熟悉的小路。
更是他第一次,觸摸到沈熹封存的過往。
“吱呀”一聲,窄窄的大門被封宸和沈熹一同推開,混合着泥土氣息的小院映入倆人眼簾,院落安靜,因着許久沒人打理生出了些許荒蕪,枯黃的雜草隐匿在方方正正的菜園子,有和煦的暖光照在上面,平添了幾絲煙火氣息。
沈熹卷起衣袖,輕車熟路地拿掃帚掃幹淨院落,然後和封宸一起關上大門,燒水準備做飯。
空氣中即刻響起一陣輕微的電閘被推上去的響動,沉寂一年的電器開始歡快地運轉,封宸打開行李箱,從裏面拿出新鮮的食材和各種便攜式小家電,去廚房找沈熹。
濃郁的香氣已經随着熱騰騰升起的水汽氤氲四散,封宸從背後抱着沈熹,下巴抵在他的肩窩,懶洋洋蹭着,也不知道是在誇人,還是在誇飯:“好香。”
沈熹被他溫熱的呼吸弄得耳朵有點兒發癢,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一邊任由什麽都不會做的封少爺寸步不離地黏着他,一邊繼續熟練地切菜做飯。
沈熹在做的是一道家鄉的特色菜,是小時候阿婆教他的,高溫熬制的特殊醬湯打底,內裏沉澱着色香俱佳的葷素食材,輔以羅勒點綴,盛一碗入口,清香暖胃,洗去歸家的游子一身的風塵仆仆。
漫長的時光帶走了沈熹腦海中關于阿婆的很多記憶,卻唯獨給他留下了不滅的生存技能,教他在獨自一人孑然生活的茍且裏,還能做出阿婆的拿手好菜,以作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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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以後的他,都不會再只是自己一個人。
而這場可以讓一直挂念着他的阿婆安心離去的,帶着封宸一同歸家的路程,幸好,來得也不算太遲。
殘陽如血,暮色沉沉,沈熹牽着封宸的手朝着後山的亂葬崗慢慢走去,在傍晚一聲更似一聲哀鳴的烏啼中,停了下來。
阿婆,我來看您了。沈熹在心底無聲說。
他手指被封宸緊緊攥在手裏,無比安心,微垂的眉目溫柔地看向空無一字的墓碑,恍若透過堅硬的紋路看到了阿婆慈祥的笑。
您放心,我過得很好,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男生,和您一樣地愛我。
沈熹緩慢地閉了下眼,轉過頭,對上封宸一直追随着自己的片刻也不眨的溫柔目光,俊秀的眉眼輕輕彎起,淺淺笑了下,指指墓碑,和他介紹:“我、我的阿婆。”
封宸随着沈熹的視線一同落在簡陋卻幹淨的墓碑上,謙卑地彎下腰,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恭敬:“阿婆好。”
倆人十指交握,安靜地站在日薄西山的餘晖,一墓,倆人。
他們頭頂,日月同臺的天幕漸漸暗了下來,開始亘古不變的陰陽交替,一如這個世間,每一秒無人注意又稍縱即逝的瞬間,都有生與死的孕育和別離。
“我小時候,不愛說話。”沈熹彎下腰,指尖撥去周遭枯敗的雜草,和封宸席地而坐,“街坊鄰居都笑話我是啞巴,笑話阿婆一大把年紀還帶個拖油瓶,她脾氣向來溫和,卻唯獨在聽到這件事後拿着木棍,挨家挨戶地上門,把整條街的人都警告了一遍,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我。”
封閉着過往的閘門在此刻悄然打開,一地混合着陳舊的塵土氣息的記憶,傾瀉而出,微光在地上映出兩道近乎交疊在一起的身影,封宸溫柔地輕輕拍着沈熹的後背,擁他入懷。
“她對我說,年紀大了,就喜歡安靜,話少了才好,而那個時候的我總以為語言遠不如行動,我想着等我長大了,有能力照顧她了,會把她對我的好加倍地給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等不到我長大成人的那一天。”沈熹語速很慢,墨玉般的眼睛深處堆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夜色,盯着某處虛空怔怔出神,“其實我早該想到,她把我撿回來時已經年紀很大了,她沒有孩子,也沒有太多的經濟來源,為了照顧我已經努力和死神抗争了很久,她走之前,對我說她不想去醫院,怕針管紮在身上疼,可我知道,她是想把所有的錢留給我,害怕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沒法活下去。”
所以沈熹真的是很讨厭醫院啊——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地方,它比任何時候都教人意識到生而為人的渺小和無助,教人活着可以生如不死,死了卻又走得不安心。
那些遠比所有誓言都真摯的、恨不得拿自己壽命交換的祈求,在生死面前,都是癡人說夢。
冬夜寒冷的疾風穿透了沈熹一如既往的平靜嗓音,恍若一把無形的利刃,朝着封宸呼嘯而至,尖銳的刀鋒在他的心髒狠狠刺入,風起刀落,迸濺一身痛到骨髓的血漬。
他不敢想象,那麽小的沈熹,如何在承受這殘忍的一切後,又獨自一人,在世上艱難地存活。
“那個時候總在想,如果我小時候活潑一點,勇敢一點,是不是就能早點承擔起家的責任,可以照顧她,讓她放心,而不是讓她直到走都還在惦記我,不顧自己的病努力強撐着給我安排未來。”沈熹感覺到封宸握着他的手指在用力,回過頭,沖他很輕地笑了下,示意自己沒事。
阿婆離開後的沈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陷入自我懷疑的死循環,喪失語言能力,沉默地将自己縮進殼子,仿佛這樣就能活在還有阿婆的夢。
七水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沈熹不得不承認,即使最初的他有多不情願面對七水的存在,但七水,卻是打開藏匿在黑夜中的那扇窄門的唯一鑰匙。
他欠七水的,遠不是一份容不得第三人的感情,還有倆人在漫長的只有彼此的時光中,相濡以沫的親情。
再後來,他好了,可以正常地學習生活,那段年少時刻骨銘心的痛苦過往,随着茍且前行的生活重壓,被一點一點地,抹去痕跡——七水離開了他,就連他曾經因為長時間不說話留下的口吃後遺症,也開始逐漸恢複正常。
時間殘忍地終将會抹去一切,也許再過幾十年,當他們垂垂老矣,他會因為記憶衰退徹底忘記阿婆的模樣,甚至連七水曾陪他走過的黑夜,也會陷入一片遺忘的空白。
他和封宸,會不會也因為人類在疾病面前的渺小,不再記得彼此?
“不會。”封宸掰過沈熹不自覺輕顫的身子,吻上他,從泛紅的眼尾溫柔下移,直到吻上沈熹被夜風吹得冰涼的無名指,一字一頓地,将誓言刻在陰陽相隔的交界,“我不會離開你,更不會忘記你,哪怕有一天你不記得我了,我也會陪在你身邊,對你死纏爛打,一遍遍地追求你,直到你像這次一樣地答應我。”
有溫熱的水霧即刻氤氲彌漫,沖淡了冰冷的夜風,沈熹不記得後來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停留在清醒意識裏的最後一幕場景,是漫天星辰墜地的燎原,瘋狂而灼.熱。
沈熹從睡夢中醒來時,是聽到外面傳來了“砰”的一聲巨響。
他猛地坐起身,在一片天色将亮的昏暗光線中急急地找封宸,卻沒摸到,只有淡淡的餘溫和封宸身上熟悉的氣息,透過床褥,提醒着他倆人昨夜的靡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給文文澆水的“戀空”“旖旎”“梨渦淺淺”和小可愛們,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