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貝爾芬格
尤利爾轉過身的時候,着實吓了貝爾芬格一跳。
見識過了眼前這位爬了滿臉光之荊棘的尊容,他以為尤利爾再變成什麽樣他都不會太驚訝,結果就被他現在滿臉斑駁的血痂又刷新了下限。
“啧啧”了兩聲,貝爾芬格忍不住從床上跳下來,圍着尤利爾轉了一圈:“席歐烏爾下手夠狠的。吾王要是看見,一定會心疼死。”
這種不痛不癢的話,以前貝爾芬格也沒少說。從上古時代開始,他就喜歡對尤利爾說些諸如“王後陛下,吾王最近很思念您,您要不要來萬魔殿看看他”或者“吾王最近清理魔界深淵之地的時候受傷了,王後陛下要不要來慰問一下”這種明顯不着調的話。
尤利爾從來沒當過真。可能是因為貝爾芬格天生嘴賤,他就将那句“王後陛下”當作了莉莉絲“公主殿下”的副産品,從一開始也沒真正從撒旦的角度來理解過這個稱謂。
貝爾芬格與撒旦從小一起長大,作為撒旦最親信的部下加朋友,他的這些話,如今想起來,真是,讓人打心裏難受。
不過事都過去了,再難受也于事無補。
尤利爾彎起嘴角笑了笑:“你來這裏,不會就是為了看熱鬧吧。”
貝爾芬格跳回石床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拄着下巴說道:“對于冷心冷肺的王後陛下,我是多看一眼都覺得心寒的。不過拉貴爾拜托我救您,我總得意思一下。”
尤利爾的笑容明顯僵住:“你見了拉貴爾?”
感受到尤利爾眼中的寒意,盡管知道這裏是魔界,尤利爾充其量也就是個能打又能挨打的力量型戰士,貝爾芬格仍然被他多年的積威給凍得一個哆嗦。
下意識地坐直身體,貝爾芬格說道:“我可什麽都沒幹。我就跟他說了幾句話。”說完,貝爾芬格這個惱啊,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個偷親別人家女兒、給準岳父抓包了的毛頭小夥子。
而眼前這位“準岳父”明顯就是個“愛女狂魔”。只一念之間,尤利爾血淋淋的臉就湊在了他的眼前,一雙冰藍的眸子裏的殺氣濃得都快滴出來,缺乏波瀾的聲音聽起來冷得令人毛骨悚然:“貝爾芬格,如果你不記得當年的承諾,我不介意再提醒你一次,拉貴爾會落得什麽下場。”
貝爾芬格也急了,低吼道:“我就是想看他一眼!”
可吼完了,貝爾芬格卻感覺到一陣膽寒,那是從靈魂深處升起的敬畏。貝爾芬格明白,這是因為當年他對撒旦宣誓效忠時,撒旦還沒有中止對尤利爾的靈魂誓約,所以自己的效忠,多少也會在尤利爾的聖靈上留下痕跡。
關于靈魂誓約的事,王從未對尤利爾說過。尤利爾在感情方面的神經粗大得就跟生命之樹的樹幹一樣,自然也從未感覺到。最初的時候,貝爾芬格也曾同他的同胞一樣,憎惡着這位消耗盡了魔王生命的大天使長。時至今日,萬年的歲月磨平了愛憎的棱角,貝爾芬格已經不再悲傷和憤怒,他只為撒旦感到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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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諷地笑了笑,貝爾芬格迎着尤利爾的目光說道:“您不懂得愛,但我還懂。我不會做出傷害拉貴爾的事。我真的就只是看了他一眼,說了幾句狗屁不通的問候。他更是沒對我說什麽,只是拜托我救你。”
尤利爾目光中的銳利逐漸褪去,卻依舊帶着寒意。站直身體,尤利爾冷冷地說道:“你可以去看他,但不應該讓他看見你。”
盡管尤利爾的态度有些不近人情,可貝爾芬格卻無法反駁。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位天族,為了他和拉貴爾的事,曾經付出過什麽。
尤利爾對于他在乎的人,真是好的沒有上限。
貝爾芬格突然就想起了撒旦說過的一段話。
雖然知道說出來也沒有什麽意義,貝爾芬格還是忍不住說道:“王有一次醉後曾對我說,如有一日戰死沙場,他希望來世投生成天族,好有機會分得您的一份愛重。我當時還覺得王傻得厲害。如今我卻覺得,如果我也能投生成天族,是不是就有資格愛拉貴爾了?”
他的話,讓尤利爾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後,尤利爾的身體輕輕晃了一下,但幾乎瞬間他便又站得筆直。
一個恍惚的笑容緩緩漫上尤利爾的臉,用一種溫和得宛若晨曦的聲音,他輕聲說道:“你不是因為沒有資格才不能愛他。只是你的愛,在現在只能帶給他傷害和毀滅。但只要你的愛不消失,總有一天,附着于其上的那些傷害會被時間沖刷殆盡。我們的世界起于和平的年代,也最終會回歸和平。你要有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尤利爾臉上的笑容是溫暖的,那是連猙獰的血跡也無法遮掩的一種發自靈魂的溫暖。可同時,他的笑容也是悲傷的,那是一種沉澱了太多時間雜質的悲傷,并可能随着時間的不停流淌日漸增多,最終将他掩埋,化作新世界的基石。
這種溫暖和悲傷疊加起來,形成了一股極大的信力,讓貝爾芬格忍不住就去相信,相信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相信自己還有等待的力量。
這幾乎已經不是人能擁有的情感和能力。
貝爾芬格又想起來,似乎王同他說過,比起主神,尤利爾更像是天族的神明。
因為他無私、無我。
這讓他成為這世上最懂愛,也同時最不懂愛的矛盾體。
王說,這樣的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愛他,他就只能孤獨終老了。
原本,貝爾芬格無法理解王的那種寂寞的等待,尤其王等來的還是一個慘淡的落幕。可貝爾芬格此刻卻依稀有些明白,當你無法握住摯愛的時候,放開手去等待,才不會傷害到對方。
等待,是最溫柔最深邃的愛。
想到這裏,貝爾芬格不禁同情起面前這個同時間一樣強勢、也同時間一樣溫柔的天族。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到底錯失了什麽。
站起身,貝爾芬格朝尤利爾行了一個标準的觐見禮:“我會等待,我有的是耐心。尊敬的王後陛下。”
貝爾芬格的口吻變回了一貫的調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調侃中,他帶上了前所未有的莊重。似乎這種莊重可以讓對面的這位天族,真的成為王的王後。
尤利爾颔首回禮道:“作為拉貴爾的朋友,我感謝你的耐心。”
貝爾芬格挑眉一笑:“那麽閑聊結束。您現在打算如何同席歐烏爾交涉魔核的事?”
尤利爾并不驚訝貝爾芬格會猜中自己的打算。因為是他主動要求貝爾芬格參加對自己的圍捕,也是他拜托貝爾芬格向席歐烏爾獻計,用傳送門将他送回魔界。甚至連他打算清剿魇怪深淵的消息,都是故意放給魔界知道的。
他要在這具身體不再适合戰鬥前,将魔核的事情解決。
雖然自陷險地是一個下策,但總不能将僞造的魔核當做禮物送回來。他只能給席歐烏爾一個脅迫自己的機會。他沒想到的是,席歐烏爾在得到了這個機會後,做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讨要魔核,而是洩私憤。
感情真是一種玄妙的東西,能讓素來責任感爆棚的席歐烏爾如此不知輕重。
其實,如果不是路西斐爾吸納了魔核在先,這件事就好處理得多。魔君需要一個魔核,他給他一個,大家都求仁得仁。可難辦就在于,他要讓席歐烏爾乃至整個世界都認為,他手裏的魔核,就是魔神遺贈的那一枚。
為此,他還拜托了一些舊識,在魔界散布流言說,天界本就對魔神的遺贈有興趣,還說魔核可以幫助人類清除深淵之地的威脅。種種造勢,不過想解釋為何魔核的力量被消耗了一些。
尤利爾等的,就是席歐烏爾找他要。
可席歐烏爾就是不開口,真是不能更憔悴。
不過這些事同貝爾芬格沒有關系。如果不是因為信不着別人,他絕對不會将已經半退隐狀态的貝爾芬格請出來替他辦事。
如果他此生注定難得靈魂的安寧,他希望,至少拉貴爾能夠得到。
想到這裏,尤利爾平靜說道:“那是我的事,接下來就不勞你操心了。”
貝爾芬格嗤笑一聲:“您要是一個人能辦成,也就不會急三火四地找我,更不會讓亡靈族幫您造謠。這事辦了一半就想把我踢開,恐怕沒那麽容易。”
尤利爾聽他言下之意,不由心生警惕,暗想,難道他覺察了撒旦靈魂轉生的事?如今魔界不服席歐烏爾的大有人在,如果被他們知道撒旦轉生,恐怕三界又要不得安寧。這件事也許壓不住太久,但起碼要壓到路西斐爾可以在天界獨當一面,讓魔族不會打大天使長的主意。
可轉念一想,如果貝爾芬格認出了撒旦的靈魂,當時就不會輕易放路西斐爾離開。
那麽,對于自己拿走魔核這件事,貝爾芬格是如何想的呢?自己散布謠言的事瞞不住他,那麽很可能也瞞不住阿加雷斯。還有撒旦那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曾經都是骨灰級的魔君,沒有一個是好打發的。
尤利爾看着貝爾芬格那一臉的不妥協,猶豫了一瞬,還是問道:“你不問我為何要拿走魔核?”
貝爾芬格聽了反而一臉不解,笑道:“魔核本就是吾王留給您的,您拿走了天經地義,我為什麽要問?”說到這裏,他眼中猛然閃過一抹銳芒,聲音驀然高了幾分:“難道說,公主殿下沒有告訴您?”
尤利爾此時只覺得事情展開的方向略有不對,什麽叫魔核是撒旦留給自己的,莉莉絲要告訴自己什麽?
貝爾芬格見他沉默不語,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測,不由笑得幾分抽搐:“好啊,咱們公主殿下恐怕是真将您給恨得狠了。”随即斂了笑容,正色道:“吾王死前破開魔界之門,用的就是魔神留給他的那份力量。阿加雷斯一直守望的那顆魔核,就只是吾王數萬年來對您的思念而已。”
這句話,聽在尤利爾耳中,就仿佛是一顆炸雷。他來不及反應,便聽見自己用略顫抖的聲音說道:“什麽?”
貝爾芬格接着說:“契約之力确實發出願誓,能統一六獄者,才能開啓第七獄,可第七獄卻已無可以繼承的力量。王怕自己死後,魔族會被趕盡殺絕,便将自己數萬年的記憶封存在萬魔殿裏,并囑托公主殿下傳達于您,希望您看到後,能顧及往日的情分,對魔族稍加照拂。而吾王死前再續了對您的靈魂誓約,第七獄的封印對您來講,形同虛設。這些,您是不是都不知道?”
尤利爾不自覺地搖了搖頭,腦子裏嗡嗡響着的只有一句話“吾王死前再續了對您的靈魂誓約”。
靈魂誓約,就是将自己的靈魂,附加到對方的靈魂之上,可以為對方擋去直擊聖靈傷害的一種最強的替身魔法。同時,發出誓約的人所有的攻擊和防禦,都會對被施加的那一方無效。
怪不得,主神那一擊離他不過方寸之間,還能被撒旦擋了下來。
他記得撒旦瀕死的時候,确實對魔軍留了遺囑。但他當時只顧同主神對抗,并沒有聽見。後來伊利斯臨死前告訴他,魔神最後的力量被鎮守在第七獄。天族的力量由于主神的覺醒已經太強大,為了平衡這一情況,必須有大量天族為此喪命,也必須有天族堕落到地獄去。而當時就已經對主神不滿的席歐烏爾便帶着數百萬天使堕落,彼列更是繼承了伊利斯的守護之力,維持起第七獄的結界。
如果貝爾芬格說的是事實,那麽伊利斯說的就是謊言。
那個用自己的性命、用四萬五百萬同胞的性命,為他擋住主神滅世一擊的熾天使,他數萬年來交付了無限信任的戰友,說的是謊言?
如果伊利斯說的是謊言,那麽他欺騙的,不僅是自己,還有那四千五百萬條鮮活的生命、還有與他締結了靈魂契約的席歐烏爾、還有一直視他如師如父的彼列。
當然,還有後來将他的話當做真理,為了那莫須有的力量,不斷相争的魔族。
想到這裏,尤利爾不覺有些齒寒。
伴随着心中冷意,他的聲音竟止不住顫抖,“既然魔神之力子虛烏有,為何你們看魔界陷入戰亂,卻不加阻止?”
貝爾芬格聽了不由一笑:“失去了王的土地,豈有和平可言?魔界本來就以力量為尊。只有能殺滅所有強大敵人、入主萬魔殿的那一位,我才會認其為王。就算沒有魔核的誘惑,戰争也無可避免。”
尤利爾知道,自己剛剛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他下意識裏,已經相信了貝爾芬格的話。或者說,他相信撒旦。
那可是對他許下靈魂誓約的人。
尤利爾心想,幸虧貝爾芬格在場,不然此刻,只怕自己已經哭成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