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桑楊沙
在至高天,通常押解犯人服刑的都是權天使。可當神聖階級犯錯時,則會找一個階位不低于受罰者的人作為監看者,送犯人前去服刑。這一方面,是為了保全受罰者的體面,另一方面,也是擔心權天使會攝于受罰者的地位,給他亂行方便。
路西斐爾在尤利爾領受神罰的那一刻,便同米迦勒要來了這個押解的機會。走出神塔後,又放出了一只風精靈傳訊。安排好一切後,便帶着尤利爾去了至高天的公用傳送陣。
進入傳送陣前,他特意從自己的空間包中拿出兩件米色的鬥篷,一件自己披上,一件将尤利爾從頭到腳牢牢裹好。
尤利爾被他裹得一愣,路西斐爾輕笑道:“掩人耳目。”
尤利爾就想,去一趟天火峰而已,至于嗎。
接下來沒多久,尤利爾就意識到了這種行為的意義。
路西斐爾并沒有将傳送陣的出口設在天火峰腳下,而是帶着尤利爾來到了第四天瑪哈侬的首府城市澤布。澤布市的交通站內,四面八方只要有留白的地方,幾乎都貼滿了大天使長的魔法畫報,一颦一笑,十分逼真。等候區天頂一圈兒的立柱上,更是雕刻着路西斐爾的等身雕塑。
尤利爾大致感受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說:“澤布,是米迦勒轄下的城市吧?”
路西斐爾拉了拉兜帽的帽檐,有些尴尬地“嗯”了一聲。
尤利爾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麽。
路西斐爾拉起尤利爾的手,有些狼狽地走出了交通站,上了等在交通站門口的一輛天馬拉的飛車。那匹毛色純白的天馬一聲嘶鳴,就拉着裝飾華美、還會發出魔法風鈴聲的馬車飛上了天。
尤利爾心想,你不是說掩人耳目嗎。
路西斐爾似乎也覺得有些誇張,連忙說:“這輛馬車不是我的。是我拜托的人派來的。”
尤利爾突然對他拜托的人,以及拜托的事,有了大概的想法。
馬車在高空中勻速地前進着,由于尤利爾的沉默,車廂中的氣氛就有些尴尬。
這輛馬車顯然通常是供單人使用的,兩個人坐就顯得有些擠。路西斐爾怕擠着尤利爾,便一直側身坐着,結果馬車突然一個颠簸,他就往地上跌了下去。尤利爾反射性地拉了他一把,結果就把人給拉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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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斐爾念着尤利爾有傷,怕壓着他,連忙退坐在地上,靠着尤利爾腿悶聲說:“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對生命之種有些放不下的包袱,每次遇到相關的事就過度敏感。我相信你那麽對彼列有自己的理由,我也相信那個理由是正當的。”
尤利爾見大天使長又變回了一只小綿羊,真是感慨良多。有一刻他都忍不住想問,路西斐爾你是不是有些精神分裂。
不過說出口,就變成了:“我并不需要你的信任。”
說完,尤利爾便覺得,自己最近恐怕是真有病了,分分鐘往死傲嬌的方向疾奔。
路西斐爾聽了卻并沒有不快。他展臂圈住尤利爾的腰,将臉貼在他的小腹上:“可我需要你的信任。”
馬車此刻似乎是遇上了上升的氣流,一直都在颠簸。路西斐爾的臉和生命之種之間,只隔了一件衣服和尤利爾的肚皮。來自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和聖靈的波動,讓那個渴求愛的小生命尤其興奮,反應到尤利爾身上倒不算疼,卻有幾分酸脹,仿佛是在向他撒嬌一樣。
尤利爾一時心軟,便說了句:“我沒有不相信你。”
路西斐爾心滿意足地又往尤利爾身上蹭了蹭:“我永遠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此時,有陽光透過層雲,從馬車的雕窗中照了進來,晃在路西斐爾尚年輕的臉上,變成一圈金色的光暈。少年擡起眼睛,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湛藍的眸子依舊澄澈明亮:“我也許會說很多言不由衷的話,會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會有時候變成一個看起來不一樣的人。但我向你保證,我永遠不會辜負你。”
尤利爾伸手觸了觸路西斐爾的睫毛,感覺着路西斐爾眨了又眨的眼睛,微笑道:“你這個年紀,不适合說永遠。”
路西斐爾握住了他的手指,輕聲說:“只有我這個年紀說出的永遠,才有意義。”
馬車,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剛好停落。
車門自動打開,門外不再是澤布城喧嚣熱烈的空氣,反而是一陣撲面而來的清涼。這是一處位于河谷裏的小窪地,有一座池塘和一小片田園。
馬車門正對着一條爬藤植物纏繞的小路,小路蜿蜒了十幾米,盡頭有一扇栅欄門,門內是一座種滿各色鮮花的小院,小院深處,有一間同樣被爬藤植物爬滿的小屋。一串串紫色的藤花從藤枝上挂下來,芬芳撲鼻。
路西斐爾幫尤利爾戴好鬥篷,便牽着他走出馬車。馬車自動駛離,再次發出陣陣魔法風鈴的樂音。
這時,一把懶洋洋卻如風鈴般悅耳的聲音響在他們身後:“喲,這就是咱們大天使長的愛人啊。看起來也不怎麽樣嘛。”
此刻尤利爾正裹在鬥篷裏,那個鬥篷全方位無死角地遮蓋着他身上每一寸皮膚,而且寬大又厚實,也不知道能給人看出什麽來。
尤利爾感受着說話人的樣貌,發現那是個少年模樣的智天使,梳着一頭黑色的長卷發,有一張尖尖的瓜子臉,眼睛很大,有些吊眼梢,眸子是紫色的,這在天族中并不多見,反而是上古時期魔族貴族的特征。
言語無忌、長相異類,這些,其實都還算正常。這位少年最讓人無法直視的,是他的衣着。他正穿着的,是一件紫羅蘭色的絲質長袍,上身和袖子上布滿了蕾絲和緞帶,脖子上堆着一圈潔白的輪狀皺領,右手手腕處還用絲線穿着幾朵玫瑰紮了個花團。長袍的下擺倒是很簡單,但很長,一直拖在身後有兩三米。雖然旁人看不清他腳上穿的什麽,但尤利爾能感覺到,他腳上什麽都沒穿,只系了兩串銀色的鈴铛。
如此傷眼的打扮,就是放在一個女孩子身上,都很難看出美感,更何況他是個男孩子。
尤利爾瞬間就對這個經常耳聞、卻第一次見面的孩子産生了如下感慨:果然天才都是寂寞如血的。
智天使桑楊沙,萬年來誕生的最具實力的智天使,卻因為其肖似魔族的長相被神聖階級排擠,最終只能離群索居。
不過見過他本人後,尤利爾覺得這孩子被排擠,可能也不全是長相的責任。
路西斐爾并沒有理睬桑楊沙的話,直接拉着尤利爾的手說:“這是我學院的前輩,叫桑楊沙。是個非常沒有禮貌的人,但心地還算不壞,也算是他唯一的優點。”
尤利爾對他點了下頭,就算是打招呼了。
桑楊沙傲嬌地“哼”了一聲:“我最大的優點明明是美貌。”
路西斐爾說:“美貌惑人,是缺點。”
桑楊沙聽了一副被撓到癢的享受表情:“缺點就缺點吧,我大度,不跟你計較這些細節。”
尤利爾心想,拉貴爾把他搞到深山裏來,估計就是怕放人多的地方,會有人忍不住把他給拐了。
桑楊沙說完話,就轉身走向了院落。他走路的時候會故意甩起腿,腳踝上的鈴铛撞在一起“嘩啦嘩啦”地響個不停。
路西斐爾一副見慣不怪的表情,牽着尤利爾,随桑楊沙進了他的小屋。
小屋的內部設計很有特點,入眼只見大量色彩鮮豔的蕾絲緞帶。再仔細看,蕾絲緞帶間,散落着無數瓶瓶罐罐,裏面塞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魔法材料,還有很多寫滿了計算公式的草紙散落四方,甚至有些公式被随手寫在了牆壁和罐子上。可那些蕾絲的靠墊、緞帶紮的小花,都異常幹淨。
然而并沒有什麽用。
總得說來,桑楊沙的居住環境,非常惡劣。
可他似乎并不覺得如此,從一堆瓶子和草紙中挖出了兩把椅子,桑楊沙一屁股坐在一個裝着不知什麽魔怪屍體的大罐子上,指着兩把椅子示意路西斐爾他們坐:“我這沒什麽喝的,咱們就長話短說啊。”
路西斐爾說:“說話就不必了,你将我求你準備的寒萃石用配套的符文打在他聖靈上就行。”說完,他向尤利爾看了一眼。
桑楊沙撓了撓頭:“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事。寒萃石我只有一枚,本來答應你不應該反悔。可是老師剛剛也傳訊來跟我要。我一開始沒打算給他,可他居然自己來了。你看,剛才我就是在送他出門。結果一轉頭,你也來了。你怎麽就沒早來十分鐘。”
路西斐爾聽了顯然有些急:“拉貴爾老師來過了?他要寒萃石做什麽?”
桑楊沙做了個小攤手的動作:“你問我,我問誰去?”
路西斐爾垂眸低喃道:“不行,我得找他去。”然後握了握尤利爾的手說:“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說完擡手畫了個追蹤符文,便跑了出去。由于走得匆忙,還踢翻了地上幾個罐子。
尤利爾站起身,扶起了被路西斐爾踢翻的罐子,對正在朝着路西斐爾的背影一個勁兒罵爹的桑楊沙說:“我這裏有幾根陰蛇的蛇蛻。同樣含有至寒形态的水元素,可能你會有用。”說着擡起手,幽光一閃,幾塊透明的薄膜便出現在他掌心,發出帶着寒意的藍芒。
此時若路西斐爾在場,一定會感慨,尤利爾真不愧是一個雁過拔毛的收集癖。
感受到蛇蛻的冰寒之氣,桑楊沙猛地扭回頭,一秒從罵街模式恢複正常,小心接過尤利爾手中的薄膜,裝進一個不知哪裏摸出來的廣口瓶,然後便一臉懷疑地說道:“你怎麽會有魔界的東西?”
尤利爾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我要離開一下,這是封口費”。
桑楊沙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哎呦,路西斐爾這小子,找了個神神秘秘的老婆喂!”說完拜拜手:“沒事,去吧,我不會告密的。”
尤利爾便推開門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想着,老婆你父親。
走出桑楊沙可能的感知範圍,尤利爾擡起手,再次召喚出傳訊用的風精靈,然後便張開羽翼,跟着風精靈一路飛進河谷深處,來到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邊。
拉貴爾此刻正坐在溪邊的一塊青石上。那只風精靈恰好飛到他手中,繞着他的手正在傳遞着“我來找你”這個消息。
拉貴爾的掌心握着一塊鴿子卵大小的藍色晶石,正是可以保護天火焚靈的寒萃石。這種石頭産自第二獄悲嘆之河的河底,由至寒之水經過多年結晶而成,雖在魔界不算十分罕見,但在天界也算是異常珍稀的材料。
見尤利爾降落在面前,拉貴爾頭也沒擡便說:“你不是英雄嗎?有本事別來求我。”
尤利爾在拉貴爾身邊坐下,笑了笑,說:“除了你,我還能求誰。”
拉貴爾無奈地瞪了他一眼,正色道:“寒萃石只能幫你護住聖靈,卻無法緩解痛苦。以你現在的身體,挨上三日,恐怕會出事。”
尤利爾說:“我挨得住。”
拉貴爾沉默了一陣,嘆了口氣:“也不能全怪你。他們給你設的本來就是死局。”
尤利爾說:“不過小懲大誡。他們沒料到我現在是這副樣子,不然也不敢。否則一不小心把我弄死了,就熱鬧大了。”
拉貴爾沒有接話,可眼中卻閃過一絲痛色。他拉起尤利爾的手,金色的治愈術融化了寒萃石流過掌心,點滴沒入尤利爾體內,發出陣陣微光。
又過了片刻,拉貴爾突然說:“我沒想到路西斐爾會來幫你要寒萃石。他對你也算有心。不過這個孩子的心思一向難測,你還得小心些。”
尤利爾沉默了一瞬,說:“我知道了。”
拉貴爾顯然捕捉到了他那一瞬的失神:“你不會是……”
尤利爾輕笑一聲打斷他的話:“當然不會。”
拉貴爾心想,你連孩子都跟人家有了,還有什麽不會的。不過也知道有些事勸是沒用的,只能順其自然。
更何況,尤利爾也說了,他愛的是撒旦。
拉貴爾沉思片刻,突然覺得,比起死得不能再死的撒旦,路西斐爾還算是一個好歸宿。
尤利爾感覺着拉貴爾不斷變換的臉色,當然并猜不到他此刻正在考慮自己的歸宿問題,否則估計又得吐血。
尤利爾回到桑楊沙小屋的時候,發現整座小屋都被一層冰裹在下面,被速凍的藤花在陽光下閃爍着晶瑩剔透的紫光,簡直如夢似幻。
尤利爾在指尖凝聚了些火元素,砸在凍成了冰面的大門上,然後迅速拍開解凍的門進去,就看見了一片雜亂的冰雪世界。在冰雪世界的中心,豎着一個大冰柱,依稀是個人形。
尤利爾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不過還是迅速畫了個符文,在符文的指引下,火元素溫和地形成了一個圓柱形的領域,緩緩融化着冰柱。随着地上一窪水泊越來越大,皮膚被凍成青紫色的桑楊沙終于從冰柱中露了出來。
尤利爾先是扒下桑楊沙身上已經濕透的紫袍子,然後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并沒有長得像衣櫃的東西,便扯下自己的鬥篷将桑楊沙一裹,迅速将他抱離了室溫感人的小屋。
在小院中心生了一堆火,尤利爾将桑楊沙側放在火堆旁,掌心凝聚着火元素,幫他搓着前胸靠近心髒的地方,以及後背可以伸出羽翼的地方。
緩了好一陣,桑楊沙才從凍暈的狀态緩了過來。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艾瑪,這個用量大了。”然後舉目四望,在看見尤利爾臉上的光之荊棘後,一臉興奮地說:“诶,你臉上這種植物罕見的很,能給我一段兒不?”
尤利爾忍不住想,這孩子能活到這個歲數,也是命大。
路西斐爾千方百計地尋到了拉貴爾,結果被告知寒萃石已經用掉了,還給他看了掌心殘存的渣渣。拉貴爾給路西斐爾的解釋是,他想去天火峰取一些天火做研究。路西斐爾心想,這幾天天使學院恐怕要有危險。
拿不到寒萃石,路西斐爾只能退而求其次,準備了需要的東西,便又耽誤了一番功夫。等他回到桑楊沙的小院時,就看見桑楊沙的小屋已經變成了一個融化中的大冰坨,桑楊沙跟尤利爾都坐在院子裏。尤利爾穿着觐見主神時的禮服,正在說着什麽,桑楊沙裹着鬥篷蹲在他身邊,眼睛亮亮地正盯着尤利爾看。
路西斐爾心中警鐘長鳴,快步上前,硬擠在兩人中間,将桑楊沙擠去了一邊。桑楊沙讓他擠得一個趔趄,不樂意地喊道:“正聽故事聽到高興呢,你搗什麽亂!”
路西斐爾一臉疑問地看向尤利爾,聽見尤利爾正說着:“公主得知答案後,便要離開。王子連忙緊緊扯住了她的鬥篷。公主沒有辦法,只能将鬥篷留下。第二天,公主召開了集會,找了十二位法官當見證人,并說出了謎語的答案‘是一只吃了□□毒死自己然後又毒死了十二個人的烏鴉’……”
這是上一個人類文明中,流傳甚廣的一個童話故事。
路西斐爾又看了一眼桑楊沙,便見桑楊沙興致勃勃地說:“然後呢,然後呢。”
尤利爾說:“王子于是怒了,用鬥篷悶死了公主,自己也被法官判了死刑。執行死刑的時候,王子狂笑道:‘這個謎語的謎面就是錯的,烏鴉毒死的其實是十四個人!’”
故事就這樣講完了。
桑楊沙聽完愣了很久,然後特別沒精神地“唉”了一聲,說:“怎麽會這樣。”
路西斐爾也愣了半天,他突然很想對尤利爾說,桑楊沙本來就沒有童年,你這樣對他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