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諾曼城
路西斐爾被一群兇殘的骨龍墜着,奔逃在兇殘程度不下骨龍的狂怒之嶺中,身後不斷傳來龍息和魔獸的嘶吼聲,以及食肉植物枝條破空的聲音。他捏緊手中的一角羊皮紙。這種魔法羊皮紙是□□之初天族用來互通消息的媒介,尤利爾同他約好,一旦得手,便會在羊皮紙上傳訊。
為了盡可能多的給尤利爾争取時間,他不敢将骨龍甩得太遠,難免就有些顧此失彼,漸漸地,就挂了一身的彩。
天族血液的味道極大地刺激了魔獸們的食欲,魔怪們聞香而來,一時間這追逐場面之大,直逼那日第六獄的火山噴發。
路西斐爾只覺得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沉重,身形一晃,險些被一道龍息噴中,堪堪躲過,又被一根藤條纏住了腳踝。他反手用匕首劃斷藤條,帶着倒刺的藤條斷裂的同時,幾乎在他腳上勾走了一圈血肉。劇痛的感覺,伴着耳畔冷冽的風聲一同襲來,路西斐爾下意識地矮身想躲過那陣疾風,卻也知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就在他将匕首橫在胸前,決定拼命的瞬間,突然感覺到腰間一緊,就被摟進了一個并不陌生的懷抱。
路西斐爾擡起頭,只見尤利爾銀發披散,眉心微皺,雙眸冷得如凝寒冰,眼角的棘紋血□□滴。他此刻正站在一頭骨龍的背上,手中一根豔紅的荊條鎖住了骨龍的椎骨。那條骨龍看上去煩躁不已,卻掙不脫束縛,低吟一聲,向前俯沖而去,不多時,便将一衆魔怪外加它的骨龍兄弟們遠遠地甩在身後。
路西斐爾的後背緊貼着尤利爾的前胸,感受到身後熱到幾乎灼人的體溫,看着尤利爾瞳眸深處不斷閃過的赤紅,他忍不住張了張嘴,剛想問你怎麽了,卻聽見尤利爾在他耳邊說:“看前面,別看我。”
路西斐爾沿着骨龍滑翔的方向望去,越過高矮不等的茂密植被,望見不遠處一角墨綠色的水面。
這時,尤利爾突然松開了轄制着骨龍的手。血色的荊條在空中劃出一道赤芒,沒入了尤利爾的掌心。骨龍又是一聲長吟俯沖而下,緊貼着水面振翼而起,尤利爾扯過路西斐爾的披風,将兩人匆匆裹在一起,“噗通”一聲,投進了水裏。
水,能夠稀釋血液的味道。猜出尤利爾的用意,路西斐爾連忙屏息,卻感到唇齒間再次被溫軟所覆蓋,一種難言的酸澀在味蕾間散開,是尤利爾将什麽東西頂進了他口中。冰冷的水底,尤利爾的雙眼幾乎貼着他的眼睛,他甚至感覺到他的睫毛拂過眼睫的奇妙觸覺。
緊接着,便是一陣電擊般的疼痛擴布全身。路西斐爾只覺得自己被抱得更緊,尤利爾的懷抱灼熱而有力,給人以無盡的安全感。口中酸澀的果實已經化盡,黑暗的魔力侵襲血肉的疼痛和一陣難言的燥熱一同折磨着他的精神。
失去意識前,路西斐爾想的是,墓苔果真難吃啊,以及,我都這麽疼,尤利爾該怎麽忍?
路西斐爾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堆篝火邊。眼前的火苗“噼噼啪啪”地響着,篝火上架着一口石鍋,石鍋裏炖着稀爛的蘑菇魔獸湯,發出陣陣詭異的香氣。
圍着篝火直徑五米之內,用魔石粉畫着簡單的防禦法陣,隔絕着這方寸之地和外界的空氣流通。
路西斐爾認出,這是他們之前的臨時營地。
尤利爾此刻正坐在篝火對面,手裏拿着一根石棒,在一塊中間有些凹的石面上搗着什麽。路西斐爾定睛一看,發現尤利爾手邊躺着一串兒毒蟾,劇毒的粘液在毒蟾死後還冒着腐蝕性的泡泡,發出陣陣刺鼻的味道。而尤利爾正在将它們一一搗碎,裝進一個黑色的小皮囊中。
路西斐爾有些不能形容此刻自己內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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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爾身上的秘文布罩衫已經換成了一件亞麻布的長袍。路西斐爾一低頭,發現自己身上也穿着一樣的長袍,屬于魔人族的傳統樣式,高領窄袖,收腰略緊,長襟開叉,配上長褲和短布靴,瘦人穿上更顯纖細、胖人穿上就是慘劇。
路西斐爾坐起身,感受了一下自己和尤利爾身上的神聖之力,結果一無所獲。他此刻只覺得全身無一處不酸麻脹痛,随即擔憂地向尤利爾看過去。
尤利爾也在此刻擡起頭,冰藍的眸子寒光如刃,看得路西斐爾心頭一顫。
路西斐爾抿了抿嘴,低聲道:“你怎麽樣了?”
尤利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将裝滿了毒蟾殘軀的皮囊收入懷中,然後低聲說:“對不起。我在廢墟多耽擱了些時間。”
路西斐爾連忙說:“沒關系,你來得剛好。”
尤利爾沒有再說別的,只垂下眼睫,将目光自路西斐爾身上移開。路西斐爾這才發現,尤利爾蒼白的額頭上,遍布着一層細密的汗珠,眼角下的棘紋雖已恢複成銀色,卻不時有赤芒閃過。
路西斐爾幾乎是一躍而起,撲到了尤利爾身邊,握住尤利爾垂在身側的手,觸手是不似活物的冰冷。路西斐爾心中一急,忙扯起袖子去擦尤利爾額角。
尤利爾別過臉閃開他的手,低聲說道:“你離我越近,我越難壓制光之荊棘。我只需一夜就能恢複,你無需擔憂。”
路西斐爾感覺到尤利爾的手在自己掌心輕輕一掙,可還沒掙開,他便雙眼一合,呼吸瞬間弱了下去。
路西斐爾連忙接住尤利爾倒下的身體。雖然總覺得有什麽不對,但又摸不到頭緒。路西斐爾小心翼翼将尤利爾放在地上,脫了長袍墊在他枕下,然後很聽話地遠遠躲開。
看着火光中尤利爾蒼白的面龐,路西斐爾的眼眶一熱。
他是一直硬撐着,在等自己醒來嗎。
對于路西斐爾來講,這一夜是漫長又難熬的。
他一直隔着篝火看着尤利爾。跳躍的火光映在尤利爾慘白的臉上,尤利爾的呼吸時斷時續,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面形成一片陰影,看起來竟有幾分脆弱。即便脆弱,那仍是很美的一張臉,線條柔和、五官明晰——路西斐爾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張臉。
在等尤利爾醒來的時間裏,路西斐爾想了很多事。
比如,他第一次看見他時,他那一身清貴的銀芒。
比如,他用領域之鏡偷看他時,他嘴角帶着淺笑,澆灌着貧瘠土地上破土而出的幼苗。
比如,在伊甸園,生命之樹下,他展開六翼,一個新生的聖靈纏繞在他指間,輕唱着古老的贊歌。
在路西斐爾全部的記憶中,尤利爾總是獨自一人。
讓他忍不住,想要去陪伴。
只是尤利爾并不需要他的陪伴。
路西斐爾想起某次豐收祭典,尤利爾坐在燈火闌珊的光陰之殿頂上,面向鼎沸的人群,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他剛想飛過去打個招呼,卻被拉斐爾拉住說了一陣話,再去看時,尤利爾已經不知所蹤。
人,怎麽可能會喜歡孤獨呢?
路西斐爾看着尤利爾被汗水浸濕的面容,心想,不管你是否需要,我想陪着你。大不了被你嫌棄幾回,你終有一天會欣喜于我的存在。
尤利爾說一夜醒來,便伴着第一縷晨光睜眼,可謂是言出必踐。
路西斐爾驚喜地站起身,剛想走過去,卻被尤利爾的目光釘在原地。
尤利爾冰藍的雙眸中,帶着一抹極致的狠戾,若有實體,必能百步穿腸。
路西斐爾硬生生打了一個哆嗦,心想,他這難不成是睡魇住了?
還沒等他想明白,尤利爾已經閉上眼睛,稍停片刻,再睜眼時,眼神雖然仍舊冰冷,卻不再淩厲。
“我要去諾曼城取凍泉之水,來抑制光之荊棘。”尤利爾的聲音在清晨充滿着寒意的空氣中響起,比往日多了一絲喑啞:“你我現在不能使用神聖之力,即便僞裝成魔人族的樣子,能騙過的也都是些低階魔族。一旦被高階魔族識破,你要能跑就跑,不用理我。”
路西斐爾聽出他話裏有話,聯想到之前的事,只怕是在廢墟中遇到了什麽變故。
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匕首,路西斐爾擔憂地說:“你的身體要不要緊?”
尤利爾輕笑一聲,似是低嘲,又像是漫不經心:“我沒事。”目光掃過路西斐爾手背繃緊的皮膚,他接着說道:“不用緊張。我也不會讓你有事。”
路西斐爾心想說,我不是擔心你不能保護我,我是擔心我保護不了你啊!
可這話此時說出來頗有些不自量力,路西斐爾只得點頭道:“知道了,我會小心。”
前往諾曼城的旅程并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為了不讓尤利爾太辛苦,路西斐爾一直都走在前面探路。尤利爾對此也沒什麽異議,權當鍛煉大天使長的戰鬥技。
不一日,他們走出了狂怒之嶺,來到了一片擁堵的諾曼城前。
諾曼城此刻可謂熱鬧非凡,一部分因為它是第五獄的首府,也是魔界統一的區域裏最接近核心的城市,所以花汛祭典在此舉行;另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為凍泉之水。
尤利爾跟路西斐爾戴着兜帽擠在人群中,順利通過了城門口的血統甄別法陣,混進了城裏。
進入城門,便是諾曼的外城。低階魔族的商業區挨着城門而建,主幹道十分寬敞,道路兩旁是各種外觀奇特的店鋪。也有些看着就落拓的魔族在店鋪前擺地攤,賣的東西玲琅滿目,但大多沒什麽用。
跨越雜亂的外城再往遠處看,就是高聳入雲的內城。
諾曼內城依山而建,自山腳的城門到山頂的大領主官邸,垂直距離有近千米。城市的主要建築大多鑲嵌在山壁上,其間有錯落的民居區和蜿蜒成網狀的道路,半山處還有大片雷聲陣陣的烏雲環繞。在黯淡的陽光中,那片烏雲被鑲上了幾層金紅色的描邊,不時還有霹靂破空,遠遠望去頗有些壯觀。
見此場景,路西斐爾不禁喟嘆道:“這住在半山的人,就不怕雷劈嗎。”
尤利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彼列喜歡這種誇張的裝飾。”
路西斐爾瞪大雙眼,嘴巴圈成一個“o”型:“你說,那一大片烏雲是裝飾?”
尤利爾沒有理他,轉身走進了一家門口胡亂挂着獸皮和獸骨的店面。
路西斐爾連忙跟上,心想,跟尤利爾裝可愛果然行不通。
這家店鋪的內部看起來比外面還要随便,貨架擺得七扭八歪,獸皮獸骨和一些說不上是什麽的雜物毫無規律地堆在一起。路西斐爾瞬間覺得自己強迫症發作,恨不得把那些貨架全都扭正了。
店老板此刻正靠在一個貨架上打瞌睡。那是一名将傳統服飾穿得很慘劇的魔人族大叔,一臉黑色的絡腮胡,腹大如鼓,鼾聲雷動,有客來也不見他醒來招呼。
尤利爾摘下身上的挎包,拎着下面的兩個角一抖,在一陣“乒裏乓啷”的響聲過後,地上出現了一小堆新的雜物,是他們一路上殺了魔獸後,尤利爾從屍體上剃下來的骨頭、皮和少量的元素晶核。路西斐爾默默地看着,心想,敢情這地上的雜物堆都是這麽來的,以及,尤利爾作為一個雁過拔毛的收集癖,原來也是為生計所迫。
老板此時也睜開了眼,用腳尖撥拉了幾下雜物堆裏的東西,伸手比了個數。
尤利爾也伸出手,比了另外一個數。
老板略一沉吟,點了下頭,從身邊的一個小抽屜裏數出了幾塊亮晶晶的金屬幣,散花一樣丢給尤利爾。尤利爾一甩挎包,便将那些硬幣全數撈進了包裏,又背回了身上。
老板見狀挑了挑形狀頗似蠶豆的眉毛,笑道:“小兄弟身手不錯。以後多照顧生意啊!”
胖大叔的聲音粗噶難聽,尤利爾聽了卻回給他一個溫煦的笑容。
由于尤利爾笑的時候微微擡起了頭,一張臉就有大半從兜帽中露了出來。胖大叔頓時被尤利爾笑出了滿眼的粉紅泡泡。站在一旁看呆了的路西斐爾心想,這簡直沒有天理了,阿撒茲勒說得對,尤利爾對一個魔族都比對天族要好。他這圖的是什麽呢?
仿佛是看出他的疑問,走出店鋪後,尤利爾對他說:“這店的老板很厚道。”
路西斐爾還沉浸在尤利爾方才的笑容中,聞言恍惚道:“胖子大多數都厚道。”
尤利爾想了想,說:“亞納爾就不怎麽厚道。”
亞納爾是□□天使之一,現位居權天使長,統領一階,是少數知道流放地秘密的神聖階級。但就路西斐爾失蹤一事,他并未表态。
路西斐爾并不知這個緣由,心想亞納爾素來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平時做事也多與人為善,也許是哪裏惹了尤利爾。便笑了笑說:“你這樣說他,也挺不厚道。”
尤利爾淡淡地看了路西斐爾一眼,覺得自己搭理他就是個錯誤。
路西斐爾本意是逗着尤利爾說說話,此時意識到自己的嘴賤,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話音未落,只聞得耳畔風聲大作,仿佛有什麽龐然大物破空而來已至身後,路西斐爾連忙避讓,尤利爾的動作卻快過他,先一步将他拉到一邊。
一陣沸反盈天的驚叫聲中,路西斐爾看見一頭黑龍從天而降,“嘭”地一聲砸在地上,掠起漫天塵土,頂着尖铠的頭堪堪掃過他剛剛站着的地面。如果他躲晚了一秒,只怕現在已經被戳了個腸穿肚爛。
巨大的風暴掀開了尤利爾的兜帽,将他銀色的發絲卷起。尤利爾眯着眼睛,将路西斐爾擋在身後。
漫天塵埃尚未落定,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龍背上一躍而起,沖着尤利爾便撲了過來,伴着一把稍顯稚嫩卻清脆悅耳的童音:“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