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對不起!
吳漾始終沒有打通江楓的電話。
她乘着電梯直上,先是到了江楓的辦公室樓層,見屋裏沒人後,又按照同事的指示,一路趕到天臺。
天臺上,僅有的兩盞照明大燈在夜風中輕微晃動,光影婆娑,樓頂的排風口呼呼鼓着氣,月光被不規則的管道割碎,陰影疊疊錯錯。
吳漾打開手機電筒,在陰影裏找人。
“江楓?”
無人回應。
直到她擎着光源,走到外牆沿處,才看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倚着牆邊,坐在地上,一聲不吭。
吳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楓?”
江楓這才緩緩擡起頭來,滿眼血絲,目光渙散。
“你手機呢?”她問。
可對方就像是沒聽見似的,沒給任何反應。
“走了,先下去。”吳漾拍了拍他手臂,收起手電光。
江楓仍舊一動未動。
片刻後,才啞着聲問她:“他呢?你看見他了嗎?”
吳漾剛從下面上來,當然知道江楓口中的“他”是指誰。
“嗯。”她抓着江楓小臂,要拉他起來,“走吧,一起下去看看。”
江楓卻縮手掙開,“我不去……”
聲音還發着顫。
說完,就蜷起腿,徹底把臉埋進交疊的手臂裏。
15 層,50 幾米,他一點僥幸心理都沒有。
想都不敢想。
吳漾長籲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
早知道就在樓下拍張照了——如果不是兩名醫護人員第一時間拎着一塊大白布把人給蓋住了。
說實話,她一開始也吓壞了,特別是聽到人群中有人認出那跳樓的年輕人好像是叫“楊洲”。
IN 員工,又叫“楊洲”,吳漾立即反應過來那不是別人,而是江楓一直在找的那個不知姓名的失蹤朋友,于是迅速撥開衆人,想去現場确認。
卻被警戒線外的一名警察給攔了下來。
“我是家屬!”吳漾張口就來,鉚着勁兒地就要往裏鑽,“讓我進去看看!”
警察不僅攔着不放,還神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家屬’?”
“啊,那是……那是我弟。”吳漾指着遠處的那塊大白布,臉不紅心不跳。
警察神色更怪,“你身份證給我看一下。”
吳漾作勢在胸前的空包裏找着身份證,小眼神兒不住地往案發現場偷瞄。
直到确認被她先一步偷放出去的吳一周已經圍着那塊白布神不知鬼不覺地轉了一圈,這才可憐巴巴地擡起頭,沖着警察叔叔撒了個嬌:“……忘帶了。”
“哎你看那有只貓!”人群裏忽然有人說道。
吳漾:“……”
就您眼神兒好。
警察大概以為自己聽錯了,略一皺眉,也順着看去——
還真有一只!
現場頓時騷動起來。
警察的幾名同事剛剛上樓救人,還沒下來。樓底下的人手不夠,他脫不開身,只能提醒“屍體”附近的醫護人員幫忙攆貓。
可那白貓動作敏捷,還未及人趕,就飛快地跑離了現場。再等警察回轉過頭,剛剛還嚷嚷着自己是“屍體”家屬的姑娘也不見了。
“斷了兩條胳膊一條腿,沒有血跡,皮膚下面都是零件,”吳漾将吳一周剛剛彙報的情況轉告江楓,“臉拿布遮着沒看清,但不管是誰,肯定不是個真人。”
也難怪自己說是“家屬”的時候,警察會拿那個眼神兒看她。
“‘不是個‘真人’……是什麽意思?”江楓這才重新擡起臉來,滿眼的茫然不解。
正在這時,天臺上忽然蹿出一道黑影,後面跟着急促的腳步聲——
吳漾一眼就認出那敏捷靈巧的小黑影,忙上前一步迎着,只見吳一周四條小腿飛快地倒騰,秒速跑到女主人腳邊,嘴裏還叼着一塊硬盤。
她蹲下身子,接過硬盤,又聽它喵了一聲,“人我給你帶來了,別再讓他跑了。”
吳漾擡眼看去,見吳一周身後那一路追着跑來的——
正是楊洲。
由于她對楊洲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張五年前的照片,因此看見眼前男生時,還是花時間辨認了一會。
男生 175 公分左右的個子,身材單薄,模樣清秀,穿着件寬大的帽衫,大概是沒預料到房頂有人,明顯愣了一下。
吳漾想到剛剛意外墜樓的仿生人,又聯及小陳老師說過的那些話,瞬間就将所有的碎片線索串聯起來——如果她沒猜錯,眼前的男生應該就是仿生人的主人。
“你是楊洲?”她晃了晃手裏的硬盤,和他确認。
忽然被陌生人叫出名字,楊洲一時錯愕。
他原本打算趁江楓不在辦公室,先偷偷拿回硬盤,再去處理 R 的“後事”,沒想到竟在辦公室裏撞見一只白貓,那白貓又偏偏和他一樣,對桌上的硬盤興趣十足,倏地飛撲過去,叼住就往門外跑。
楊洲別無他法,只能緊追其後,跟着白貓一路跑到天臺,本以它已無路可逃,卻沒料到,這小東西居然還有後援——
一個能夠準确叫出自己名字的陌生女孩,還有她身後那個……他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楊洲下意識倒退兩步,下一秒,轉身就要跑!
卻直接被一名追他上來的保安擋住了去路。
保安追得呼哧帶喘,見着楊洲立即瞪圓了眼,指着喝問:“你幹嘛的?”
江楓起身走來,向保安詢問情況。
“啊,江總,你也在呢!”保安扶了扶一路跑歪的帽子,彙報道,“就這個人,剛才在你辦公室裏鬼鬼祟祟的!可讓我好追了一路。”
江楓目帶質詢地看向楊洲,後者則默默低下了頭。
晚八點半,江楓辦公室。
Robert 已經被人擡了上來,楊洲正坐在地上,檢查他的“傷勢”。
“壞的太厲害,估計得返廠了。”楊洲将數據備份完畢,拔下連接線,拿着一條沒辦法裝回去的胳膊,一臉無奈。
江楓坐在不遠處的辦公桌旁,目光始終盯着楊洲身上的那件和 R 同款的帽衫,怎麽看怎麽不爽:“你們兩個一定要每天穿情侶裝嗎?”
吳漾則一臉好奇地蹲在楊洲旁邊,指着 R 的手臂,忍不住感嘆:“這也太逼真了……我能摸摸嗎?”
吳一周:“……”
咱能撿點重要的聊嗎?
楊洲大方地把那條胳膊遞給吳漾,站起身,又拽了拽自己衣服下沿,認真對江楓解釋:“我嫌挑起來麻煩,都是同款買兩件……”
要不是 R 的電子元件和手腳關節都有尺寸限制,沒辦法做得更小,楊洲也想設計成和自己一樣的身材體型,還能省下不少衣服錢。
說完,目光落到江楓剛剛插回電腦的硬盤,“我能……把那裏面的東西拷走一份嗎?”
江楓掃臉認證完畢,再擡頭時,眼底還蹿着火,“你覺得呢?”
楊洲一時無言以對,懸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了攥。
房間裏瞬間安靜下來。
楊洲大約覺出了江楓的憤意難平,于是低下頭,小聲道了個歉:“對不起……”
“沒了?”江楓兜兜轉轉找了一圈,忽然得知自己相處了大半年的朋友不僅假名假姓,還幹脆是個“假人”,肺都快氣炸了,“一句對不起就完了?!”
楊洲忙說:“我可以給你算些補償!只要合理範圍的,我可以想辦法湊湊……”說着說着,聲音又低了下來,“雖然你可能……不太需要錢。”
江楓幹脆被他給氣笑了,“你還真是拿我當猴兒耍那?耍完還給發香蕉是嗎?”
楊洲一時無措,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沒有惡意!對不起!”
直接給江楓鞠了個九十度深躬。
江楓:“……”
眼看這倆人就要談崩,吳漾趕緊放下那條狀貌詭異的斷臂,調查員搖身一變“和事老”,給江楓丢了個眼色:你吓着人家孩子了!
剛剛從天臺下來的路上,吳漾就将小陳老師那得到的信息告訴江楓,同時也叮囑他:
“楊洲性格孤僻,幾乎不和人交往,那個仿生人說不定是他和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他一直單方面地把你當成朋友,可能也是把仿生人看做了另一個自己——總之就是……心理上和精神上可能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你一會說話注意點。”
雖是這麽說,可吳漾也沒處理過這種“問題少年”,只能臉上堆笑地打着哈哈,讓楊洲坐下慢慢說。
随後過去江楓身側,想看看硬盤裏到底裝了些什麽東西——
一堆擴展名陌生的打不開文件。
“那是 R 的運行數據,”楊洲見狀解釋道,“是他背着我拷走的。”
吳漾這才意識到不太對勁——她之前一直以為楊洲是把 R 設計成了一個交際外向型的自己,希望能借助 R 多認識些朋友,卻沒想到……
“你……和他……”吳漾指着地上一動不動的仿生人問,“不是一夥的?”
“本來是。後來就……不是了。”
楊洲坐在沙發上——和傍晚時 Robert 一樣的位置,在無數次思想鬥争後,終于開口講起了他和 R 的故事:
“我一直是個不太讨喜的人,也沒什麽朋友。所以幾年前設計 R 的初衷很簡單,就是希望有個人陪我說說話。
最初的 R 和你們今天看到的不太一樣,那時候他還沒有名字,也沒有實體,只是個虛拟程序,可以做些簡單的對話,但比較笨。
後來,我嘗試用各種方法訓練 R,讓他能夠像個正常人類一樣交談。不過這個過程比較漫長,也不太順利。我甚至懷疑是我自己的問題,覺得……可能是我太讨厭了,連 AI 也找不到和我相處的方法。
有一次,我寫程序寫的實在太煩躁了,就幹脆把 R 的事抛到一邊,開了把 LOL,然後就……”
吳漾:“……認識了游戲裏的江楓?”
楊洲點頭。
“等等,”江楓一時有點蒙圈,趕緊叫停,“所以……一直跟我組隊的到底是你……還是他?”
“是我。R 那時還只會聊天……不會打游戲。”
而按照江楓之前的說法,他也是在那次團戰後,加了網名“Robert”的隊友 QQ。
“所以……Robert 其實是你的網名?”吳漾隐約明白了一些,追問楊洲,“那後來用 QQ 和江楓聊天的是你還是他?”
“這個就有點複雜了……”楊洲想了想,才說,“最開始用 QQ 的人是我,後來,我想借這個機會訓練一下 R,就常常會讓他替我回複消息。但 R 畢竟只是 AI,功能受限,經常會有應付不來的狀況——
比如那次,他居然一口答應替江楓做畢設建模,可他又不會,最後只能我來搞,爆肝了好幾個通宵……”
吳漾竟忽然覺得這小男孩莫名可愛起來,忍不住笑問:“那全程耐心答疑的也是你嗎?”
“不是……”楊洲實話實說,“我偷了個懶,做完之後就把整套模型和所有程序文檔丢給 R 了,他只要能理解江楓提問的意思,就很容易給出答案。”
“後來呢?”吳漾好奇問,“R 是什麽時候有了實體?”
“大概今年四月份吧,被江楓拉進游戲 Q 群以後,R 有了更多的對話樣本,學習進展很快,就讓我萌生了給他訂制一套仿生身體的念頭。我通過幾個常逛的論壇聯系上國外一家做仿生體的機構,發了 R 的資料過去,他們很感興趣,我們很快就談攏了。
但坦白講,我起初還是有點猶豫,擔心他給我惹麻煩。你們應該看過不少講 AI 仿生人的電影吧……畢竟,虛拟程序還可以格式化删除,也很難對現實世界造成實際影響,一旦有了實體,情況就不太一樣了。”
但楊洲最終還是做了決定。至于其中緣由,吳漾猜測,或許與江楓想約他見面有關。
果然,楊洲繼續說道:“後來,江楓要回國,提出想和我見一面,我當然是拒絕了。但事後,R 卻建議我接受,還表示說,如果我不願意露面,他完全可以代勞。
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這之中的意義——他是個 AI,不該擁有任何意識,他的輸出信息只能是對輸入信息進行加工運算的結果,但那個時候,他居然向我提出了一項與我意見相左的‘建議’。
所以,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找到他做出這項決策背後的機理。于是我改變了主意,答應了江楓的邀請,還把那個訂制的身體和楊洲的身份都給了他。”
言及至此,楊洲沉了口氣,“不過,也是從那以後,R 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