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起初是丁大成發覺不對勁。
這次回北京後,宋愛兒與他從前見過的那個女孩判若兩人。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少了,和人說話時偶爾會出一會兒神,眼中滿是怔忪不寧,只是做事時倒還算專注。
“丁秘書,開春後會所不是要舉辦一場法國繪畫藝術品展覽嗎?怎麽突然把所有名錄都撤下了?”宋愛兒拿着已經定制好的名錄來找他,“邀請函都快發出去了。”
丁大成正要和她說這事:“是王總的意思。”
“他……怎麽了?”宋愛兒噎了一噎。
丁大成舉了舉手裏的文件夾:“王總想把這個藝術品展覽推後,開春的第一場展覽他另有計劃。”
宋愛兒接過那份薄薄的文件夾,略略地翻了幾頁,手指忽然頓住,而後嘩嘩作響地一覽而過,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了那張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是法國的埃菲爾鐵塔,二十幾歲的宋衣露站在巴黎碧藍的天空下,笑容懶懶,仿佛把一整個世界都踩在腳底。
“王邈要給她辦一個作品展覽?”
“聽王總的吩咐,是這麽個意思。”
宋愛兒臉上沒什麽表情地把文件夾輕輕地擱下,轉身去看四合院裏的景色。暖日融融,春雲浮蕩,正是四月裏的好天氣。院裏海棠樹和丁香樹種得最多,明媚的日光落在磚地上,有人背抄着手,仰頭正眺望着院中的鴿子起盤。宋愛兒也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群鴿子嘩啦一聲飛向了東邊,落在了一間空房的窗棂上。
這般的好歲月,安逸,沉穩。她不該不滿足的。
丁大成仍舊面上淡淡,問她:“王總已經幾天沒回公寓了?”
“從奧勒滑雪回來,他就一直在外頭住着。”宋愛兒沒說兩人鬧別扭的原因,她自己也并不是很明白,只知道兩人原先還好好的,在奧勒的雪場時她甚至動過想要天長地久的妄想。直到忽然遇見了宋衣露,宋衣露是這個人心中的正主,是他永遠得不到的初戀。她和他的心頭肉争鋒,在滑雪場出了那場天大的醜,既蠢又可笑。他在奧勒小城時嘴上沒說什麽,想必也覺得乏味,所以回來後一直這麽撂着她。
“王總這些天一直一個人在酒店的套房住着。”丁大成忽然補上一句。
宋愛兒淡淡地應了一聲:“再等等。”
丁大成見她滿面倦态,又說:“王總的事很複雜,半途退出,沒人能保得住你。”
宋愛兒沒有再擡眼看他:“我知道。”其實即便丁大成不提醒,她也不會放棄。
丁大成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忽然在她辦公桌的椅子前坐了下來,給她畫畫點點着最近做的一些東西,一邊圈畫指點着,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了起來:“宋小姐是王總的初戀,兩人在美國念高中時認識。當時宋小姐很讨人喜歡,有一個白人男友,參加聚會時王總一眼看中了她,也做了很多追求者都會做的事。宋小姐不知道他的家底,還以為他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華人男孩中的一個,所以既沒有答應也不拒絕,态度很暧昧。她知道王總的家世是在彼此念大學後的第二年,她去法國學畫,王總在普林斯頓念書。那時兩人隔得遠,幾乎不常碰到,也就彼此淡忘了。”
宋愛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然而丁大成并不擡頭,只是繼續圈畫着她做的藝術品展覽目錄,一邊說下去:“去年開始的金融危機讓宋家發生了一些狀況,據我知道的情況,宋家已經賣掉了在洛杉矶日落大道西區的房子,可是還遠遠不能填滿窟窿的十分之一。”
話落音後,丁大成不緊不慢地合上藝術品目錄,遞還給她:“目錄的形式不對,有些介紹與資料不符,版式還需要再調整。不過都是小問題。”
宋愛兒把東西随手丢在一旁:“無所謂,反正要再做一份新的。”頓了頓,她自嘲地一笑,“——為了華人女藝術家Freda的畫展。”
“你這樣只會把王邈推得越來越遠。”丁大成忽然緩緩地說。他的語氣溫柔,中肯,說話似乎天生蓋着客觀的印戳。宋愛兒想要忍住自己的刻薄,失落,還有那些在心底翻騰的情緒。她努力控制了一會兒,深吸了口氣,才笑出聲:“我真是替王邈謝謝你了。”
丁大成并沒有生氣,依舊很溫柔地帶上門,轉身要出去。
“等等。”她握着門把手,沒讓他走成,“我……我在奧勒時接到一個電話,是杜……”
“噓。”丁大成做了個手勢。
宋愛兒閉上嘴。丁大成見狀,倒是十分善意地笑了一笑,随手合上門輕聲離去。
宋愛兒是在三天後的淩晨一點鐘收到王邈的短信的,內容簡單到只有一個字:餓。
剛從浴室出來的宋愛兒一邊拿毛巾擦着頭發,一邊攏起睡衣坐在了窗臺邊,腳下的浮世浮城中,萬千燈火已熄滅,只有些微還在亮着,像是黑夜裏永不知疲倦閃爍的星辰。她盯着那條短信看了很久,最後起身放下手機,去廚房洗手開始做羹湯。
餃子送到酒店時,已是淩晨兩點半。空蕩蕩的酒店大堂,只有幾個保安在巡邏,畫着精致妝容的前臺看了她一眼,把她當成離家出走的小姑娘。
宋愛兒坐着電梯直接上了頂層的套房,她按電子門鈴的十幾秒後,王邈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兩人彼此對看了一眼,似乎都在打量着對方。宋愛兒的頭發還沒來得及吹幹,在夜風裏蓬蓬卷卷着,像海藻般披散在肩上。
他低頭埋在她肩裏嗅了一下,忽然笑了。宋愛兒既溫柔又膩歪地推開他,把他壓到了牆上,王邈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感覺她的唇也散發着水果的芬芳。宋愛兒手裏的湯煲應聲而落,她這才想起還給他帶了一碗餃子。
王邈坐在桌邊吃餃子時的樣子很滑稽,不修邊幅,赤腳踩着雙拖鞋,攔腰披了條浴巾,提筷就吃了起來。
宋愛兒坐在他對面,想了好一會兒,才憋出句幹巴巴的話來:“大半夜的把人吵醒,就為了給你下碗餃子啊?”
王邈又吃了幾口,才擡頭看她。夜燈裏他的眼睛明亮而溫柔,是她從沒見過的模樣。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像對一個小姑娘似的。宋愛兒甩開他的手,他立即又捧起她的臉,一用力,她的臉立刻嘟了起來,嘴唇噘着,像只在哼哼的小豬。
“你真有膽。”王邈放開她,感慨,“還沒哪個女人敢把我撂酒店一撂就是一星期,宋愛兒。”
“誰知道你這些天上哪個溫柔鄉快活去了。”
王邈張了張嘴,想解釋自己這些天夜裏還真就窩在酒店,沒去找過誰。可是這話要說出,別說宋愛兒,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
宋愛兒起身,拉開酒店套間落地窗的垂地簾子,抱着胳膊看外面昏沉沉的世界。一整個世界都在睡着,只有她和他是醒的。可這清醒裏又有多少的苦澀和無奈?
她覺得自己也在變,從前罩着個笑眯眯的假面具,對誰都能算計。可是在王邈這,她摔了一跤,想爬起來時才發現自己掉的是個大坑。
王邈問她:“吃過飯了嗎?”
宋愛兒搖頭:“最近胃疼,一天兩頓就夠了。”
他扳回她的肩,把她按坐在了桌邊,随手夾起一只餃子就要往她嘴裏塞。宋愛兒囫囵個兒地吞下了,才敢開口說話,瞪他:“你這是要噎死我啊?”
王邈捏了一把她的臉:“一星期沒見我,你就犯相思病瘦成了這樣?”
宋愛兒聽得笑了,想要罵一句呸,王邈已經咬了只餃子俯身喂了過來。
她從前覺得王邈是個特別難伺候的主,因為對誰都是七分假三分真,喜怒無常,叫人捉摸不透。沒想到王邈一旦和一個人親近起來,竟然會這樣黏人。
宋愛兒勉勉強強地吞了這只餃子,才往後退坐了一步。
“我是吃人的老虎?”他有點不樂意了。
宋愛兒沒忍住嫌棄之色:“王……王邈,其實我吃過晚飯了。”
“喲,我聽出來了。”王邈一手按住筷子,輕輕地一聲又一聲敲打着桌子,“這是嫌棄我的口水呀?”
“你,你不是特別愛幹淨嗎,王少爺。兩人吃一只餃子,多不衛生。咱們還是等你吃完了再談?”宋愛兒有點結巴地讨好着他。
王邈有潔癖,在外也講形象,她覺得自己放出的是一個大招。誰知道他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将她一軍:“吃完再談,談什麽?”唇角一挑,這祖宗說,“愛幹淨,那不是對別人嗎。宋愛兒,你覺着你是‘別人’嗎?”
“可我……我覺得特別飽。”宋愛兒坐在椅子上越退越後,背脊幾乎就貼着椅背了。王邈沒忍住,“噗嗤”一聲伏在桌上哈哈大笑起來。等笑夠了,他才吊兒郎當地揀起筷子,把碗裏剩下的餃子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起身一把抱起宋愛兒,被吓蒙了的宋愛兒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剛洗了澡的王邈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清爽幹淨,他用的沐浴露有淡淡的蘭草香,她把頭埋進他的懷裏,只要輕輕地嗅一嗅就能聞見那股香氣。她覺得王邈與她見過的大多數富家子弟的不同之處就在于此。他的身上很少有煙草味、酒味或者其他什麽亂七八糟的香水味。即使有,也會很快把自己拾掇幹淨。王邈有潔癖,有潔癖的人不好惹。
宋愛兒忽然想,對待身體尚且如此,這個人的心上是不是有更甚的潔癖?
王邈抱着她,像抱着只小貓似的輕輕松松就把她抱進了卧室。半圓形的卧室一面是扇大大的落地窗,宋愛兒發現王邈無論挑房子還是住酒店,都喜歡有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的。那滿眼的繁華大片大片地落入眼底,是世上最好的情欲劑。他的雙手往下一撂,宋愛兒以為他要把自己輕輕地放在大床上。誰知下一秒,王邈的胳膊忽然有力地颠起,她整個人幾乎就被抛向了半空中。
宋愛兒來不及大叫,王邈已經笑着雙手接過她。她連忙抱住他的脖子,哼哧着想要把餘驚給壓下:“王邈!”
他親着她的耳朵:“不喜歡?”
宋愛兒仔細想了一想,被抛到半空時感覺還真不錯,何況底下還有柔軟的大床,那大床看上去像個蹦蹦床似的。她一愣神,抱着他脖子的手也松開了,王邈趁勢又把她往上抛了一抛,兩人就像小孩似的玩了半天,直到宋愛兒已是大汗淋漓。王邈終于摟住她一同向床上直直地倒下。
沒有意料中的沉重感,宋愛兒發現,他正拿一只胳膊在背後墊住自己。她轉過頭,與他對視,兩人鼻尖貼着鼻尖,呼吸聲漸漸慢了。王邈忽然就親了一下她的額頭,随手扯了薄被把她裹得緊緊的。直到宋愛兒被捂得只露出一個腦袋時,他才抱着她一起沉沉睡去。
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遠在他們去奧勒滑雪之前,遠在那個北京初春的雪夜之前。事情被彌補得天衣無縫,仿佛兩人的關系從未出現裂痕。
王邈還是那個脾氣比誰都大的祖宗。宋愛兒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他愛她的貌美如花,她偶爾耍耍小性子,其實拿捏得很妥帖。這個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默契的“情侶”了——甚至連争吵都沒有。
偶爾王邈動一動眼皮子,她就能立刻知道他要的是咖啡還是苦茶。
宋愛兒心底的小算盤也被王邈一覽得幹淨,手袋,衣裙,還沒上新的珠寶,只要她喜歡的,他一向很大方。可是總有些什麽在漸漸地變。
她把原先做的藝術品展覽目錄全都撤下,開始準備宋衣露的華人女畫家主題展覽。
做一場藝術品展覽需要的資金龐大,人脈和場地缺一不可。藝術家也要吃飯,尤其是剛在圈中嶄露頭角的新人,王邈的私人會所中的座上賓,幾乎囊括了國內說得上話的所有一線藝術界大佬,紅塵中你來我往,誰會不買對方一個面子。他的第一場展覽就為宋衣露作嫁衣。宋愛兒心想,這可是真愛呀。
到了溝通環節,丁大成原本擔心兩人的關系會給這次展覽造成影響,想讓自己手底下的一個秘書插手,卻被宋愛兒果斷拒絕。她親自拟文給宋衣露發電函商談工作事宜,口氣認真,沒有絲毫私人情感在內。
宋衣露回複得很快:“見面談。”
兩人都如同面對陌生人一般地工作着,宋愛兒想起在奧勒雪場時她充滿惡意的那個問題,總覺得自己仍是輕敵。
三天後宋衣露飛回國,先回了在南京的家,拾掇漂亮了,才在傍晚六點直飛北京。她沒有先去見宋愛兒,而是打了個電話給王邈。
王邈想起今天是如會館的藝術沙龍,于是垂着眼皮發了個短信。他一邊發着短信,一邊懶懶地系着圍裙,準備給宋愛兒搭把手下餃子。
宋愛兒發現臨時沒了鹽,急得跳腳,推他:“王邈王邈,快買去!”
她的推攘力氣很小,像只小奶貓似的,王邈很是受用了一會兒,才不慌不忙地解下剛系上的圍裙,一邊走到玄關前換下拖鞋,一邊慢悠悠地說:“慌什麽,少爺我這還是頭一次被女人逼急了眼呢。”
宋愛兒站在廚房裏,一邊拿着一只大鐵勺撈鍋裏的滾水,一邊大聲地應他:“那就麻煩少爺您快點兒把鹽買回來。”
王邈手握在了門把手上,想了一會兒,忽然又折回身。他抱着急得快冒火的她,親了一下,嘟哝:“都快有點離不開你了。”
宋愛兒一推他的臉:“那就大家一起餓死吧。”
王邈走得急,手機就那麽留在了一旁的桌沿邊。宋愛兒等着他的鹽時,那手機滴滴地又響了幾聲,随着震動緩緩地就要落下去。她伸手去接,鬼使神差地見到了那個號碼,署名Freda。
系着圍裙的宋愛兒在桌邊站了一會兒,沒有再猶豫地點開了短信。
宋衣露給他發的短信挺暧昧的。說實話,宋愛兒沒想到這會是宋衣露的風格。她記得自己離開宋家時,這位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公主。現在,她發給王邈的短信裏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挑逗。宋衣露發的短信只有一句話。
“Keh,我穿那條低胸紅裙合不合适?”口氣如同有意無意的撩撥。
宋愛兒往上翻短信,明知道這行為讓王邈知道了一定會冒火,可她忍不住。再往上翻,她才發現宋衣露在奧勒雪場時沒少勾搭過這位少爺。就在他們相遇的第一天,她就把酒店房間號告訴了王邈,約他小酌一杯,願多年未見彼此不曾生疏。
可那天晚上的王邈在做什麽呢?哦,她記起來了,那天王少爺正坐在鄉村小別墅的客廳裏聽她一句接一句的攤牌。
她有點明白過來,王邈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他說“宋愛兒,你別把我往別的女人懷裏推”,他笑她“你這樣說,這樣做,不過是把我推得越來越遠,推回你妹妹的懷裏去”。
原來王邈真的沒騙她。這些短信于她,如醍醐灌頂。
看了看時間,王邈買鹽也該回來了。她不想放過宋衣露,于是用着王邈的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按下了一條短信,按完才删。
這句話是杜可收拾一個妄想鸠占鵲巢的小姑娘時用的。宋愛兒一字不差地照搬,竟然覺得挺合适。
她這麽回宋衣露——“不穿文胸就挺合适。”
剛放下手機,門邊就傳來一聲門卡感應聲,王邈提着袋青菜進了門。
宋愛兒跑過去接過,有點好奇地在手裏掂了掂:“哪買的呢?”
王邈說:“還能哪,家樂福呗。”
她有點感嘆地把袋子往他懷裏回塞:“其實買菜還是得一清早去市場,到傍晚葉子都黃了。”頓了頓,“洗洗去。”
王邈聽得很受用,她這樣唠叨時就好像兩人是一對才結婚的小夫妻,對什麽都一竅不通。她手忙腳亂煮水下餃子的樣子,其實他也挺喜歡。
他卷起袖子洗菜,掰開菜葉一根根地洗,洗得十分秀氣。
宋愛兒原本添着水,眼光一瞥,瞥着瞥着就停在了他的手上不動了。王邈的手指修長漂亮,洗起菜來跟在牌桌上慢條斯理地玩麻将似的,偶爾發現有一點瑕疵的,就揀出來扔在一邊不要。才一會兒工夫,他扔了的比洗了的還多。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擡起頭,露出個得意洋洋的笑來。“少爺我洗菜還有兩下子吧?”
宋愛兒原本沒打算打擊他,一聽這口氣,還是把咽回肚子的話重新吐了出來:“照您這麽洗,全京城的飯館非得倒閉一半不可。”
王邈被她說得有那麽點郁悶,一扔手裏的菜葉,一副要和她理論的樣子:“宋愛兒,你最近膽兒是越長越肥啊。”
宋愛兒怕真把他惹急了,連忙笑嘻嘻地順毛:“還不是王少爺的夥食好嘛,都快把我吃成小豬了。”
他沾着水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臉:“胖點沒什麽,我最讨厭排骨女。”
宋愛兒暗想,那你還勾搭如今瘦得跟排骨似的宋衣露?印象中宋衣露并不是一直都那麽瘦瘦的,十幾歲時兩人的眉眼很相近,自己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瘦過了頭,就像打了霜的茄子一般。宋衣露卻是兩頰紅撲撲的透出一股青春的生氣。遠遠走來,看一眼,很快能辨認出哪位是小公主哪個是燒火丫頭。
王邈又嘆了口氣:“不過太胖看着也沒勁。”
宋愛兒有點好奇:“你看誰胖來着?”
王邈靈機一動地改口:“看了你之後,誰都是個胖子。”
宋愛兒聽得高興,也就不再追問。
她煮上一大鍋餃子,端碗出來時,王邈正低頭架着大長腿在沙發上玩手機。
她用象牙筷子敲着碗邊:“王少爺,來吃飯啦。”
王邈也沒搭理她,只是緩緩地按着手機屏打出幾個字。發完短信,他才擡起頭望她。
宋愛兒一邊解圍裙一邊哼着歌,他在她背後毫無預兆地出聲:“你動我手機了?”
宋愛兒背對着他,手上的動作微微僵住,也只是一剎那。她随即很輕快地應了一聲,拾掇着鍋碗瓢盆:“你手機落地上,我替你撿了起來。”
王邈冷笑了一聲:“還有呢?”
宋愛兒把圍裙慢慢地折好,每折一下都捋得很平,終于折成了一塊豆腐的大小:“還有,替你給你的Freda回了一條短信。”
說完她就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王邈也悶着,一句話沒說。兩人都在等,一個等解釋,一個等着對方的少爺脾氣發作。等了大約十幾秒,王邈才發覺宋愛兒竟然沒給自己找臺階下。這回他是真被她氣着了,索性把手機撲一聲丢進她懷裏。
宋愛兒眼看着那手機堪堪要落在地上,連忙撲上去接起,有些慌亂地擡眼看他:“你要幹什麽?”
王邈丢完手機一下子靠坐進了寬大的沙發裏。沙發柔軟又舒服,是從意大利定制後運來的,王邈記得當時自己的要求是要像小孩的蹦蹦床似的,能給累了的人可勁地造。他陷落在柔軟的沙發裏,整個人舒适而惬意,耷拉着眼皮沒看傻了眼的宋愛兒,只是一個字接一個字地往外蹦:“不是想看短信麽,給你看還手軟了?一次看個夠,少爺我手機裏存的女的可多了去了,你要一條條地看,一個大晚上也不夠。”
宋愛兒是真傻了眼,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再招惹王邈了。他不按常理出牌,他有點兒吓人。
王邈等着她的動靜呢,擡頭一看,宋愛兒傻了吧唧地站在桌邊,手裏握着他的手機就跟握着一只燙手山芋似的。
他于是又追問了一句:“您手上拿的這是定時炸彈嗎?”
宋愛兒仍然有點不适應這個王邈:“王少爺,你這叫我翻你的短信記錄……是真話假話?”
“讓你翻就翻,哪來那麽多膩歪?”
宋愛兒點點頭:“好,那我就真翻了。”
她坐在桌邊一條條地翻讀着,神情悠然,像坐在情調極好的咖啡廳一頁頁地翻着雜志等人。她看短信,王邈看她,兩人都看得有些不是滋味。宋愛兒發現這些短信大半是生意往來,剩下的百分之七八十是丁大成發給他的行程說明,還有一些哥們兒的聚會邀請,其中夾雜了一些女人的短信,卻也并無想象中的暧昧。
宋愛兒翻着翻着,手指忽然稍稍一頓。她看到了一條署名為大傻妞的短信,點開,是很久前自己發給他的一條短信。那會兒他們還在巴厘島,是那個她和他在海邊喝醉了拉拉扯扯 幾乎扭打成一團的晚上,後來景思思把他哄上了車,蔣與榕帶着她上了另一輛車,兩人分頭離開。那個晚上自己的腦袋一直迷迷糊糊的,吃了醒酒藥也不管用,一定是躺在酒店大床上時揉着頭随手發下的短信。
她的短信發得還真不客氣:王邈,你能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嗎?
宋愛兒往下拉着記錄,發現這條短信後有一條暫存的草稿記錄。
一定是當時氣昏了頭的王邈想發給她的。
她點開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王邈未發的短信是:宋愛兒,你回來給我當女朋友吧。她想象着這少爺忍住憋屈一個字一個字地按出這條短信,和手機屏大眼瞪小眼地對看半天,最終敵不過自尊随手扔掉手機的情景,忽然覺着回北京後自己走了不少彎路。
他的草稿箱裏還有幾條未發的短信,看時間是四月份,正是兩人鬧別扭的時候。宋愛兒好奇心大盛,跟一個小孩走到了一個巨大的寶藏前似的,按捺下怦怦直跳的心,緩緩地打開它。誰知王邈給這幾條短信設置了權限。
宋愛兒一點開,手機就傳出叮一聲——這一聲好似沸水澆在了頭頂,一直懶懶嵌在沙發裏冷眼看她的王邈一下子彈起身。沒等宋愛兒看清屏幕上的字,他的大長手已經繞過她的頭頂一下子奪過手機,“喲喲,你還真敢看?”
他奪得急,眉峰往上微微一跳,耳尖有點不易被人察覺地泛紅。
宋愛兒沒注意看他紅了的耳尖,只說:“王少爺,不帶這樣的,不是說手機裏的短信都随我翻嗎?”
“垃圾箱裏的你也看?”王邈反諷。
宋愛兒狐疑地盯着他的臉,試圖找出些什麽破綻:“有什麽不能看的東西呀,王少爺,那幾條未發短信看署名不是給我這‘大——傻——妞——’的嗎?”她有意加重了大傻妞幾個字,想試探王邈的反應,誰知他一點不受她的刺激,只是把手機往褲袋裏一塞。她再能鬧,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只好恹恹地作罷。
王邈背過身,平複了一下情緒,才臉不紅心不跳地坐到桌邊,開始吊兒郎當地撈起餃子往嘴裏送。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吃,宋愛兒就一邊在他跟前走來走去。她晃悠得他又有些心煩了:“幹什麽呢?”
宋愛兒啪一聲拍着桌子,動靜很大,俯身盯着他:“王邈,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上我了?”
她以為他會矢口否認,誰知他只是用一種特不耐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是喜歡你呀。”頓了頓,“我不喜歡一女的,還使勁往她身上倒騰錢,要什麽給什麽,說什麽聽什麽。宋愛兒,你當少爺我有毛病呢?”
他當然沒毛病,還聰明得可怕。
宋愛兒聽了這個答案,心底沒有一點失落。這是她早就猜到的東西。王邈對她的“喜歡”也只能到這一步。他永遠不會像喜歡宋衣露那樣地喜歡自己,哪怕自己會比宋衣露喜歡他更多一點,哪怕自己能永遠這麽讓着他,哪怕……自己有可能把這顆心都賠上。
她在廚房洗碗,王邈在沙發邊逗狗。毛球現在又長大了一點點,腦袋圓圓,經人精心打理過的毛發摸起來很柔軟。它像個雜毛雪球似的在沙發上很歡騰地滾來滾去。王邈有時用腳尖踢它一下,或者将它輕輕踹到一邊。
毛球除了小聲地汪嗚一聲,從不反抗。
王邈欺負這只小東西似乎欺負上了瘾,原先還懶洋洋地看着球賽呢,後來毛球乖乖地躲到沙發腳下,他還不放過它,主動蹲下身去騷擾。
到了這一步,宋愛兒也不能再坐視不管了。
她替毛球抗議着:“王邈,你今年多大了,怎麽還像個小朋友似的幼稚。”
王邈揉了一把小毛球的頭,沒接她的話茬:“這小雜毛在咱們家養得挺好,給吃給睡,整天就趴在沙發邊,比我還大爺呢。”
宋愛兒聽不下去了,從他手裏奪過毛球抱在懷裏安撫了一會兒,才放它歡快地溜進卧室去撒野。王邈看得感慨萬千:“我現在發現了,你對這小雜毛比對人都好。”
宋愛兒聽得笑了笑,卻在心裏說:我對它好,是因為它弱小。而在人的世界裏,你們一個個大爺似的壓在我頭頂,用得着我腆着臉對你們好?
她沒來得及開口想出對付的話,王邈的手機已經響了。宋愛兒看着他起身走向書房的露臺上接電話,從奧勒回來後他一直挺清閑的,偶爾接一些電話也是三五分鐘解決。這場經濟危機的影響很大,報紙和雜志鋪天蓋地都是經濟學家的評論。人人自危的時刻,中小項目最缺的就是王邈這樣的主,手裏握着大把的錢,投不投錢只是一句話的事。
王邈和她鬧別扭去酒店住的那陣子,也有人找上門來。宋愛兒不知這些人是哪來的神通,能把王邈的這一處老窩都找着了。她懂事,又會裝傻,所以一直把那群人糊弄得很好。王邈接了電話回來,她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又是生意上的事?”
他如今已經不太避着她了,把手機往沙發一丢,“嗯”了一聲。
宋愛兒說:“王少爺,我可真是看不明白你了。你說一個金融危機,你能把自己的公司都給關了,聽上去也不像有錢的主。這些人跟飛蛾撲火似的往你這小火苗上撲,是要把你當財神供呀?”
王邈聽得樂了,摟住她一起靠落在沙發裏,随手點開一個頻道:“大傻妞,聽過一句話麽,知道什麽時候出手的是徒弟,知道什麽時候收手的才是師傅。”
宋愛兒也笑:“我傻,聽不懂。你用人話再解釋解釋,王少爺。”
王邈捏了把她的臉,出口的話卻吓了她一跳。他說:“我小時候雖然盡顧着玩兒,但還算是個聰明的孩子。老頭開會時經常把我帶上,這麽說起來,他又當爹又當媽的,還真挺辛苦……總之他在他那董事長的椅子旁邊安了一張小凳,我低頭邊打游戲,邊聽大人們談生意。常常一局通關了,才擡起頭說一句渴或者餓,讓秘書哥哥給我拿水和吃的。所以那幫人都以為我就一小破孩,什麽也不知道。其實我心裏門兒清。那時候王家最大的生意夥伴,是董事局一個姓常的。這個人心大,也很貪,老撺掇老頭壓上大半個集團去做新興領域。我一十來歲的小孩都聽明白了,那就是投機取巧。我爸不答應,他就整合董事局裏的人想把我們家從這裏頭清出去,自己開盤做老大。你猜我爸怎麽着?”
宋愛兒想着能生出這麽位主的想必也不是什麽善茬:“叫人把他給收拾了?”
“是我就這麽幹了。”王邈輕輕嘆了一聲,“可那是我老頭子,我老頭子的段位可比我高多了。”
宋愛兒忍不住糾正他:“王少爺,那人好歹是你爸,你一口一個老頭子的,是不是有點不尊重?”
“你戴三道杠的吧,管那麽多?”
“老……我爸他那會兒跟變了個人似的,處處避着他的風頭,避得底下一幫人暈頭轉向,以為這王家的天要變了。這人越發得意,做事不想前因後果,以為自己能掌天控地,結果在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裏摔了個大跟頭,董事局聯名逐他出局,這才算清淨了。
“我那時不明白老頭怎麽能忍得住,還忍那麽久。直到這事了結後,我們一家人在澳洲的農舍度假。有一個傍晚老頭帶着我在欄邊喂牛,我替他打下手。老頭一邊分着牧草,一邊問我‘王邈,你知道牧人都是怎麽喂牛的嗎’。我一大少爺,哪知道這個,簡直懶得搭理他。老頭也不生氣,他把一摞紮好的牧草給我看,說‘這是新鮮的牧草’,接着又放了一大捆不新鮮的牧草。嫩草緊貼着牛欄邊,差一些的草擱在牛欄外那些牛吃不着的地方。我就這麽等着看……看下去才吃了一驚。這些牛跟沒長眼似的,放着欄邊到嘴的嫩草不吃,一直叫喚着拼命想吃那些夠不到的陳草。”王邈頓了頓,似乎記憶中那個晚霞漫天的黃昏又浮現在了眼前,那是自己最惬意的年少時光,“老頭把那些草都喂完了,才拍拍手上的草渣對我說:‘王邈呀,人和牛都一樣,吃不着的才是最好的。”
宋愛兒聽得入了神:“你爸真是挺疼你的。”
誰知王邈不耐煩地駁她:“他就是把我當小娘們養的。”
宋愛兒的眼睛一亮,“哦”了一聲,一臉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