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見是所有故事的開始
王邈聽說宋愛兒這個名字,是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前。那天王邈坐着秘書丁大成的車,準備去某會所。
途中準備去4S店洗車,丁大成就接了一個電話,支支吾吾地"哎"了兩聲,面露難色。
王邈問他怎麽了。
丁大成少有地面露難色:"家裏孩子病了。"
王邈這個人,雖然做事心狠手辣,可對小朋友還是有一點愛心的。他想了想說:"還等什麽呢,快去照顧孩子吧。"
丁大成招了一輛的士就急匆匆走了,丁大成年紀很輕,曾經談過一個女朋友,結婚後留下剛出生的女兒給他,轉眼就簽了離婚協議。王邈因為這個,對他倒比旁人放心不少。
丁大成開的是一輛商務奧迪,中規中矩的車型,王邈坐這車還是小時候的記憶了。他一路開着,到了丁大成原先常去的店裏。4S店就在拐角口,寂寂寥寥,沒有幾個人。
王邈停下車,正接起一個電話,沒說幾句話,車窗上就傳來輕輕敲擊的"砰砰"聲。
他不理會,依舊和電話那頭的人慢吞吞地說着話。
車外的人終于消停了,耐心地等着。
等王邈終于說完了電話,降下車窗,便看見站在車窗外的宋愛兒。
那天傍晚宋愛兒穿的是一身寬大的工作服,領口壓得很低,胸前別着一枚小小的名牌。她剪着細細的劉海,瞧着還是個小姑娘的模樣,一雙眸子又大又烏黑。一笑,眼睛彎成了兩道淺淺的月牙兒。
王邈擡頭的第一眼,眼底便落進了這麽兩彎小月牙。
她像往常一樣打着招呼:"丁先......"
王邈怔了一怔。
也許沒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宋愛兒換下了甜甜的笑容:"你是......"
"洗車。"王邈開門見山。宋愛兒"哦"了一聲,神色有些失落,不怎麽說話了。王邈看在眼裏,跨出車,一手撐在車門上,斜倚着,笑眯眯地望着她:"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宋愛兒答得簡單:"我姓宋。"
"哦-"王邈長長地拖了一聲,"宋小姐。"
宋愛兒在一旁洗車,王邈袖手旁觀,态度怡然。大約是氣氛太沉默,最後她終于忍不住問他:“你是丁先生的秘書嗎?”
王邈聽得一愣,笑容可鞠:“對,我是他秘書。今天他開會,我過來替他洗車。”
宋愛兒沉默片刻,才小聲的問了一句:“丁先生是不是很忙?”
“管着一個大公司,手底下幾億的生意呢,能不忙嗎?”王邈認真地替丁大成感慨着。
宋艾兒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沒有了和王邈繼續談下去的欲望。反而是王邈,抱着胳膊搭讪:“怎麽,對丁總感興趣啊?”
“我和那樣的大人物會有什麽關系。”
王邈笑了,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眼裏藏住狡黠的光,傾身靠近她,輕飄飄地說:“給哥親一下,就告訴你他的號碼。”
宋愛兒握緊手中的噴頭,垂下眼,漂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有那麽幾秒,王邈覺得她在下一刻就會和自己翻臉。誰知那捏緊的手指漸漸松開,宋愛兒轉過頭,意外地露出一個幹淨又爽朗的笑容。
“好啊!”
話落,她伸出食指和中指貼到自己嘴唇上親了下,然後将手指飛快地印在了王邈的臉頰上。
他一楞。
宋愛兒笑嘻嘻地伸出手:“號碼呢?”
王邈那一刻臉上的神情真是……複雜難辨,但他說話算話:“給我你的手機。”
宋艾兒裝作沒聽見,從側袋裏胡亂掏出一支筆,遞給他:“用這個吧。”
王邈又笑了,看着她伸來的手腕:“這麽急?”
“我怕寫紙上弄丢了。”
她的手腕很細,白如新藕,王邈在上頭龍飛鳳舞的寫下一串號碼。宋愛兒仔細辨認了片刻,問王邈:“你不會坑我吧?”
“其實4S店也有顧客的等級資料,你上那裏找不比在我這方便?”
宋愛兒倒沒有敷衍他:“丁先生是VVIP。”
王邈明白了他最瘋的時候有十幾輛車,每回從車庫倒車都覺得費勁。他伸出一只手,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車窗,變着法兒打聽她的信息:“你來這做多長時間了?從前怎麽沒見着你?”
宋愛兒見他來了勁,實在懶得敷衍。
王邈卻忽然來了興趣:“我的號碼呢,你不留一個?”
宋愛兒聽罷,答得一板一眼,倒是十分體面客套:“你是丁總的秘書,我找你還不容易嗎?”
王邈被她冷淡地回絕,也不生氣。他是順風順水地過了二十幾年的人,被女人寵出了毛病,脾氣很大,有不識相的小姑娘頭一回膩上就敢要號碼,一準兒被弄得下不來下不了臺。宋愛兒這種只認錢不認人的現實性格,他頭一回見,心底還是有些唏噓的。
“不打一個試試?”
“你不是說丁先生正在開會嗎?”
“會早開完了。”
“不了。”
王邈猜到她心裏打的算盤,笑了一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馬上就要下班了,宋愛兒不斷地看着手腕上的號碼,不知默記了多少遍,終于趕在換下工服前擰開洗手間的水龍頭,将這些字跡徹底沖洗幹淨。出了店,是夏天的傍晚,天角是氣蒸夢雲一般的瑰麗流霞。燥熱讓人漸漸失去了夢幻的心情,宋愛兒把頭發紮成一束馬尾,換上黑底碎花裙子,皮膚白皙,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一路飛快地走着。
她走過拐角不遠,就聽見後頭有按車喇叭的聲音。宋愛兒扭過頭,這個剛認識不久的年輕男人,從車裏探出頭。“搭你一程?”
雖然并不願和這個人有太多糾纏,但她是一個現實的人,看了看遠處交叉路口洶湧的人潮,想着那列永遠也擠不上的地鐵,宋愛兒退了回來,拉開車門:“送我回家嗎?”
“先吃飯。”料到他會這麽說,宋愛兒懶懶地拉開高仿的愛馬仕鴕鳥皮包,從裏頭取出一個小小的錢包,扒拉了一下錢,眉頭也不擡以下地說:“我請你吧。”
王邈笑了,表現出一個窮苦小子面對白富美的仰視的表情:“好啊。”
她帶他去的是一家高檔餐廳,一股濃郁的法式風情迎面襲來,人很少,環境也不錯。王邈只看了幾眼,沒發表評論。
宋愛兒點了幾樣自己常吃的,又問王邈:“你呢?”
王邈看了一眼價錢:“這得是你小半月的工資了吧?”
宋愛兒翻着菜單,頭也不擡地回答他:“這是我一個姐姐開的餐廳,才開業,有內部折扣。”她這樣坦白大方,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點單時,她開始露出小女孩的本性,手機幾乎片刻不離手。上餐具先拍一張,對着背景也拍一張,什麽都想拍,也什麽都要拍。
吱吱作響的牛排上來了,王邈一松手,“啪”的一聲放開刀叉,靠回了座位上。
宋愛兒奇怪地盯着他:“你怎麽了?”
“您先拍。”他識相地給她一挪手。
宋愛兒聽着笑了,也沒和他客氣,等對着不同角度拍完了,才飛快地沖他一揚下巴:“有點眼力見兒呀。”王邈的手正慢條斯理地切着一份牛排,聽了這話倒是笑了笑,他吃得緩緩的,幾乎是細嚼慢咽,而忙着拍美食的宋愛兒也沒空搭理他。
王邈看着她一會兒嘟嘴,一會兒做出“V”的手勢,正看得興起呢,她忽然把手機遞給他:“哎,那個誰,你給我來一張。”
王邈答應得很幹脆:“好嘞!”
他甚至給出了一些非常專業的意見:“這樣不行,你這樣……對,臉再往下,下巴戳到這,對,這個好!”
宋愛兒起先還半信半疑,等看了照片,顯然還是有一點高興的:“看不出來啊你。”
“請我吃這頓,沒虧吧?”
她笑了笑:“要是不給丁總的號碼,才不請你呢,上路邊喝風去吧。”
王邈受了打擊,倒是一擡眉:“張口丁總,閉口丁總,你了解他嗎?”
兩人剛說了沒幾句,遠處走來一個女人,一見到宋愛兒,就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怎麽上這來了?”
宋愛兒笑了笑:“請人吃飯呢。”
王邈站起身,客套地伸出手:“你好。”
他難得這樣有禮貌,對方卻不搭手,眼裏仍然笑着:“你好呀。”
沒辦法,圈子太大,他又低調,總有些不認識他的人,宋愛兒沒介紹她,女老板就不打算和他搭腔了,兩人自顧自地聊着。
“你這個店裝修得真不錯。”
“都是真金白銀下的料。”
“蔣先生也入股了吧?”
“別說了,這事兒還瞞着他呢。”
王邈等她寒暄走了,才笑問:“親姐姐?”
宋愛兒專心地吃着飯,不願多搭理他。
王邈倒也沒生氣,他看女人的眼睛狠毒,因此對于這個叫杜可的女人是個什麽貨色,心裏一清二楚,宋愛兒雖然勢利了一些,卻勢利得可愛,身上沒有風塵氣,因此他也就格外真心地勸她一句:“這姐姐不好,盡帶你往在路上走,得換一個。”
宋愛兒笑了:“不往歪路上走,還能和你坐在這兒?”頓了頓,又說,“其實她挺好的,這麽多年了,只交了一個男朋友,只是一直沒結婚而已。”
王邈聽着笑了一聲,沒搭話。
飯後他開車送她回去,宋愛兒說了一個地址,王邈聽了有些意外。那地方破落、擁擠,甚至帶着那麽一絲寒酸氣,是和這個坐在副駕駛上清爽可愛的姑娘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等車開到了她住的地方,他又吃了一驚。
“北京還有這房齡的小區?”
她甩他一個白眼:“已經夠好的了,我住三樓,收拾收拾就是一個小家。”她拉開車門就要上樓,王邈從車窗裏探出半個頭,敲得車門“砰砰”作響,似笑非笑的說:“哎,剛才沒吃飽。”
宋愛兒被他喊得停了腳步,有點手足無措地回望他:“不是讓你盡興點嗎?”
“哪兒敢盡興,我的眼睛剛往那一排貴的紅酒上溜一溜,你就能把眼珠子給瞪脫了。”王邈表情誠懇地說。
宋愛兒一想,确實是這麽回事,有點不好意思了。點點頭,她幹脆說:“好,那你等我上樓拿個錢包。”
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天色漸黑,老式樓房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樓道裏各家的燈泡亮了,晃晃悠悠的,像是一個個沉浮在夜海裏漂流瓶。幾個吃了晚飯的孩子在大院裏住嬉笑跑鬧着,一顆石子“砰”一聲砸在了他的車前燈上。
王邈倒沒有生氣,把車窗一降,正打算朝那個野孩子唬個鬼臉,一擡頭,碰見了站在樓梯上的宋愛兒。
他扮鬼臉從來唬不到人,因為一露出上下兩排整整齊齊的白牙齒,就像在做免費的牙膏廣告似的。宋愛兒一見就被逗樂了“撲哧”一聲,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王邈叩了叩車窗:“差不多就行了,哪有這麽寒碜人的。”
宋愛兒把頭發一束:“下來吧請你吃飯的地兒不遠,走上十分鐘就到了。”
其實王邈平常最懶,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好不容易磨蹭下車,他這才發現她和剛才有點不同。
“你卸妝了?”
“嗯,洗了個臉,順手就把妝給卸了。”其實她還換了身運動衫,寬大又居家。
暮色裏她的眸子明亮,濕漉漉的劉海披散在額前,被風一吹就鼓了起來,像孩子嘟起的腮角。王邈時不時地轉過頭掃一眼她的臉,心想,有的姑娘确實不上妝比上妝更好看。
她帶他去了一家川菜麻辣鋪子,店小,夏天的夜晚客人又多。
老板娘直接把兩人趕到了路邊的桌子旁,宋愛兒說:“這次給我可勁地點,別再說吃不飽了。管你要一個號碼,還得請兩頓飯。”趁着她去洗手間的空檔,王邈看了眼單子,随随便便就點上了十幾樣小炒,又要了一打生啤。
王邈沒惱,只是借着勁很大力地壓住她亂動的手,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她看了半晌。他的臉隐在晦暗中,看得并不分明。
酒力終于漸漸上來了,王邈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發暈。
過了一會兒,他對宋愛兒輕輕說:“我好像忽然有點想親你。”說着,又把她推開了一點,一個人自說自話着,“那咱倆冷靜冷靜吧。”
王邈第二天起來時覺得身上被壓得很死。
原來宋愛兒大半個身子都賴在了他身上,一只胳膊,直接就把他當布絨熊似的抱住。她睡着的樣子,看着挺小的,還是個孩子呢。王邈心裏一動,撩開垂在她額前的頭發。宋愛兒有着光潔飽滿的額頭,襯得臉巴掌大小,眼睛和眉毛都透出親切。
王邈又替她把長發捋到了耳邊,想進一步觀察一下宋愛兒的臉。
宋愛兒忽然睜開了眼:“你幹什麽!”
“醒了不說話,裝什麽呢?”王邈的心理素質早就被練出來了,他自然地收回手,又交握着枕在了腦後,仰頭看天花板。一切似乎毫無痕跡。
宋愛兒坐起身:“咱倆怎麽睡一塊了?”
“喝大了呗。”王邈故作意味深長,“酒可真不是個好東西。”
宋愛兒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邈,兩人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可見昨天是真的醉在一塊了。她麻利地蹦了起來,推着他,把昨天晚上扔得滿地的衣服一件件丢到他身上:“換上快滾!”
“宋愛兒,你這可就有點不可愛了啊。”
“你起不起?”她沒搭理他。
“我起。”王邈哈了一口酒氣,慢吞吞地穿好襯衣,湊近她時,低下頭,裝出一副想親她一下的樣子。宋愛兒沒被唬住,很快地躲開了:“對了,你答應我的事別忘了。”
“什麽事?”
“丁總——”她烏黑的眼珠子緊緊地盯着他,提醒道:“幫我想個法子,讓我多見見丁總。”
王邈忽然覺得有一絲掃興,臉上仍保持着微笑:“我記着呢。”
很久後的宋愛兒仍然記得這個清晨王邈站在透着陽光的窗簾下的微笑。懶洋洋的,眼角微垂,面容顯出無端的柔和,就像毫無城府的大男孩,而歲月是打了一層淺光的老照片。
後來他再也沒有對她這樣笑過了。
這天王邈到公司特別早。
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會議室裏,轉着椅子,長腿交疊地擱在桌上,認真地折着一架紙飛機。折好,又拆開;拆開,又折好。
等王邈第十二次折完紙飛機時,總務小姐推門進來了。
“王……王總?”對方吓了一跳。
王邈笑眯眯的,心情讓人不辨喜怒:“這麽早?”
會議室的鑰匙有兩把,一把在總務小姐手裏,另一把在王邈自己這兒。總務小姐定了定神,也就開始像往常一般準備開會的文件。
這頭正忙着呢,王邈忽然靜靜地問了一句:“丁秘書平常什麽時候來?”
“丁秘書來得挺晚的,王總,您找他有事?”
王邈笑了笑,沒有答話。
九點半後,陸陸續續有人推門進來。原先三兩說笑的項目經理一進門,見到坐在上頭的王邈,都變臉噤了聲,王邈不以為意:“你們這是怎麽了,就不興我勤快一天啊?”
一個項目經理說:“王總,您今天要親自來坐鎮,怎麽不早說啊?”王邈雖然名義上掌管着這項生意,但一年裏差不多有八個月都在天南地北地胡混,一般的會議都由丁大成負責傳話。
偏偏這一天丁大成是最後一個進入會場的,他像往常一樣進門後才發現會場異樣地寂靜。擡頭看去,王邈手插在褲袋裏,整個人懶懶的仰躺在轉椅上,輕輕笑了一聲:“丁秘書,你的排場很大嘛。”一邊說,他順便就将那只紙飛機“呼”的一聲投向他。
紙飛機落在了丁大成的懷裏,丁大成臉色白了一下,雖然不知是觸了他的什麽黴頭,可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他站定了,才鎮定地喊他:“王總。”
一散會他就立即跟着王邈進了他的私人辦公室。
王邈的辦公室在頂層,一整成都被開拓成了私人的卧室,泳池、健身房、花室等應有盡有。指紋驗證後,丁大成很快地跟了進去。王邈沒搭理他,就仿佛這個人是透明的。
丁大成面色尴尬地站在他的身後。
他背對着他,手指搭在一排書架上,沿着書脊一本本飛快地跳過,最後停在一本最厚的硬殼典籍上,抽開一看,竟然是一本《圍棋綜述》。
丁大成這才遲疑開口:“王總——”王邈轉過頭,朝他笑了一下,拿着書走近,敲打着他的肩膀:“丁大成——你開着我的車去騙小姑娘?”
丁大成茫然片刻,明白過來他的意思,臉“唰”地一下白了。
“她常給你洗車,有時我開着車去,多聊了幾句。”
王邈往後推了幾步,懶懶地靠在書架上。
手裏的厚殼書狠狠地砸去,丁大成偏開頭,堪堪躲過。王邈随手抓起一本,又砸了過去。
這次丁大成沒有再躲。
王邈看着他額頭上流下的一絲血跡,這才覺得略有解氣。
丁大成抹掉額上的血,攤開掌心看了一眼,又慢慢合攏五指,艱澀出聲:“王總,別為難她。”頓了頓,“她就是一個不明白事的小孩兒。”
“這事兒你說了算嗎?”王邈笑了一聲,“看上我的車,又圖你的人,天底下哪有白撿的便宜?”
丁大成沒有再多說什麽,低着頭:“是。”
又過了幾天,丁大成開着王邈的那輛瑪莎拉蒂去了一次4S店。
天氣很熱,宋愛兒穿着短吊帶和熱褲,被一件大大的工作服松松罩着,襯得整個人玲珑可愛。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巴掌大的臉,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就像一個鄰家小妹妹。
宋愛兒迎上來,靠着車門:“丁先生,我的短信你看到啦?”
丁大成聽後沒有作聲。
宋愛兒又問:“我打你電話怎麽總不接?”
丁大成看着她甜美的笑容,眼神很專注,看了一會兒才問:“今晚有時間嗎?”
宋愛兒的眼神呆了一下,大概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與自己交上了朋友。一怔過後,她立即說:“好。”
“有個朋友的派對,你請個假早點下班吧,我帶你挑幾件衣服。”
沒注意到丁大成異常的沉默,宋愛兒挺開心地去找店長簽了字。丁大成把車開遠了一些,停在拐彎口,點了一支煙,慢慢地吸着。
宋愛兒走近,彎下身,輕快地敲了敲車窗。
丁大成降下車窗,看着她笑得像月牙兒一樣彎彎的眼睛,總覺得喉嚨像被什麽堵住:“快上車吧。”他帶她去了幾家常去的旗艦店。王邈之前女人不少,很多事都由他負責善後,因此操辦起來十分利索。宋愛兒之前陪杜可來逛過幾次,每次只有在一旁看的份。這回丁大成就坐在沙發上,看着她一件件地換裙子,頭頂的水晶燈聚光強烈,照得人頭暈目眩。
宋愛兒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裏。她挑了很久,最後才選中一件淺紫色的小裙子,粉藍絲巾,因為皮膚白,她穿上自有一種風情。
丁大成只見過她穿着工作服的樣子,像個小妹妹。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宋愛兒也是一個女人了,一個會讓男人看着怦然心動的女人。
他站起身:“我們走吧。”
開派對的地方是王邈的私人別墅,離市中心很遠。
宋愛兒坐在副駕上,一路輕快地哼着歌。丁大成斜瞥了她一眼:“一個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就不怕我把你給拐走了?”
她在4S店觀察了很久,才挑中丁大成這條大魚。他人好、謙謹,也沒有一般開小跑的那些人的壞毛病。宋愛兒記得頭一次認識他,就是因為她被一群醉駕的人在店裏欺負了,那些醉醺醺的車主圍着她,笑着鬧着,一口口的酒氣撲在她的臉上。店長不吱聲,同事也沒人敢撩火,還是當時坐在一旁的丁大成開了口。
車窗子緩緩地降下,丁大成起先只是一句無心的勸。那些人不聽反罵,于是他遞來一張燙金的名片,親自交到她手上口氣輕描淡寫:“要是鬧出了什麽,找人保釋就打這個號碼。”
這下才給她解了圍。
宋愛兒記住了那夾着名片的修長手指,也記住了他三言兩語的威懾。丁大成是一個有錢人,還是一個心腸不錯的有錢人。他單身,從沒見他開車來時副駕上有什麽姑娘,潔身自好到這個地步,實在是萬裏挑一。
宋愛兒想,這樣的男人還沒有女朋友,實在是天理難容。
“是我看着不像壞人,還是開瑪莎拉蒂的看着不像壞人?”丁大成笑她。
“都不是。”宋愛兒也笑:“丁總,你怎麽看開玩笑啊?”
丁大成轉方向盤的手頓了一下,正是上山的拐彎口,這一片山頭都被王邈買了下來,除了警衛亭沒有其他人家。直到轉上半山,他才慢慢開口:“我沒有開玩笑。”頓了頓,“還有,我不是丁總。”
山腳的一片繁華明燈,恍如隔世。
宋愛兒的絲巾被風吹得輕輕揚起,她“咦”了一聲,剛想問:“你說什麽?”
丁大成已經踩住剎車:“到了。”
王邈的山中別墅建造的十分別致。地勢好,坐山觀水。有露天的車庫,每周固定時間雇人打理的草坪,泳池碧藍澄澈的水波。還沒走近就隐約聽見了女人的笑聲,男人的低語。草坪上一群人正圍着在BBQ(燒烤)。
丁大成一路領她進去時,似乎沒人注意到他倆,甚至也沒有人客氣地打聲招呼。
宋愛兒聞見了燒烤的香氣,夾着女人們濃郁的香水味,熏得腦子有些暈。夜風呼呼地吹來,不知從哪裏攜來清涼的細水花,濺在人的肌膚上,隐約還有嘩嘩的水聲。她往旁邊看去,才發現旁邊就是一個私人水庫。
夜色方啓,丁大成推着她:“上樓去吧。”
王邈正和幾個人在一間房裏打麻将,房間裏沒有女人,因此宋愛兒進去時,所有男人都擡頭朝她看了一眼。王邈把她晾着,低頭摸着手裏的牌,不慌不忙地打完了幾圈,才笑眯眯地撂了手。
旁邊一個人忽然說:“王總,這誰呀,把人叫上來幹晾着?”
那一聲王總确是在叫王邈無疑。
宋愛兒腦中“轟”的一聲,一路上坐在丁大成身邊的忐忑欣喜忽然變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嘲諷。
她試着扯動嘴角,想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臉部的肌肉卻是僵硬的,唇在發抖,耳朵也紅得厲害。
王邈把她的窘迫收在眼底,忽然說:“過來幫我摸把牌。”
“摸牌會不會?”他又問她。
宋愛兒這才回過神:“會一點。”
她像個被人牽動四肢的木偶娃娃,動作全然不似平常的靈巧可愛。
走得離王邈三四步遠,忽然被他一把攬過去,宋愛兒坐在他旁邊,鎮定了一下情緒,才看清牌桌上的局勢,就勢摸了幾張牌。
王邈起先還懶懶地抽着手上的一支煙,等看見宋愛兒摸出的牌,倒是怔了一怔。
宋愛兒緊接着很快地替他出牌,她一個小姑娘,手法卻十分老到。桌上的另幾個雖然都是老手,一時間也沒能占去她半點便宜。她替王邈打了一圈,點到為止地收了手。王邈吹出一條平直的煙線,全數噴在了她妝容好看的臉上:“挺厲害的啊。”
“以前玩過。”
接下來仍是王邈在摸牌,大約手氣不好,輸了不少錢。
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湊過來,對宋愛兒說:“妹妹,不如這樣,你來替王總打牌,贏了這些都算你的,輸了親我們一個,如何?”
接話的是王邈:“成啊。”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宋愛兒。
屈辱突如其來。很久後宋愛兒還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她發燙的臉頰,握緊的手,王邈那飽含嘲諷的笑。
僵持良久,還是那人先把牌懶懶地一把摔在了桌上,伸了個懶腰:“不玩了,美女不樂意親我啊,那咱們吃燒烤去。”
王邈攬着她起身:“走吧,愣什麽。”那口氣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泳池被人倒入冰塊,濺起的水花驚得站在近處的美女連聲尖叫。有人喝醉了,有人還清醒着。五光十色的浮華世間,王邈是中心,每個人都捧他,愛他,圖着他一些什麽。宋愛兒就站在他的身旁,卻仿佛離他那麽遠。
她覺得自己腦袋發懵,從他身旁慢慢地走遠了,走到了泳池邊上的另一角。泳池裏的水才剛換過,幹淨得仿佛透明一般。波動的水光裏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是另一個小小的自己,既努力,又可笑,像個小醜。
她就這麽發着呆,一個聲音忽然響在了身後。
“前些日子,謝謝你的那兩頓飯了。”
宋愛兒回過頭,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王總怎麽老愛開玩笑啊。”
王邈瞧着她瞥來的盈盈一眼,哈哈大笑。借着酒勁托住她的下巴,湊近,似乎就要吻上去。
宋愛兒于是閉上眼。
下一秒,她腳下一滑,攬住的腰忽然被人松開。“撲通”一聲,冰涼入骨的水花濺滿了她的臉。宋愛兒整個人跌進了泳池裏。她像一只可憐的鴨子撲騰着手臂半浮在倒滿冰塊的水面上,頭發濕漉漉地耷拉着,臉上妝花了,樣子狼狽又可笑。
周圍沒有人伸出手來拉她,女人們輕輕的捂着嘴低笑,王邈也在一旁抱着胳膊看,最後拉她起來的人是一直沉默旁觀的丁大成。
上岸後宋愛兒覺得自己全身被凍得發抖。沒有毛巾,她用手臂擦幹臉上的水跡,胸口起伏着,站在王邈面前,幾次想揚起手,最終懦弱的握成拳頭,轉身要離開。
王邈站在她身後忽然說:“留下吧,給你準備了房間。今晚大家通宵,上半夜打麻将,下半夜桌球,看你自己的意思。”
宋愛兒冷得牙齒咯咯上下打架。
王邈又說:“你不留下,那家4S店我也不會再去。”他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字一頓:“有些機會,只有一次。”
宋愛兒覺得眼前這個王邈陌生極了,他不是那個在夏天的馬路邊和他一起吃飯的大男孩,也不是那個被她扔了一身衣服彎腰從地上拾起慢慢穿上的年輕秘書,這個王邈才是真實的,雖然并不可愛。
半山的涼風吹來,腳下是浮華的萬家燈火。她的腦子裏亂極了,一時想到他是4S店的大客戶,一時想起他對她評論起丁大成的那些話,一時又浮現出這人似笑非笑翹起的唇角。
宋愛兒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小醜,而小醜是無所謂尊嚴的。
王邈在看她,那些一起熱鬧的男男女女也在看她。
腦袋有千斤沉,她咬着牙根,牙根也似要被咬碎了。面對這樣的難堪,宋愛兒卻終于點點頭,帶着一點挑釁地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