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成筠·★
文件落了一地。
小紀剛好經過,在辦公室門前聽見了她們的對話,瞬間傻了眼。
窗外的陣雨說下就下,一點征兆都沒有,就像白一榛此時此刻的話一樣。
小紀不敢出聲,看向僵在那裏的成筠——那個驕傲的、調皮的、心裏永遠有主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成筠現在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惶惑和慌亂,她沒了主意,像個被抛棄的孩子,孤立無援地站在那裏,四下沒有東西給她支撐,她有些搖晃,仿佛随時都會倒下去。
有一說一,小紀自打來白氏實習以來就跟着成筠,沒少吃這個大小姐的苦頭,光是因為找不到她那支掉了漆的破筆就挨了不下二十幾次罵,但是,她也是這屆實習生裏成長最快的。成筠雖然脾氣臭嘴損了些,像個随時準備紮人的刺猬,但是在工作方面她是不遺餘力教給了小紀所有。可盡管成筠算是個年紀輕輕的商業奇才,但有時候小紀也會在無意間看見她坐在辦公室裏愣神時,心裏有種恍惚的感覺——她總覺得成筠本不應該屬于這裏,至于她該屬于哪,小紀也不知道。
她想要替成筠說情,但又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話的份兒,正來回猶豫着,成筠卻先開了口問白一榛。
“師父,你要我去哪兒?”
白一榛轉過身去,望向窗外的高樓大廈,在大雨的洗刷下煥然如新。
她淡淡地說:“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想去哪兒去哪兒,反正我這不留你了。”
小紀見白一榛意已決,再不說句話就真的來不及了,于是鼓足勇氣邁上前一步:“白總,你再給小成總一次……”
“我懂了,”成筠看着白一榛的背影說,“小紀,給我一個紙箱子。”
“小成總!”
“趕緊。”
小紀低下頭,不情不願地走出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她拎了一個大紙箱子過來。
成筠接過紙箱子,開始收東西。
白一榛全程背對着她,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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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筠把桌上的東西收完後,打開了上鎖的抽屜,優盤就躺在最上面。
她的手停頓了一下,繼而将其撿起收進紙箱子裏。
成筠的東西不多,兩三下便收完了。她抱着箱子往白一榛走去,輕輕站定在她的身後,白一榛仍沒有回過神去,但她感受到了。
成筠想說點什麽,可說不出,遲疑了片刻。
她跪下了。
動作極輕極靜,但在她的膝蓋觸在地上的一瞬,白一榛聽見了震耳欲聾的碰撞聲。
成筠緩緩彎下腰,對白一榛的背影磕了一個頭。
“師父,我會回來給你養老的,”她低下頭說,“對不起,謝謝你。”
說完,她起身抱起箱子走出了辦公室。
“小紀,過來我跟你交接一下工作。”
小紀抹着眼淚跟了出去。
天越發晴了,暗沉的辦公室裏顯得好空好大,只有白一榛一個人站在窗前,目送天邊那團逐漸遠去的烏雲,很快,它就要飄走了,緊随其後的是陽光。
成筠交接完工作後走出了白氏的大樓,她站在這條永遠繁忙的金融街上,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找白一榛的時候,一晃眼,十年了。
她環顧四周,忽然愣住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不遠處的圓形廣場中央,那裏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雕塑噴泉。
哪來的噴泉,它一直都在這麽?
成筠感到一陣恍惚。
但雕塑看着确實有些年頭了,是個不知名的希臘神像,半遮半掩的豐腴胴體被噴泉沖刷得光滑發亮,但其身上的歲月的裂痕依稀可見。
這麽多年成筠匆匆經過千萬次,卻從未注意過它。
她錯過的何止一座雕塑噴泉。
她這十年就像丢了一樣。
成筠抱着箱子在街上漫步,像個無家可歸的游魂。
走着走着,她便直覺般地晃到了本市最老的汽車客運站。
她在候車室裏來回踱步,一排座接一排地尋找,果然在返鄉的農民工、大爺大媽小孩中找到了那個人。
那人孑然安靜地坐在角落裏,身子小小的,用帽子、墨鏡和口罩将自己包裹得很嚴實。
成筠走過去,抱着紙箱子在其身邊坐下。
那人轉頭透過墨鏡看了她一眼,有些驚訝,微微扒下墨鏡,露出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震驚地低喊出來:“你不是不來麽?”
成筠歪着頭看她:“确認一下你是不是真走了,省得壞我計劃,不然我睡不着覺。”
她摘下口罩,露出淡雅無華的素顏,本來有些哀傷的林小寧,一不小心被成筠的這句話逗笑了。
成筠也跟着笑了。
那一晚,成筠把李小海的手機放回了原處,成功暗算了曾輝以後從夜店回了家。
到家時已是淩晨三點多。
小芬早已熟睡,可夜行動物李紅霞卻異常清醒。
按照以往慣例,從成筠走出電梯開始,耳尖的李紅霞就會聞聲而動,跑到門口等待門開的一刻,然後在她的高跟鞋上來回蹭個遍。
可今晚,成筠打開門,它沒來迎接她,它甚至端坐在陽臺上沉着地看着她,偏偏不過來。
成筠也看了它一眼,沒說什麽,只輕手輕腳地脫掉高跟鞋,回房間睡了。
可她失眠了。
明明疲憊的要死,卻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多小時,仍睡不着覺。
她從藥櫃裏取了瓶安眠藥吃了兩片,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效果。
最後,她索性光着腳走出房間,靠坐在客廳的窗臺上一邊抽煙一邊眺望窗外用路燈勾勒而出的立交橋。
李紅霞趴在窗臺的另一邊,假裝在睡覺,實則成筠一有動靜它就會立刻睜開眼看去。
不知不覺,半包煙抽沒了。
成筠心亂如麻。
“李紅霞。”
她忽然喚了聲它的名字,這是她今晚進門說的第一句話。
貓下意識地把下巴從揣着的手上擡起來,眯着眼看成筠,但半秒它就後悔了,又閉眼趴了回去,一副沒聽見的樣子。
“你今天怎麽不理我。”
李紅霞一動不動。
成筠知道原因,她也理解。
她又何嘗不是,不然為什麽一口氣抽了這麽多煙。
抽煙的時候,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想起了小時候打的每一次架,想起了挨欺負的曹一童,想起了面容已然模糊的母親教自己做人要如何睚眦必報,想起了愛唠叨真善美結果自己沒什麽好下場的陳吟,又想起了白一榛的優盤。
她越想越分裂,很希望現在李紅霞能突然開口說話,好告訴她一個答案。
天色漸漸微亮,立交橋上的車輛多了起來,世界蘇醒,不管人願不願意,新的一天還是無法阻擋的開始了。
成筠起身進卧室化妝換衣服準備出門,陽臺上留下了一個七扭八歪插了一堆煙頭的煙灰缸。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
KTV 裏,沙瑩瑩舉着話筒唱了一首高勝美的《在水一方》,歌是坐在沙發的那個男人點的,他把沙瑩瑩拉回到座位上,肥碩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她本能地想抽出手,但意志阻止了她。
男人另一只手輕擡起沙瑩瑩的下巴,被她精致妩媚的眼妝迷得神魂颠倒,他輕聲在她耳邊說:“憑這水平,你就是明日之星。”
沙瑩瑩很開心,問他:“你什麽時候把我的歌給公司聽?”
“你放一百個心吧,我在醞釀一個大招,我不僅要幫你發歌,我還要讓他們幫你交違約金,把你簽走。我已經讓他們關注你的直播了,制作人說你的嗓音特別有特點。”
“真的嗎!”沙瑩瑩雙眼發出了無比期待的光。
“嗯,”男人把圓圓的腦袋邁進她的頸窩裏,沉重的鼻息撒在她的肌膚上,“所以咱們不能操之過急,要慢慢等。”
男人身上濃重的酒味讓沙瑩瑩喘不過氣,可聽了這話,她索性閉上眼,屏息沉溺下去了……
她問:“制作人還說什麽了?”
他漫不經心:“他說你得多練練別的唱法……”
“練什麽練!沙瑩瑩就适合唱民謠!不用練別的!”
忽然屋裏多了一個尖銳的人聲,二人擡頭望去,沙瑩瑩有點詫異:“方小姐。”
男人看見突然有個陌生女人站在這,有點蒙。
成筠居高臨下對沙瑩瑩說:“我不是說給你發歌了麽,demo 已經做出來了,日子都定了,你急什麽!”
她又對那一臉淩亂的男人說:“抱歉,她跟我們華樂有約在先,也簽了臨時合約,你這時候如果執意插進來,我們完全可以起訴你。”
“啊,這,這麽回事啊,我不知道她跟你們也那啥了,那我就……”
男人一聽“起訴”二字,吓得趕緊起身走人了。
沒人唱歌,包間裏自動播放着王菲的《傳奇》,在這空靈的聲音裏,成筠站在沙瑩瑩的眼前,還未等她的“方”字出口,成筠就搶先告訴她:“我不是方小姐,我叫成筠。”
沙瑩瑩被她的話噎住了。
成筠面無表情地接着說:“剛才那個人也不是什麽音樂公司的獵手,他叫田仁偉,是個 pua,是曾輝的學生。他有艾滋病,他找上你就是為了傳染給你,然後以此出名。”
沙瑩瑩聽了,驚恐地抱緊自己:“曾輝……?”
“曾輝現在是最大的 pua 培訓機構狼跡的金牌導師。”
沙瑩瑩瞠目,吓得不禁捂住了嘴巴:“所以,他派他來害我麽!”
成筠:“他不知道是你,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學生有艾滋病。”
“太可怕了,我知道他很無恥,可他現在怎麽無恥成這樣……”
“怎麽樣,要不要一起報複他,讓他嘗嘗苦頭?”成筠問。
沙瑩瑩怔怔地盯着她。
在包間裏,成筠把計劃給她講了一遍。
“到時候,逗魚後臺一定會強制掐斷你的直播,我就派我的人把你秘密接到一個地方暫時躲起來,接下來我們就什麽都不用做了,全都交給你的粉絲和網友就行了。”
這計劃沙瑩瑩光聽聽就心驚膽戰,她問成筠:“你是誰,為什麽這麽恨他?你也是受害者嗎?”
“我不是,我的家人是。”
然後,成筠将當年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
訴說者已經能面不改色地将如此悲痛的事情複述出來,而聽者沙瑩瑩卻已泣不成聲,她連連向成筠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姐姐,我當時的日子也很難過,正處于情緒最混亂的時候,後來我不怎麽上微博了就是不想再看到我說的那些蠢話,真的對不起對不起,我都這樣對你們了你剛才還來幫我……”
“你可別誤會,我沒原諒你,我只是不想報複你了,”成筠凝望着沙瑩瑩臉上哭花的濃妝,“這些年你已經付出代價了。”
沙瑩瑩低下頭,在微弱的燈光裏,看見了自己在玻璃桌上的倒影,像個廢棄的傀儡娃娃,美麗卻狼狽,這充滿谄媚意味的濃妝已經成為了她容顏的一部分,頑固地長在了她的臉上,很久都不曾扒下來過。
沙瑩瑩對成筠說:“你放心,你讓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我全力配合你。”
成筠沉默,繼而提醒她:“你想好,一旦這麽做,你就沒法做歌手,沒法繼續留在這實現你的夢想了。”
沙瑩瑩從桌上拿起一張紙巾,擦去眼角的淚:“這些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她擡頭看向包間裏的屏幕上的歌手陶醉歌唱的畫面,緩緩道:“其實我最近已經開始在猶豫,如果夢想是以讓自己變得醜陋為代價而得到的,那這夢想不要也罷。我現在好累,我都不願意照鏡子,我懶得看自己,我一看自己就想嘔,我本來不是這樣的,怎麽就莫名奇妙這樣了呢,就因為一個不值得的爛人,把自己都抛棄了……成筠,現在只要能讓我離開逗魚,想唱什麽就唱什麽,想幹什麽幹什麽,這就是我的夢想。”
成筠想了想,緩緩起身:“放心,逗魚綁架藝人的霸王合同本來就不合理,加上霍震川一身污點,這件事之後,我保證你在逗魚全身而退,不用出一分錢。”
沙瑩瑩擡眼看她。
“行,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