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成筠·★
曾輝聽不見手機裏的聲音,也看不見眼前的一切。
在沙瑩瑩的自殺直播中斷後,他的胸口像被一記千斤重錘狠狠地砸了個透徹,痛徹心扉且渾身輕盈。然後,他五感盡失了,只剩下一個肉做的空殼,心髒、大腦、血液、水、信仰、靈魂全都棄他而去。
他撐着空洞的雙眼看着前方,那裏是一片飛逝而過的、刺眼的花白。
他僵着身體,伸出顫抖的手,掰動車門,縱身撲進那光裏。
“曾先生!!”
車還在行駛中,曾輝已經跳了出去。
人生,有很多種絕望。
有的可以扛過去,有的則是徹徹底底的山崩地裂。
比如,當一個浪子正要回頭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此時此刻,成筠一個人坐在家裏的窗臺上緩慢地抽煙,享受着勝利的幽靜時光。
貓立于邊上認真地舔着身子。
窗外夕陽正紅得認真,密集的樓房頂上泛着金的紫的紅的、相互糾纏的霞雲,美的迷惑人心。世界如此靜谧迷人,假裝它一直很安詳。
成筠沒有買到機票。
她壓根就沒買。
就在剛剛,她得知了曾輝跳車自殺的消息,沒有一絲表情。
她放下手機,回想起那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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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店的那個晚上。
成筠把曾輝帶去的那個叫李小海的學員喝倒後,從他的手機裏看到了狼跡艾友群。
群裏一共二十一個男人,每個人都是艾滋病攜帶者。
“各位,看看這回這個咋樣?”
最近的一次聚集性聊天是半個小時前,一個叫何家冬的人連爆了四五張某女人披頭散發躺在床上昏睡的裸照,正面的背面的都有,那女人就像一條鹹魚被他任意擺布着,大概是被迷暈了。
群裏的其他人紛紛像見了血的鯊似的,聞着腥味紛紛湧出水面起哄叫好。就好像那照片裏的不是人,而是一個肥美的獵物而已。
“冬子你這不行啊,看人家偉哥都開始要泡名人了,那多牛逼啊!”
“對啊@田仁偉偉偉偉哥,你的進度呢!沒見動靜啊!”
“跟我們彙報彙報。”
“肯定黃了。”
幾十條召喚之後,那個叫田仁偉的在下面回了話:
“別催,已經要到聯系方式了。”
“牛逼啊偉哥,那可是逗魚一姐,上到她你要火啊!此生無憾了!操!”
看到“逗魚一姐”四個字,成筠目光微沉,她等不急逐條看下去,直接向下滑,滑到了這個一姐的名字。
沙瑩瑩。
看到這觸目驚心的三個字出現在這個群裏,成筠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是巧合還是早有預謀?
亦或真的是報應。
可從這些人的語氣看來,曾輝是不知道這件事的。
讓一生最在意的人毀滅在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學生手裏。
成筠沒有想到,在複仇方面,命運比她更會設計。
可她仍被驚得不輕。
甚至有些不忍。
她把目光從手機移向趴在吧臺上醉成爛泥的李小海,又轉頭望向夜店昏暗一角裏與女人纏綿悱恻的曾輝。
她垂下眼簾,握着手機噠噠噠地打了一串字:
“我覺得挑名人風險太大,一不小心就會把咱們都抖出去,我建議還是算了吧。”
編輯完,她把拇指放于“發送”之上,忽而停住了。
剎那間,她腦海的最前端突然殺出一個畫面,是微博上橙色小燈籠的評論“我看這女的也不無辜,還不是看上人家的錢了,當了婊子就不要立牌坊。”
瞳孔收縮,寒芒閃動。
差之毫厘,戛然而止。
一念間,成筠把手指從“發送”上移開,繼而按住删除鍵,将整段清空。
群裏還在讨論得熱鬧,田仁偉生怕自己魅力不足勾搭不上沙瑩瑩,其他人就給他支招說去找曾輝要《獵女十二手冊》,有那手冊在手,一定百發百中。
成筠掃了一眼,鎖上手機把它放回原處,起身離開了吧臺。
沙瑩瑩的自殺直播高居熱搜榜第一整整兩天沒下來過,她的死不僅引起了網絡轟動,更掀起了一大波社會關注。
起先,是網友為她的遭遇憤慨不平,紛紛主動把田仁偉人肉了出來,然後各大營銷號公衆號也穩抓時機來了一波順藤摸瓜,在不到三天的時間裏,網友就從田仁偉扒出了艾友群裏的所有人,然後再到狼跡 pua 教育,再到整個 pua 培訓鏈,從狼跡與霍振川非法交易色情視頻又扒出了霍振川多年通過暗網走私洗錢的行為,接着引出逗魚平臺綁架主播終身的霸王賣身契一事……
“網紅主播背後的辛酸內幕”、“pua 培訓機構大曝光”、“暗網走私販賣色情視頻的資本家”等一系列衍生文章新聞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不管真的假的,有沒有添油加醋,人們也不在乎,他們只在乎他們的憤怒,他們只想借題發揮,發洩出雖然從未爆發過但是淤積心中已久的種種怨恨。
很快,相關部門迅速介入。
以狼跡為首的 pua 培訓班全部關門大吉,坐牢的坐牢,罰款的罰款;霍振川锒铛入獄,逗魚宣布破産。這一切發生,成筠什麽都沒做。
她每天就在家裏刷新聞,想着小時候那個曾經好心幫過她的阿姨說的話。
“現在的互聯網多厲害啊,有不公平的事情發到網上去,火了就會引起關注,到時候社會上的愛心人士和政府看到了就會主動幫你解決。”
事實證明,她說的沒錯。
成筠很感謝她當年的意見。
曾輝在花白中走了很久很久,那裏無聲無息,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他是純白空間裏唯一的活物。
他漫無目地走下去,不知走了多遠,因為他沒有參照系,但他看到了一扇門。
打開門,林小寧站在那裏。
她一襲白裙,長發飄飄,素顏但很好看,一如當年的少女模樣。她歡快地笑着,呼喚着他的名字。
“曾輝!你跟我說什麽?我聽不清,你過來呀!曾輝,來呀!”
曾輝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含着淚,不知不覺中伸出手,一步步向她靠近。
她像蜃樓,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走不到她跟前去。
他就一直走一直走,叫她不要亂跑站在原地,可她聽不見。
他拼命奔跑,跑到口腔幹枯,肺葉着起了火,腿也失去了知覺,他終于來到她的眼前,拉住了她的手。
她問他:“曾輝,你跟我說什麽?”
“我……”
他欲言又止,剎那間白色的空間産生巨裂,大地被撕扯成兩半,縫隙就在林小寧的腳下,曾輝來不及抓,眼看她掉了下去!
“林小寧!!!”
曾輝猛然醒來,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滑進他的眼睛裏,火辣辣得疼。他喘着粗氣,環顧四周。
有窗,有門,有桌子椅子,有床,還有點滴瓶。
這一定不是天堂,這大概是地獄,天堂他沒去成,他又回到了這地獄來。
他覺得惱怒,想要縱身坐起,卻發現雙腿使不上力氣。
不對,是根本感受不到雙腿。
他低下頭看去,床上下半身那裏空蕩蕩的一片,肉體在大腿處戛然而止。
“啊、啊!”他忍不住呼喊了出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用上肢撐着床,不管不顧地向床邊蠕動着身子。
嘶喊聲把醫生護士喚了進來,他們進屋時,看到曾輝整個人卷着半個被子摔在地上。他們合力将他擡回到病床上并死死按住,用繩子綁在床杆上,可他掙紮得厲害,嘴裏的咒罵也不停。
“鎮定!”
一個護士掏出一根注射器,在劇烈地搖晃中對準曾輝的脖頸猛地一戳。
“別鬧了!”
一聲響亮的吼聲立刻将失心瘋般的曾輝叫停住了,他擡頭望去,病房門口站着的是成筠。
他沖她大喊:“成筠!!!你他媽充什麽好人!!”
鎮定劑藥效很快,他喊了兩下便喊不動了,癱在床裏,安分了許多。
成筠跟幾位醫護人員說:“辛苦了,我想跟他說幾句話。”
護士長點點頭,其他人都跟着她出去了,并帶上了門。
屋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成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低頭凝望着曾輝。
曾輝緊閉着眼,幹裂的嘴唇不住地顫動。
“無論如何,怎麽能尋短見呢,”她開了口,“幸虧老陳剎車及時,要不就不是壓到腿那麽簡單了,你的命就沒了。”
他沖她大喊:“我就是他媽想死!!我求你救我了嗎?救我幹什麽!!!誰需要你充好人!!誰他媽讓你救我了!!!”
“為什麽這麽想不開呢。”
成筠說着,緩緩走到床邊坐下。
曾輝忽然想到什麽,激動地抓住成筠的胳膊,問:“她救回來了嗎?”
成筠沉默了,拿出手機,随手就滑到了個“逗魚主播沙瑩瑩直播自殺,搶救無效不幸去世”的新聞給他看。
曾輝的瞳孔裏瞬間暗沉下來,緊握成筠胳膊的手也脫了力,他看着天花板,又好像沒在看。
成筠對他說:“她是自殺,跟你沒有關系。”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成筠自己心中一顫。
類似的話,曾輝應該說過的吧?
同樣是自殺,在另一個女孩為他而死的時候,他輕蔑一笑地說:“她是自殺,跟我沒有關系。”
這次,他笑不出來了。
而且,他萬念俱灰地重複着:“跟我有關系,跟我有關系……”
成筠裝作不懂,繼續追問:“跟你有什麽關系?”
曾輝明顯說不出口,那對他來說太痛苦了,連複述出來都是一種煎熬。
成筠想了想,淡淡地說:“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害她感染艾滋的那個渣男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好學生。”
曾輝不說話,脖子上顫着暴起的青筋。
“而且,她是含着對你的恨而死的。”
“你別說了。”
“你本來想跟她道歉,然後你們重歸于好。”
“別說了。”
“破鏡重圓,然後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一樣,跟她好好過日子。”
“我讓你別說了!!”
“但是你來不及了。”
曾輝咬緊牙關,仍止不住抽泣了。
成筠彎下腰,把臉湊他更近一些,耳語道:“你想要讓你自己心安,想要當這十年不存在,曾輝,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一瞬,曾輝睜開惶惑的眼睛盯向成筠的臉。
她看着他,擡起手,纖細的手指抵在他的額頭上,順着臉頰輕輕劃下:“你不是一直都很疑惑我想要什麽麽,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想要你活着,痛苦地活着,你越痛苦我越高興。我要你看見花白的大腿,但使不上力氣。我要你餘生的每一天都在忏悔裏,卻永遠得不到原諒。我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也得不到。”
曾輝:“你是誰。”
成筠忽然笑了,笑得明媚如歌,她玩心大起,把另一只手向他的身下試探:“你猜猜,給你三次機會。”
曾輝此時此刻躺在床上想動又動彈不得,他驚慌不安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麽意思。他腦海中第一個想法就是她是不是自己很久以前 pu a 過的女人,只是自己不記得了,但是他死死盯着成筠的臉,想破了腦袋也沒認出來。
成筠不耐煩了:“快猜!”
“就是成筠啊。”
“不對。”
她的手突然發力,狠狠捏了一把他截肢未愈的大腿,曾輝慘烈地叫了出來。
他驚了,剛要張嘴大喊,就被成筠掐着腿說:“為了保護你不被噪音打擾,我選了一間隔音效果特別好的房間,不信你可以試試。”
“你到底想幹什麽!!”
“接着猜啊,還有兩次機會。”
那捏的一下直接把曾輝疼得滿頭大汗,他喘着氣,想了半天,又說出了一個名字:“齊,齊敏霖——啊———”
又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痛——
“呦,齊敏霖又是誰啊,這段故事講給我聽聽。”成筠手上用力,臉上卻雲淡風輕。
曾輝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已經疼得有些雙眼模糊了。
成筠立刻收起笑:“算了,無非就是你那點老掉牙的渣男事跡,不想聽了。接着猜,最後一次機會,你可得好好想,猜錯了後果自負噢。”
曾輝瞪着她,随後閉上眼使勁地在腦海裏把這十年來有過交集的女人都回想了一遍,讓他懊惱的是,大多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沒見過成筠,或者說沒見過她現在這個樣子。
會不會是改名換姓了呢。
會不會是整容了呢。
會不會是曾經某個受害者的親朋好友來報複?
曾輝猛然睜開眼,親朋好友。
他惶惶不安地盯着成筠的臉,越看越覺得她既陌生又熟悉。
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停滞了:“你是……你不會是……”
成筠也注視着他:“我是誰?”
“你是……陳……”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說出來。”
“你是陳……陳曉彤的室友。”
成筠愣住了。
五秒後,她噗嗤地笑了出來。
那笑是苦的,她甚至笑到沒有力氣去掐他的腿了。
曾輝的目光追随着狂笑不止的她,仍不确定自己猜沒猜對。
成筠笑得實在停不下來,曾輝只能開口說話:“不管你是誰,我為我傷害過你道歉,只求你放我……”
“我不接受!!!”
成筠忽然站起來對他大吼出來。
她指了指天,對他說:“她們永遠都不接受你的道歉,她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包括林小寧。”
曾輝已說不出話來。
成筠整理了一下情緒,拿起包一邊在裏面翻什麽東西一邊說:“沒關系,時間有都是。”
她掏出了一個戴着耳機的随身聽,把耳機塞進了他的耳朵裏。
“你後半輩子都可以在這慢慢想我是誰,從你第一個禍害的女人開始,從頭想。”
說着,成筠按下了播放鍵,把随身聽放在床頭,走出了病房。
曾輝朝着她的背影大喊:“回來!!!你!!!”
耳機裏傳出了《愛》的旋律,曾輝的手被綁着,沒法将耳機摘去,他只能任由林小寧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裏夢魇般纏繞,一遍一遍又一遍,循環往複。
這是一家私立療養院,成筠與院長私交甚好,她囑咐全院好好照顧曾輝,錢不是問題,只要不要讓他做傻事。
“對了,他這次可能受的刺激比較大,精神不太好,老說胡話,你們甭理他,還有,多給他聽聽音樂,應該對他的病有好處。”
院長連連點頭:“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你姐夫的。”
“拜托了,馮院長。”
成筠轉身走出了療養院,剛踏出大門一步,曾輝的哭號聲響徹了天空。
她腳步不停地走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下去,她顧不上車流攢動,只兀自走下去,仿佛屏蔽了全世界。
她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被交通協管大爺用小紅旗阻擋了腳步,原來前方紅燈。
成筠站定了,盯着那紅燈看。
看着看着,她忽然崩潰了,大哭了起來。
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任由路人和協管大爺怎麽勸,她就是不起來。後來,他們也幹脆不勸了,綠燈亮了,各過各的馬路,留她一人蹲在原地哭。
不知哭了多久,總之,當成筠擡起頭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她感覺把眼淚全都倒幹了,然後才起身繼續走。
她回了趟公司,卻沒想到看見白一榛正坐在她的辦公室裏等她。
屋裏沒開燈,盡管光線很暗,白一榛臉上的冷峻仍清清楚楚。
“師父。”成筠叫她。
白一榛擡頭望着她,眼神像刀子。
“我問你,你是不是沒拿優盤報警?”
成筠沉下眼眸。
白一榛:“你還是自己亂來了。”
成筠沉默了一會兒,索性直視她說:“坐牢對他沒用。”
“糊塗!那你也不能像他害人一樣傷害別人!你這是被仇恨反噬了!你這樣跟他還有什麽區別!!”白一榛站了起來。
“我沒有傷害別人。”
她們面對面對峙着,時間在空氣裏凝結成冰,一刻也挪不動。
白一榛:“你被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