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林小寧·★
聖誕節這天,吉岩下了一整天的雪。
今天是周末,按理說要去學校練歌,但是林小寧請了假,繼父有事出了趟遠門,要五六天後才回來,所以只剩她一人看店。
可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此,此刻,她專心致志地趴在桌上寫寫畫畫,對有沒有客人毫不在意。
老舊的小電暖器對着林小寧的手不知疲倦地發出赤紅的炙熱,使她的手避免凍僵。
倏地,門上懸挂的鈴铛劇烈地響起,一陣刺骨的寒風夾雜着幾片雪吹進了小賣鋪裏,瞬間奪走了屋裏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溫暖。
有客人來了。
林小寧下意識擡頭看,瞬間睜大了眼叫喊道:“你怎麽來這麽早!”
說着,她随手抓了個記賬的本子蓋住自己塗寫的東西上,然後起身,用身體把桌面擋得嚴嚴實實。
她嗔怪:“曾輝,咱倆約的不是六點半麽,你來太早啦,我還沒準備好呢!讨厭!”
曾輝身上裹着一件洗得發白的黑棉襖,頭發上、眉毛上、眼毛上都是未化盡的雪花,發型很支棱,整個人看着亂糟糟的。
“你要是就這造型,我今天可不跟你出去了啊,太丢人了。”林小寧伸手要拂去他頭上的雪,卻竟然被他一巴掌甩開了手。
“早就嫌我丢人了吧。”
林小寧驚了。
他從沒這樣過。
曾輝對她怒目而視,眼睛裏像有把随時可以飛出的刀子:“你進未來星決賽了。”
林小寧一聽,笑得燦爛:“呀,消息怎麽傳這麽快啊,我還想晚上告訴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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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上可沒有笑容:“你跟我說實話,你這次嗓子啞了怎麽進的決賽?”
“別提了,我這兩天把胖大海當飯吃,硬挺過去的呗。你快瞅瞅我這嗓子腫的,可疼了……”
林小寧張大嘴給曾輝看。
“別裝了,楊凡什麽都跟我說了,是他讓他爸走的後門讓你進的。”
“什……什麽鬼他瞎說八道什麽,我是靠我自己實力進的,誰要他幫了!再說他憑什麽幫我啊!”
“憑你倆的關系啊。”
林小寧愣住:“我倆什麽關系啊?”
“什麽關系你還要我明說麽。”
門沒關緊,狂風把門震得吱吱作響,整個小賣鋪的貨架和地板都在跟着劇烈搖顫。
“你什麽意思啊,曾輝你給我說清楚,我跟楊凡什麽關系了。”
曾輝滿眼通紅地瞪着她:“不止是他,還有蔣一波他們幾個,你跟他們都在一起過吧。”
“這、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他們跟你說的?我、我一直只跟你在一起啊!”
“你為什麽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因為我是願意給你買房子、給你賣命的傻逼麽?”
林小寧不可思議:“曾輝你是這麽想的。”
曾輝憤然脫下黑棉襖摔在地上,裏面是一件白半袖,上面被老鼠嗑過兩三個洞,他質問她:“不然呢?我一沒錢二沒才,矮窮矬一個你喜歡我什麽?”
他們的四目緊緊擰在一起,膠着對峙。
曾輝咄咄逼人:“嗯?你倒是說話啊,你到底喜歡我什麽?林小寧,說不出來了吧。他們說的一點都沒錯,你就是綠茶,是個不要臉的婊子。”
林小寧死死盯住他,嘴唇顫動。
半年前的盛夏,知了最吵鬧的一個午後。
曾輝已經在“梁心雜貨”的門前的那棵大楊樹下埋伏了很久,不遠處有個老大爺悠閑經過。
從小賣鋪二樓的窗戶傳出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和音樂聲——“如果誰能把紫青寶劍拔出鞘的話,就是她的如意郎君呢。”
一樓沒有人,老板應該是在二樓看電視,這是最好的時機。
一不做二不休,曾輝一個箭步沖進小賣鋪,貨架上不管什麽都往懷裏塞。按說偷東西都得低調一點吧,他反倒好,叮鈴咣铛動靜極大。
“哎!老梁!有人偷你家東西!”經過的老大爺舉起拐杖驚呼。
十幾秒後,一個黑壯大漢拎着掃把從樓上沖下來,曾輝見了抱着東西撒腿就跑,大漢在後面追。
慌忙之中,曾輝還不忘回頭沖他得意笑了一下,一個沒注意,腳被小賣鋪門前蓋菜的彩色條紋布絆住了,他用力一扯,把整張布帶走并飛奔而去。
“媽了巴子,又是你小子,屬黃鼠狼的啊!看我這次非打斷你的腿!”
大漢舉着掃把一路狂追,追出了兩三百米後,曾輝被腳上的布絆倒在地,大漢把他按在那狠揍了一頓,幾下就把掃把敲斷了。曾輝趁他查看壞了的掃把的時候猴子一般跑沒影了。
确定安全之後,曾輝終于不跑了。他靠着土牆狂笑不止,笑累以後從懷裏拿出“戰利品”快樂地吃起來。
幾個女學生背着書包竊竊私語地經過。
“你別鬧心了,聽力正常的人都能聽出來,你比林小寧唱得好多了。”
“唱得好有什麽用,第一還不是她。”
“你傻啊,她平時啥人你不知道啊,她為啥能拿第一你看不出來麽,那些評委老師都是中年老男人,還有那些幫她拉票的男生,她靠的是實力麽!顏值即正義呗。放心吧,她那套也就在咱們學校辦的這個破比賽行得通,等年底的未來星杯就不好使了,那可是省辦的,評委都是專業的,那才是你這種實力派的春天呢。”
“嗯,但願吧。”
“加油默默,我永遠是你的頭號歌迷!”
二人在曾輝面前走過,他撕開一根流口水軟糖,咬了一口嚼啊嚼,五官揪在了一塊:“嘶——真酸。”
噗——
糖吐在地上,起身離開。
“把身上的錢都交出來。”
兩個女生走到胡同,忽然被一個黑瘦黑瘦的男生堵住了去路,倆人吓得不輕,傻在了原地。
曾輝雙手揣着兜,不耐煩地對她倆說:“趕緊的,讓我幫你們啊?”
“不用不用不用……”倆女生趕緊從自己渾身上下掏值錢的東西。
曾輝拿着東西心滿意足地走了。
過了幾天,曾輝又偷了小賣鋪的東西被老板追,但這次他就沒那麽幸運了,剛逃脫大漢老板的奪命追,卻被四五個年輕男孩劫道了。
一看是他們,曾輝知道一頓揍又沒跑了。
打頭的男孩叫楊凡,是村裏唯一一個富二代,在學校扮演彬彬少爺,出了校門就跟這幫野孩子混在一起裝丐幫幫主,有錢且閑。
“命運讓我主宰各方 號令萬世仰望
傲視俗世錢孔百瘡 賣力任性放蕩……”
另一個小弟胯上挂了一個随身聽,公放着音質不大好的歌曲。
今天他挨揍的配樂還是《興風作浪》,曾輝已經快聽吐了。
楊凡:“在我們的地盤搶錢,曾輝,你這兩天皮很癢啊。”
緊接着,二話不說就是全員上陣一頓拳打腳踢。
打鬥中,楊凡一腳踩碎了曾輝手裏的幹脆面,嗤笑道:“五毛錢都買不起,還要偷着吃!偷吃還被發現哈哈哈……曾輝,你但凡別這麽狗,我都可能認你當兄弟的……但是你,就是個臭屌絲。”
“臭屌絲,小軟雞,土鼈三,小偷,矮窮矬哈哈哈哈……”笑聲、叫喊聲雜亂無章。
曾輝全程抱頭蜷着身子,一聲也不出,五個越揍越覺得沒意思,甩着酸疼的胳膊說:“都打皮了,真沒勁。”
“走吧。”
“走走走。”
直到他們都走遠了,曾輝才站了起來,拖着傷痕累累的身子去溪邊清洗血和泥土。
山泉叮咚,清澈而透亮,泛着夕陽的金光,一閃一閃的,這寧靜夢幻又絢麗。
“水裏有細菌,會感染哦。”
百靈般的說話聲飄飄然地出現在曾輝的頭頂,他保持着蹲在溪邊清洗手臂的姿勢,擡頭看去,逆光下,那是一個有着一雙玻璃珠似的大眼睛的女孩子。
她笑着建議他:“還是回家用自來水洗吧。”
曾輝呆呆地盯着她半天,然後低下頭:“回家被看見我這樣,還得挨頓揍。”
女孩覺得又心酸又好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了。
曾輝兀自洗着,剛洗完了胳膊,正準備洗臉,忽然,他感到右臉頰上被一陣細滑的布料輕擦,微微轉眼,女孩不知何時蹲了下來,并用手絹幫他擦臉上的血。
離近看,那雙眼睛更大更清晰了。
女孩舉起手絹搖了搖:“放心,我這個剛洗的,超級幹淨。”
曾輝看了一眼那手絹,白色藍邊的,四個角上各印有一個小哆啦 a 夢。
女孩又要幫他擦,他卻把臉別過去說:“那個,我自己來。”
“啧,你看得見嗎你自己來!”
說着,女孩執意幫他擦血,一邊說:“我是林小寧,你認識我吧?”
曾輝低下頭沒吭聲。
當然認識,她可是全鄉的風雲人物,吉岩裏這個年紀的男生誰沒喜歡過她。
“我可好像認識你呀,你以前是不是四班的呀,總看見你掃操場。”
“嗯是,是我,我老挨罰。”
“那現在怎麽見不到你了。”
“學不好習,家,家裏不供我了。”
“你叫什麽呀?”
“曾輝。”
“曾輝你跟我說話結巴什麽呀!”
“……”
“哈哈哈哈哈哈。”林小寧看他臉憋的通紅的樣子實在忍俊不禁。
笑完之後,她接着問:“他們為什麽打你?”
曾輝沉下臉來:“想打就打呗。”
林小寧拍拍他的肩膀說:“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就是仗着家裏有點錢,其實就是一幫小混混。”
“我不也一樣。”
“你不一樣。”
“我有什麽不一樣。”
林小寧忽然凝住了,好像有東西已到嘴邊卻又被咽了下去。
霎時,一塊從天而降的大石頭掉在了他們倆面前,巨大的水花飛濺了他們一身。
二人惱怒地回頭看去,發現是楊凡那夥人。
楊凡吊兒郎當地沖他倆笑說:“哎呀,不是故意的。”
傻子才信。
二人對他們怒目而視。
帶随身聽的男生大朝他們大喊:“林小寧,楊哥家買了新游戲機,過來一起玩啊!”
林小寧說:“不去。”
他們一聽,紛紛瞪了眼她身邊的曾輝後生氣地走了。
“糟了糟了!”林小寧回頭一看,懷裏的一個紅皮證書被濺濕了,她趕緊用手絹擦,“我人生的第一個獎呀,我的命哩。”
擦完外殼她又打開看看裏面進沒進水,曾輝瞄了一眼,是校辦的歌唱比賽,她拿了一等獎。
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說:“這個證書紅紅的,像一本結婚證。”
“扯淡,結婚證哪有這麽大,而且要兩個。”還好裏面沒濕,林小寧松了口氣,跟他玩笑起來。
“那你趕緊再得一個獎,然後就能湊成一對了。”
林小寧撅嘴說:“湊成一對幹什麽,另一個給誰,給你啊?!”
倆人忽然尴尬沉默了。
後來,曾輝經常在校門口等林小寧放學送她回家,發現她老是獨來獨往的沒什麽朋友,但異性的追求倒是從沒斷過。
有時候,他在校門口能碰到楊凡那幫人,他會下意識躲到隐蔽一點的角落,可林小寧每次看見他躲起來都會把他生生拽出來,挽着他的胳膊從那些男生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餘光中看見那些男生嫉妒得發青的臉,曾輝心裏就既忐忑又暗喜。
曾輝不止一次發現林小寧的身上有傷。
“你爸幹的?”他問她。
林小寧嘆氣:“真想自己有個房子躲進去,這個家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曾輝沒說什麽,但是那天以後,他開始瘋狂打工。搬貨、瓦工、送桶裝水……再苦再累的活只要錢多他都幹。
“再忍忍,我一定給你買個房子,我已經在攢錢了。”
曾輝安慰林小寧,林小寧點點頭緊緊抱住他:“你真好。”
“呀對了,我今天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林小寧忽然興奮地問他。
“好消息吧。”他想了想說。
“未來星杯我海選通過了。”
“未來星是什麽?”
“是一個全省的歌唱比賽,唱好了說不定能被音樂名校的評委老師相中,說不定能被保送呢!”
“那不是離你的夢想又近了一步?小寧,我支持你!”
可林小寧忽然又撅起了嘴:“壞消息就是我是瞞着家裏人參加的,半決賽要帶到市裏比,我……”
“錢你不用擔心,有我呢。”曾輝說。
林小寧滿眼動容地看着他。
六個月不到,曾輝果真在鎮上買了一個房子。
一棟老樓的第一層,雖然不大,但總算是個屬于自己的小家。
當林小寧站在新家裏時,她感動地哭了。她太開心了,忍不住跳起來親了曾輝一口。
“曾輝,謝謝你。”
那是他們的初吻。
曾輝雙手背到身後,藏起在鞋廠車間打工時不小心被機器碾傷的左手食指,可看到此刻林小寧發自內心的美麗笑顏,他已絲毫感受不到傷口的痛。
全吉岩最美好的女孩子居然會喜歡上如此平凡甚至不堪的自己,到現在曾輝都還無法相信。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天天能看見這樣的笑,再斷幾根指頭都值得。
“不用謝,我承諾你的就一定說到做到。以後我還會幫你圓夢,做歌手,成大明星,想唱就唱。”
“哈哈,大明星也不是想唱什麽就能唱的,要聽公司的。”
“那我就攢錢,直接買一個公司送給你,讓你當老板,只捧你一個人,想唱什麽你自己說了算!”曾輝一本正經地說。
林小寧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半晌,她忽然拉起他,頑皮地說:“空口無憑!”
于是,她帶他坐了八九個小時的小巴車來到了離吉岩最近的一座寺廟——潭柘寺。
“林小寧祝曾輝一夜暴富?你求這個幹什麽?”曾輝看着林小寧手裏字跡還未幹的祈福牌問。
林小寧:“你知道買下一個公司要多少錢嘛?你搬一百年磚都賺不到,唯一的希望就是暴富啦,我替你求求佛祖幫幫你啦。”
曾輝聽了這話微微一怔,不知為何,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他嚴肅地說:“你相信我,我可以。”
他臉上又出現那正經八百的表情了。
林小寧又忍不住笑了,轉頭拎着祈福牌在滿滿登登的祈福架上找位置,她仰起頭,忽然一笑:“曾輝,你把我抱起來一下。”
曾輝一頭霧水地抱起了她,她竭力把祈福牌挂到了架子的最高處。
“挂的越高,天上的佛祖就越能看見嘛,”林小寧站回地面上,雙手合十,“來,趕緊閉眼睛祈禱,佛祖能聽見咱們的心裏話。”
曾輝也合上手照做了。
許完願後,林小寧要去別處玩,卻被曾輝拉住,他有點難以啓齒地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麽。”
“你問啊。”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
“嗯。”
“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比我更有錢能給你買更大房子,能提前買個公司給你的男人,你會怎麽辦?會選他嗎?”
林小寧凝望着他的雙眼,臉上的表情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