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曾輝·★
香格裏拉的迪慶機場很小,像途徑某個村落的小火車站。寧靜夢幻,有些不真實,好像随時都有可能消失。
出去就是草原,黑的、棕的牦牛遍地可見。
人比牛少,只有零星幾個出租車和黑車在拉客。
他們的眼睛各個似雷達,穩準狠地辨別着這班飛機下來的乘客裏誰是本地人,誰是游客,誰像是有人接的,誰在左顧右盼不知何去何從,那些不知何去何從的人就是他們的目标。
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年輕黑車司機,一眼就鎖定了一個通身休閑裝、推着小小黑色行李箱的男人。
外地的。
他一個箭步沖過去,領先于其他黑車司機,率先擋在那男人面前,操着當地口音的普通話:“哥們,去縣城不,四十。”
曾輝瞥了他一眼:“不用,我等人。”
小司機還不罷休,想繼續勸他,曾輝也不與他再多争辯,不聲不響地推着行李箱挪步到機場口的另一邊等待去了。
他低頭看了眼手機,按約定他率先到達,然後在這裏等下一個航班的餘婷。
還有一個小時。
十月,地處高原地區的香格裏拉有些涼,空氣有些薄。
他站着累了,便坐在行李箱上等,百無聊賴地眺望眼前的風景。
草原遼闊,沒有高樓,只有一座座藏族的白塔,懸挂于上的彩旗随風飛舞,天又高又遠,是常年居住繁華都市的人眼中少有的景象。
東邊烏雲密布,西邊豔陽高挂,南邊晴空萬裏,幾種變化莫測的天象在同一蒼穹之中,不合理着,又真實存在着。在此之前,他只在大膽的畫作裏見過。
如此蒼涼靜谧,是大自然與宗教孕育的土地,莊重而神秘,讓曾輝對即将在這裏度過的四天三夜有了一絲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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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幻想了。
這些年,跟不同的女人,去過太多地方,把全中國都走遍了,可都是帶着極強的目的來的,到頭來哪哪的風景都沒記住,杭州的西湖,安徽的黃山,青島的大海,小興安嶺的叢林,腦中一片空空,去了跟白去一樣。
如今來了雲南,光是這機場就讓他直覺般地預感到,這一次旅行會非比尋常。
曾輝等了又等,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再看手機,還差五分鐘。
他起身準備去機場口迎接,手機忽然來了微信。
他低頭一看,是餘婷發來的。
提前落地了?
他打開短信,看到的卻是【抱歉,上次跟你提到的德國老板突然有時間了,我得出國一趟,不能陪你去旅行了,下次吧。】
曾輝微皺起眉,盯着手機看了半天。
他收起手機,點上了一根煙,看着遠處的風景靜靜地把這根煙抽完,然後推着行李返回到機場裏去。
他走到售票服務臺,正好新的航班落地了,從接機口陸續走出很多人。
曾輝掏身份證問售票小姐:“最早飛……”
“剛來就要走。”
身後有人說話,雖然沒叫曾輝的名字,但是聽聲音他确定是對他說的。
他轉身看去,驚住了。
他問:“你怎麽在這?”
“我看見你朋友圈啦,提前幾天就到處嚷嚷,說要跟個美女來香格裏拉玩,哎?你的美女呢?”
成筠背着熒光綠色的運動背包,一身運動裝,吐字不清的,應該是在嚼口香糖。
曾輝仔細打量了她一眼:“我是問你怎麽來了。”
成筠作驚訝狀:“你不會又被放鴿子了吧。”
咦,她為什麽要說“又”。
曾輝轉身要繼續買票,被成筠抓住了手。
她倔強地命令:“不許回去。”
“你要幹嘛。”
“來都來了,跟誰約會不是約,咱倆一起玩呗。”
“我回去還有事。”
“她來就有空,我來就有事,”她的眼神裏有一絲委屈,“你這兩天都躲着我,是因為那天晚上嗎?”
曾輝低下頭:“不是,我就是很忙。”
“那你為什麽找別的女人。”
“她不是我的約會對象,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成筠撅着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行,”成筠松開了他的手,“那咱倆是普通朋友嗎?”
曾輝擡眼注視着她,始終沒回答。
二人随便打了輛機場門口的黑車。
司機問去哪兒,曾輝剛要說話卻被成筠搶了先,她問他:“你應該早就訂好酒店了吧,就去那。”
曾輝盯着她,最後還是說出了客棧名。
這一路,二人望着各自窗外的風景,一個沉默無言,一個叽叽喳喳。
車駛進獨克宗古城,終于停到了客棧門口,司機回頭看看車後座的曾輝,驚喜地叫出了聲:“呀,哥,緣分啊。”
曾輝才發現他就是那個拉自己上車的黝黑小夥子。
小司機見他身邊多了一個美女,而且一身高配的運動套裝,立馬笑逐顏開對他們說:“哥,你看咱這麽有緣,你們這兩天去哪兒玩可以包我的車啊,我給你們打個折。”
曾輝:“不……”
“好啊!”成筠興奮地掃碼支付了車費,“加個微信,等我們想好了去哪兒玩叫你。”
“随叫随到!”小司機也高興地連忙掏出了手機。
二人下了車,走進一家頗有藏族風情的小客棧。
進門是個四合小院,有木橋,有池塘,有花壇,有搖椅,客棧門口還拴了一條小土狗。
前臺是一個小哥,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有預定嗎?”
曾輝:“有。”
前臺:“碼給我看一下。”
曾輝:“我想換一間。”
“現在換要扣百分之十五的定金。”
成筠:“啧,訂好了換它幹嘛。我比她胖還是怎麽的,換我就住不下了?”
曾輝看了她一眼,掏出了手機給前臺掃碼。
入住手續辦完,成筠就跟曾輝上了樓,找到了他們的房間 302,一推門,成筠的雙眼都亮了。
全開的門窗,木質的家具,民族裝飾的大圓床,淡淡的焚香味。
成筠沖進屋裏,将木窗全部推開,放眼望去,遠處高聳入雲的山景盡顯。露天的陽臺上有兩個用來小憩的藤椅和一個大浴缸,周圍有三面可遮擋的輕紗窗簾。
成筠轉回身來,靠在陽臺上,盯着站在門口的曾輝看,調笑說:“都訂這種房了,還說不是約會。”
他的目光閃爍。
她嘟囔:“男人的嘴。”
曾輝想了想:“還是換一間吧。”
“不換。”
他微驚地看着她。
成筠幾步倒在柔軟的床上,閉上眼睛,手臂在被褥上劃水:“訂了不要浪費。”
“你确定?”曾輝問。
成筠睜眼:“不确定還能申請場外求助麽。”
她想了想,像條魚一樣翻身過來,趴在床上用手托着下巴,凝望着他,眼底盡是柔情:“你忘了,我還欠你一次旅行呢。”
曾輝回看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
“哎。”她叫他。
“嗯?”
“你餓不餓?”
“我還行,你餓了?”
“嗯,飛機餐太難吃了,就吃了一口。走,帶我去吃東西。”成筠從床上起來,跳到曾輝的眼前,捂着肚子對他說。
“好。”
“你鎖門。”
成筠快樂地走了出去,曾輝看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因為很餓,第一餐他們沒特意去外面找飯館,直接在客棧一樓餐廳吃了。每天的晚餐都是客棧老板自己做的,客人想吃什麽可以提前點,只做一桌,陌生的旅人們共進晚餐,在異鄉有了一種別樣的家的感覺,這也算是這裏的特色之一,香格裏拉有很多客棧都這樣。
點餐的時候,曾輝沒什麽精氣神,讓成筠點,成筠也毫不客氣,把菜單翻了個遍,記住想要吃的,最後一口氣說了出來:“來個建水香豆腐,特色豆花,原漿煮手工老豆腐,冰糖豆漿。”
曾輝驚了:“豆腐開會?”
“沒點完呢,別打岔,都忘了,到哪兒了?”成筠問。
老板拿着本:“豆漿。”
“哦對豆漿,那個,再來個小南瓜雞湯和涼拌卷心菜吧,”成筠看了眼曾輝,“你還要什麽?”
曾輝緩緩地說:“夠了。”
“夠了謝謝,”成筠微笑着問老板,“得等多久?”
“一個多小時吧。”
“這麽久。”
老板笑說:“別的客人也點了,菜多就做的久,下次你們可以再提早一點把菜點了。”
“行沒事,辛苦老板了。”
“不辛苦不辛苦。”
老板走了,曾輝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
成筠:“最近豆制品比較合我的胃口不行啊。”
曾輝似笑非笑:“行。”
成筠盯着他,微微皺眉,發現他臉色不大好。
曾輝的手機響了,低頭一看,是劉蘇生。
成筠起身,他問她去哪兒。
成筠說:“一個小時呢,出去轉轉啊,在這傻等啊。”
曾輝握着手裏正在震動的手機,說:“我跟你一起去。”
“別了,我看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嘴唇都白了。”
“沒事,我洗把臉。”
“好吧,那我在外面等你。”她笑顏如花。
曾輝目送她走出了客棧,然後到衛生間,打開洗手池的水,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拿起電話,剛一接通劉蘇生的尖叫仿佛要通過手機鑽出來,刺穿了曾輝的耳膜。
劉蘇生:“牛逼啊兄弟,她還真去找你了!”
曾輝往嘴裏塞了一根煙,輕笑:“嗯。”
“我操,兄弟這兩天還以為你真換目标了,合着是故意讓她嫉妒呢。”
曾輝微微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眼,确認沒人:“小點聲你。”
他看回鏡子裏的自己,把煙點着,微張開嘴,煙霧從唇縫間飄了出來,他低聲說:“我怎麽可能放棄,這游戲要麽不玩,玩我就要玩到王者。再說沒有人比她更合适,她就是防備心強,一要推就有事,不使點手段不行,她不是最愛玩欲擒故縱麽,這回我也跟她玩玩。”
劉蘇生:“我還犯嘀咕呢,你去個香格裏拉犯得着發朋友圈到處說麽,這也不是你風格啊,原來是給她看的。你不怕她沒看見朋友圈,或者看了也不吃醋怎麽辦啊?”
“她只要看到了就會來的,”曾輝堅定地說,“沒來也沒關系,跟餘婷在這睡三天也不虧。”
劉蘇生在電話那邊都呆了,不禁感嘆:“不得不說,你是一個高品質渣男。”
曾輝笑了:“彼此彼此。”
“連我都瞞,你可真行,這一手可以寫到教材裏。”
外面有些動靜,曾輝輕輕把簾掀開一條縫看了眼,原來是客棧又來了幾個客人,其中有幾個外國人。
他小聲說:“不說了。”
“等等!正事沒說呢!”
“你他媽剛說了堆廢話啊,說。”
“哥們兒還真把那渣渣像素的照片查明白了,牛逼不牛逼。”
“別他媽廢話,到底是不是白一榛?”
曾輝在聽到劉蘇生的回答的一瞬,臉變了色,煙停在嘴邊,目光犀利起來。
“準嗎?”他問。
“白一榛親口說的。”劉蘇生回答。
曾輝沉思,一陣百靈般的笑聲傳進了他的耳朵裏,他微微掀開簾子,看見成筠走進客棧,與剛辦入住的那幾個客人有說有笑,他盯着她,暗暗說:“那我這次不可能讓她再跑了。”
挂斷手機,曾輝從衛生間走出來,直奔成筠。
他問:“聊什麽這麽開心。”
那幾個游客正要上樓,成筠對他們擺手說再見後,回頭看着曾輝:“這幫外國人挺有意思,說晚上要辦趴體,邀請我去,一起來麽。”
曾輝想了想:“再說吧,咱們走吧。”
成筠:“走。”
二人到附近的龜山公園轉了轉,雖然不遠,但這一路全是起起伏伏的大斜坡,又剛下過雨,路很滑很難走,尤其是上坡的時候,累得程度不亞于爬山。
趕在飯點回來,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豆腐宴,結識了三四個來自天南海北的驢友,本約好了大家一起到古城邊的大佛寺看看世界最大的轉經筒,可曾輝臉色越發難看了,他終于支撐不住說:“我有點頭疼,你跟大家一起去吧,明天我再陪你玩。”
說完,他一個人上樓了。
成筠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晚上九點多,夜色降臨。
成筠回到房間,輕輕推開門,屋裏沒點燈,曾輝一人躺在床的左半邊,背對着她,呼吸平穩。
成筠進屋,脫掉鞋,光着腳悄悄地走。
曾輝睡得很淺,忽而感到一雙纖細有力的手指在按壓他的太陽穴,他睜開眼,是成筠。
她坐在床邊,彎下腰俯視着他,為他按摩頭,長發從兩邊傾瀉而下,像兩頁屏風,圍起了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空間裏只夠裝下她和他的臉。
“還疼?”她問。
他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她的雙眼,點點頭。
“讓你別跟我去別跟我去,爬了那麽多坡,高原反應了吧。”
曾輝不說話,只看着她。
成筠也沉默了。
黑夜凝固。
許久後,他伸出了手輕撫着她的臉向自己靠近,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今天想吐麽?”他問。
成筠搖搖頭。
曾輝輕笑,抱着她,翻身過來,将她壓到了身下。
一陣微涼的晚風吹了進來,他在翻身之際尋着風來的地方看了眼,從陽臺眺望而去,古城的燈火點亮了夜色,把城中的街道勾勒出來。
漆黑的山影隐匿在夜空裏,缭繞的雲霧卻清晰可見,白天是灰,晚上又變白。
這夜景,正剛好。
黑暗裏焚香彌漫,他們将外物一件件褪去,虛幻攪拌着真實,讓人意亂情迷。仿佛黑夜叢林中兩只彼此靠近的兇猛動物,相互試探,危險又癡迷。
漸漸地,公的那只已蓄勢待發,率先發起了攻擊——
“命運讓我主宰各方,號令萬世仰望。傲視俗世錢孔百瘡,賣力任性放蕩。”
曾輝一驚。
巨大的音響音樂忽然從隔壁傳來。
還有跺腳聲,尖叫聲,笑聲。
不對,笑聲不是隔壁的。
音樂也不是音響發出的,而是低廉的随身聽。
歌聲不斷,笑聲就不斷,笑聲裏還有七嘴八舌的話,從久遠的時間裏烏拉烏拉地蹦出來。
“臭屌絲,小軟雞,土鼈三,小偷,矮窮矬,哈哈哈……”
曾輝忽然停下動作,時而閉眼時而睜眼,狠狠甩頭,想把那些聲音從腦中甩出去。
成筠發現他停了,而且瞬間滿頭大汗,問:“你怎麽了?”
“五毛都買不起,還要偷着吃!偷吃還被發現哈哈哈……”
曾輝的大腦已被各種說話聲、碎片、笑聲、音樂聲團團包圍,無處可逃,他無暇回答他,只撐着身子喘着粗氣。
“我就是喜歡他們,你這個從頭到腳都是軟的軟蛋能給我什麽?”
成筠手足無措地抱着問曾輝怎麽了,他只說:“歌。”
說了幾次,成筠似乎明白了,趕緊跑出房間,過了一會兒,音樂停了,她回來了。
“你沒事了吧?”她問他。
曾輝平靜下來,他想了想說:“還是頭疼,今天先這樣吧。”
說完,他倒頭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