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成筠·★
淩晨。
醫院。
大夫疲憊地從搶救室走出來,一臉遺憾地對成筠說出了那句影視劇裏的招牌臺詞。
“我們盡力了。”
成筠:“只是喝了點酒,怎麽人就沒了呢?”
這時,成筠的身後突然冒出了兩三個警察,打頭的那個很胖,态度很兇,一把抓住成筠單薄的胳膊,絲毫不懂憐香惜玉,他對她說:“我們有幾個問題問你,走一趟吧。”
成筠看着他反應了一會兒,面不改色地跟着去了派出所。
她以為她會被帶到一間電影裏常演的那種審問室,室內一片漆黑,只有一盞直照她雙眼的白熾燈泡,四面都是牆,或者留一面單向透視玻璃窗供坐在隔壁屋的警官大佬觀察她。實則,她只是被随便安排在了派出所辦公室的某一張桌旁坐下,等待受審的時候,她東張西望了一番,大開眼界,原來警察也坐格子間。
胖警察拿了一個本子坐回到她的面前,開始一邊問她話一邊記。
“你跟曾輝是什麽關系,男女朋友關系嗎?”
成筠想了想:“算不上。”
“那就是朋友。”
“也算不上。”
警察對她的态度有點不滿:“別打哈哈,到底什麽關系!”
“暧昧關系吧。”
警察瞪了她一眼,在本子記下來,繼續問:“你知不知道他喝得酒裏有大量安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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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筠震驚地睜大雙眼:“安眠藥?”
警察狐疑地盯着她:“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啊,他今天就一直吵着心情不好,非要喝酒,我攔都攔不住!要是知道他吃了安眠藥肯定不會讓他喝的啊,天,他該不會是故意尋死吧,難怪他喝酒的時候特別難過。”
“不會是,你下的藥吧?”
成筠還未來得及從悲傷中完全出來,就被氣笑了:“警察同志,我想問一下哈,安眠藥是處方藥,我上哪兒弄去?就算是我下的,我腦子進水了麽讓他死在我家裏生怕你們不知道我是兇手?!我現在都有點懷疑就是他自己吃的藥,然後來我這陷害我!”
“你不用這麽激動,我們的人已經在你家和他家查呢,結果馬上就知道了。”
“你們憑什麽查我家。”
“憑我們是警察。”
成筠無言以對:“行,查就查,誰怕誰。”
于是,成筠就坐在這裏一言不發地等着,拿出手機玩消消樂,胖警察也低頭坐着其他的工作。大概玩了三四局,桌上的電話響了,成筠和警察同時看向電話,警察把電話接了起來,他一邊聽着話筒裏的人說話,一邊盯着成筠,目光從犀利逐漸脫力,變為疑惑。
成筠也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直到警察放下了電話。
她問:“怎麽樣?”
警察:“在他家找到了安眠藥和醫院開的單子,他最近确實一直在吃。”
她接着問:“那我家有嗎?”
警察遲疑地搖搖頭。
她說:“那我能走了麽警察同志。”
警察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謝謝。”
成筠起身,拿起包,踩着高跟鞋,噠噠噠地在他的注視下走出了派出所。
出來時,已是清晨。
晨霧之中,太陽朦胧可見,暖洋洋地灑在人的臉上。
霧很快就會散去,成筠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她的腳步不停,經過路邊的一個垃圾桶時從包裏掏出了安眠藥的空瓶丢了進去。
她快步走着,嘴角微微揚起狡黠的笑意。
“反正你最近不是也天天都吃安眠藥麽。”
“你……怎麽……知……”
成筠的腦海中浮現出曾輝臨死前,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樣子。
他聽了她的話面色驟變,想用最後一絲力氣解開心中的疑團,卻連最後一個字都沒說完。
成筠蹲在地上,點上一根煙,靜靜地看着已經咽了氣的他,回答他:“因為是我讓你吃的啊。”
“曾輝。”
女人的呼喚,輕柔頑皮,空靈魅惑,如精靈。
“曾輝,曾輝。”
一聲聲地鑽進曾輝的夢裏,腦裏,心裏,夜夜如歌。
“你想我麽。”
成筠消失的那一個月,曾輝每天一人睡在十幾平方的出租屋裏,睡得又香又沉。
唯一困擾的,就是夜夜都會夢見她,夢裏她不停地喚他的名字。
他想要醒來,身體卻被夢魇壓住,只得去聽。
他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眼珠卻在裏面來回不安地轉,他的額頭上全是汗,雙手緊緊握着拳,想醒醒不來。
他不知道,那不是夢。
房間裏真的回蕩着一聲聲女人的呼喚聲,悠悠揚揚地從窗臺上的那盆薄荷草飄了出來。
窗的對面,是同小區另一棟居民樓。
由于是老小區,樓與樓之間建的很近,可以隐約讓人看到對面每戶人家裏的生活,平時換件衣服都要拉上窗簾,以免被人看了去。
每一夜,在對面的某一扇漆黑的窗裏,都有一雙眼睛在看着曾輝。
那雙眸像黑夜裏的貓,明麗而危險。
夜是貓的主場,她不知困倦。
她靠在窗邊,望向曾輝的窗,剛好能看到他的床。
這個角度的房子是成筠臨時搬進來的時候精心挑的。
每天晚上,她一邊望着曾輝沉睡的樣子,一邊對着手裏的手機話筒輕輕呼喚他的名字,聲音從她送他的那盆薄荷土裏的小揚聲器輕輕發出,伴着薄荷草的迷幻香氣,似真似幻地、緩緩地流進他的夢裏。
一聲又一聲,直到他驚醒。
一醒來,四周寂靜,唯有皓月。
再睡去,再呼喚,再驚醒,再沉寂,循環往複。
一整夜下來,他滿頭大汗,陷入黑暗的空虛,困惑還是思念,他已分不大清。
直到他睡眠不足,神經衰弱,不得不去醫院開安眠藥,并被醫生叮囑每天都要吃。
任務圓滿完成,時機已然成熟。
站在窗前遙望着,成筠心滿意足,她帶着小芬一起退了房子,結束了一個月的“躲人”日子,終于搬回了自己的家。
想到這,成筠差點得意地笑出聲來。
她趕緊把思緒從腦海中的排演中抽離出來,回到現實。
還是午夜,還是這個寂靜的客廳,和被生日蛋糕蹭的到處都是的茶幾。
主卧裏曾輝正在等她為他調今晚的最後一杯助興酒。
成筠打開藥瓶蓋,正要往酒裏倒,一擡眼看到了慵懶地趴在沙發上的李紅霞,它的眼中有一丸淡黃的琥珀,瞳孔縮成一條細長鋒利的豎線,像一根銀針。它打了個哈欠,用那雙犀利如銀針的雙眼看着她,仿佛在催促她說:“磨蹭什麽啦,快點啦,把藥下下去,就按你剛才計劃的那些,殺了他,保證沒問題的。”
成筠垂下眼,把一整瓶搗碎的藥沫全都倒進了酒裏。
細細攪拌後,她把酒杯舉到燈下看。
藥沫完美地融于湛藍色的酒裏,不留一點顆粒。
她滿意地端着酒,光着腳,悄無聲息地朝主卧一步步走去。
卧室的門敞開着,曾輝正站在她的書桌前講電話,背對着她。
“偷偷跟誰講話呢?”她說。
曾輝慌忙挂斷了手機,微微向後退,竟真的差點撞到她。
成筠頑皮地笑着,一切如計劃中的樣子進行着,她更沒想到,連差點撞倒這種小意外都跟她想象裏的完全一樣。
可當曾輝微微轉身過來,成筠看到他手裏的東西的時候,她的笑凝住了。
那張原本被她藏在抽屜深處的跟姐姐的合影不知道怎麽的,就被他給翻出來了。
此時此刻,老照片就在他的手裏。
她死死盯着那照片,舉着酒杯,僵在原地。
曾輝瞠目結舌地看着她,仿佛要用眼神将她的身體刺穿。
二人對視着,僵持着,靜止着。
成筠感到手裏的酒越發灼燙,幾近沸騰,手心大股大股地冒汗。
她的腦海中瞬間冒出好幾個應急方案,她奮力地從中搜索着“上來就身份暴露了”的情況該如何處理,還能怎麽讓他喝下下了安眠藥的酒。
還未搜索出結果,曾輝卻先開了口。
“這是你的吧。”
他注視着她,舉起照片問。
否認。
他這麽一發問,反倒提醒了成筠。
對,可以否認,說是別人的。
她剛要說“不是”,又被他打斷了。
曾輝:“這兩個人……”
就在這一瞬,成筠想好了對策。
一旦他撕破臉,她就承認自己是小筆蓋,并謊稱姐姐一直很想他,想要見他,暫時把他托住,然後從長計議。成筠猜測他大概不知道陳吟已經死了。
不行,成筠轉念一想,姐姐如果還在世,那她親了她姐夫是怎麽回事?!
情急之下,看來她只好賭一把,她就說自己從小就暗戀他,然後含一大口酒就跟他接吻,趁他不備,把毒酒灌他嘴裏,并使勁呼氣讓他喝下去。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自己綢缪十年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刻,現在已經打草驚蛇了,此仇今日不報,他日必然後患無窮。
“哪一個是你?”
成筠一愣。
她的頭腦風暴被曾輝突如其來的後半句話全打碎了。
曾輝見她沒聽清的樣子,便指着照片上的兩個女孩又問了一遍:“這兩個哪個是你?”
成筠的表情徹底靜止了。
她無聲無息地盯着他,反問他:“你認不出來麽?”
曾輝又仔細看回照片,陷入沉思,然後說:“我猜,這個小的是你。”
“你怎麽猜出來的?”她又問。
“這照片這麽老像素這麽低,肯定是你小時候啊,”他笑着看向她說,“你小時候挺可愛的。”
成筠微微蹙眉,輕眯起眼,目不轉睛地觀察着他臉上的每一處。
眼角,嘴角,眉毛。
這些年,通過不斷練習,成筠已對微表情了如指掌,如果他有哪怕零點幾秒的撒謊或裝傻充愣,絕不可能逃過她的眼。
“這個大一點的是誰?親戚?還是姐姐嗎?”
他主動提起了姐姐。
“姐姐”這兩個字是成筠一直聽不得的。
如今從他的口中說出,更如一記重錘不遺餘力地砸在了成筠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流着血,帶着膿。
成筠面不改色地盯着他,心裏是千萬個無法相信。
她基本可以确定,他不像撒謊,他是真的忘了。
在等待曾輝出獄的十年裏,成筠為保今天的行動萬無一失,預設了無數種可能性,卻偏偏沒想過他把她忘了。
這怎麽可能?
就算是逢場作戲,就算是一場騙局,一個人怎麽可以把親密相處了三個月的人忘得一幹二淨?
但當她看到曾輝輕松無挂的臉時,立刻明白了。
陳吟固然在成筠心裏千斤重,是她一生的支柱,她的心甚至早已在十年前同陳吟葬在了一起。
但對于眼前這個把愛情當作角力游戲的男人來說,陳吟,又是誰?
只是他推倒的幾百個女人之中的一個,而已。
他當然能忘記。
成筠漫長的沉默讓曾輝覺得有些奇怪,他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她拉回了現實。
他說:“酒是給我調的吧,給我吧,正好有點渴。”
成筠才反應過來手裏的酒,一杯立刻能夠致他于死地的酒,一杯可以為千千萬萬個像陳吟一樣的受害女性報仇雪恨的酒。
她無聲無息地盯着它,一直盯着它。
曾輝見她不給,便主動伸手要去拿。
成筠的手卻縮了回去。
撲了個空。
他疑惑地擡頭看她,仿佛在問她怎麽了。
她也擡眼看向他,微笑說:“別喝了,再喝就醉了。”
她改主意了。
她把酒端出了屋,倒進了廚房的水池裏,打開水龍頭,把酒沖得一幹二淨。
成筠雙手拄着水池邊,盯着水嘩嘩地往下流,陷入漫長的沉默。
她不想殺他了。
她猛然明白,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那死亡将毫無意義。
死不是懲罰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尤其是像他這種腐爛的活人。
但生不如死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