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話說傅天浪與金玉擇了座偏僻的宅邸居住,平日也不出門,一應采辦都交天寶、宏寶、雲枕三個小厮料理,兩個婢子也甚少出門,多的是料理家務。傅天浪見她們辛苦,讓她們不要過分操勞,院子的花木随意便是,兩個婢子也難周全,故也不多問,都是小厮偶爾除草就罷,故這兒院落裏的花木在這夏日裏雖有生機,卻是亂蓬蓬的,且蚊蟲也多。傅天浪體弱貪眠,晚上猶可下帳,午睡貪涼,也都開着窗門,身披薄被也罷。他只慢慢睡着,卻不知金玉總在旁,搖扇驅蚊,倒是跟個小厮一樣了。
這日,傅天浪仍在午睡,金玉也慢慢搖着扇子,卻有些疲乏,半日手就酸了,又暗道:“想必這幾天沒吃多少肉,才累了。”又聽見外頭翠環的聲音脆生生的響起:“爺,崔先生來了。”這崔先生是這府邸原來的屋主,這番突然前來,金玉覺得奇怪,便款款站了起來,傅天浪淺眠,也醒了過來,便和金玉一同見客。
金玉與傅天浪到了客廳,見雲枕已上了茶,便對崔先生一笑。崔先生見二人來了,忙站起來,又笑道:“冒昧到訪,真是失禮了。”金玉卻笑道:“哪裏話?先生雅客,可以常來。只怕招呼不到。”那崔先生卻笑道:“聽來,縣公倒不嫌棄這屋舍簡陋,願意常住了?”金玉說道:“這兒并不簡陋,倒很雅致。自然是宜居之地。”崔先生方緩緩道:“那麽說來,房款倒可清了?”
金玉、傅天浪二人聞言驚得面面相觑,那雲枕皺起眉來,方道:“咱們不是早已付訖房款了麽?”說着,又命翠環取來房契,并喚宏寶來。那翠環取了房契,卻說找不着宏寶。金玉拿着房契,道:“當初定金是我們當面付的,日前已命小厮宏寶取了銀票到貴府完款,這還是宏寶帶回的房契。”崔先生拿了房契細看,又嘆口氣,從自己袖裏取出另一份來,說道:“你這是假的,我這份才是真房契。”金玉又取了兩份細看,方覺落款不同,驚得跌足,又回首問道:“宏寶什麽時候出去的?”雲枕細想來,只道:“昨晚半夜裏他說要去倒院子的淤泥,便見他請了幾個什麽‘園丁’,拉了車去了……”傅天浪聞言,臉色微變,方道:“去庫房看看,可有走失什麽財物?”雲枕急忙拉了天寶一同去庫房查驗。
崔先生見他們這一場忙亂,只冷笑一聲,挺起身板來,笑道:“那天宏寶小哥确實來了,還要看我的房契,我給他看了,再問他要完款。他只說‘縣公大人嫌你們院子荒蕪失修,買了下來沒意思,還要填送許多修繕的本錢,你還開這樣的大價,實在叫人為難’,我聽了沒意思,要送客。他又說‘只是傅相公喜歡清靜,我們再相看相看,若是在無法,月底之前必給你結款’。我只道這個房子确實是偏僻又老舊,且也不想堂堂縣公會虧我的銀子,方答應了下來,豈知到了月底還未有信兒,方來查問查問。不想倒是碰見了這一出。”金玉聽崔先生話中帶刺,不覺有氣,只道:“确實是我管教下人不行,是我不對,如今馬上結賬,也不要多話。”崔先生笑道:“我拿了錢自然就走得遠遠地,不會多話的,請縣公放心。”
金玉正要說話,傅天浪卻道:“這是自然。請崔先生先用茶,今日必然将尾款結了。”說完,傅天浪拉了金玉到偏廳,又說:“那宏寶若故意要昧下房款,必不止這一筆,又說他昨日讓人清淤泥,也不知道清了什麽去了?如今對崔先生倒不宜太失禮。”半日,天寶和雲枕方回來,又說庫房裏從郡王府帶來的古董,許多都失蹤了,估計都是被宏寶帶走了。
傅天浪只嘆道:“我們看他落難也願意相随,且總願幹些髒活累活,滿以為他是個好的,不想……真是家賊難防呀!”雲枕便勸道:“這事咱們報官料理,聽說那個姓狄的判官因貪贓枉法已不在了,新任一個郎君是探花郎,就是咱們以往助過的那個呆子白術。”傅天浪方想起來,說道:“可是那個被薇官騙了身家的白公子?”雲枕笑道:“可不是他,都說他是個呆子,如今看來,倒是有些斤兩的,竟能殿試得中,當初相公就說他很好,可見有眼力。”金玉便道:“那不如我也一起去見他,這樣更好。”雲枕卻搖頭道:“這也不好,據說上已賜婚黃芩與他,怕見了您也尴尬。”金玉聞言确實尴尬。傅天浪笑道:“我去見他也是一樣的。只是如今也先別說報官的話了,還是把金銀湊一湊,先給崔先生付上錢銀正經。”雲枕嘆道:“咱們哪還有什麽銀子呢?”
原來教坊遭了火焚,傅天浪也沒什麽家當了,只能仰仗金玉。那狄秋遭休棄時,不知就裏,只道郎君無情,十分憤恨,一時發狠,借着當家之便将一切現銀卷走,故金玉離府時,府內錢銀已虧空,為付遣散仆人之費用也當了不少家財,如今又遭宏寶偷盜欺騙,紋銀及銀票也都是無了,只有些碎銀銅板,也是付不起房款了。金玉只好拿了幾件金器給崔先生,崔先生嘲諷了幾句,便交了房契離開了。
金玉本是個不拘財帛的人,又見傅天浪展露愁容,只笑道:“也罷,咱們還是有許多財物呀,再說了,我好歹是個縣公,還有年薪俸祿,時節還有朝廷恩恤,橫豎不會餓死的。”傅天浪搖頭不語。那翠環卻說道:“我看爺也罷了,光是傅相公吃人參,就不夠爺的俸祿花的。”金玉聽她這樣說的,方憂心起來,卻道:“如今上等的人參、肉桂、燕窩、鹿茸等物都是何價呀?”翠環搖頭嘆道:“還說上等人參呢!有這個錢,還未必買得上,也不比從前,人家送到咱們府上來。如今他們藥行有了好的,都先給的別人,咱們錢也無、人也無,撈得着點須末就不錯了。”金玉聽了,便低頭不語。翠環又說:“如今吃的,都是從郡王府帶過來的,還有些是芩夫……黃夫人特別留的,這些若吃完了,也沒有了。”金玉又扭頭對傅天浪說:“我記得當日她還把陪嫁的千年人參送你了,可惜燒沒了。看她倒是十分良善,倒是我辱沒了她。她現另嫁了個探花,也是好事。”雲枕方道:“倒是這個白探花和我們是有交情的,這藥材及宏寶的事,托他去問問,說不定運氣好了就碰上了呢。”傅天浪方點頭道:“不錯,我即刻便寫拜帖。”
故傅天浪寫了拜帖,又包了禮,命雲枕帶了去叩見白探花。原來白術在太學念書,頗得先生賞識,又考取了功名,狄判官被彈劾下獄後,他馬上就補了這個缺,又被賜婚娶了黃芩,十分風光。白術聞說黃芩曾為郡王妃,如今只能當個從五品的夫人,只怕委屈了她。當初黃芩下嫁玉郡王時,嫁妝連城,鑼鼓喧天,如今再嫁白探花,也低調不少。黃芩倒怕這白術身為探花,被賜婚棄妃,心內會過不去,不想這白術卻是十分柔和的人,黃芩方安心了。
雲枕又帶了信回宅裏,只告訴傅天浪、金玉道:“小人去了,也想着可能見不着真佛,沒承想白探花和黃夫人都十分憐恤公子,又說了一車子話,都在問公子好不好,又說若有什麽難處,千萬別怕張口。”傅天浪笑道:“他們果然都是好的。”說着,雲枕又拿了一盒子,說道:“我臨行前,那黃夫人又令她的奴仆給我塞了這個,我打開一看,裏頭是白花花的紋銀。咱們現在不正缺這個麽?也是她這娘子貼心。”金玉聽了,頗有愧色。傅天浪便道:“你收了這個不好,倒像是我們故意要去打秋風的。”這話說中金玉心事,故金玉也不住點頭。那雲枕卻苦笑道:“我原說了不要,那仆人卻只要給我,還說我不要,他就丢了也罷。我又想,咱們到底還正愁沒現銀花呢,如今吃藥、米飯、肉菜、衣服,哪樣不要銀子?難道都拿咱們庫裏的器物去當?當也換不了多少錢,白被人坑了,倒不如多備幾份厚禮,仍送他們府上去,也沒算貪了他們錢。”金玉深嘆一口氣,也不說話了。傅天浪便微笑勸慰金玉。
府內的小厮只剩雲枕、天寶,這雲枕原是傅天浪跟前的,原也少料理家務,這二人多有不周到的,翠環、荊釵兩個丫頭,又要做飯又要打掃又做針黹,還要仔細伺候傅天浪湯藥,也是頗為勞累。萬幸傅天浪這些天來身子都沒什麽不痛快的,只吃日常湯藥便可。金玉倒是寫詩畫畫,自得其樂。
夏日炎炎,轉瞬而過,這日有些涼意,傅天浪命人收拾好了房舍,又狠心叫拿錢買了果品,好容易在庫房裏找到以前的漆黑八寶盒,将果品放了進去,又取了幾個杯盞,洗得光潔,将夏日的竹簾撤下,細心收入庫房待明年用,方又取了布簾挂起,整個家居打理一新,雖談不上華美,卻也清雅。勞頓一番,方迎來了白術、黃芩這對貴客。
原來是為了迎客,故傅天浪才費這周章打理。白術、黃芩來至這偏僻宅邸,頗為憂心,卻又看得屋內俨然雅致,又看到翠環、荊釵兩個婢女也仍是水蔥一般的,身上還穿着新衣,便也放下心來,只說縱算不得富貴,好歹也是體面的。金玉再見黃芩,恍如隔世,頗有些感傷,又說:“黃夫人如今也很好罷?”翠環便道:“縣公也真是,張口就問人家夫人,婢子也替你怪臊的!”白術忙笑道:“你們是故人,有話說是應當的。好比我剛剛,也想先問傅先生的好呢。”傅天浪笑道:“都好、都好,兩位貴人光臨寒舍,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輝。”白術忙道:“卑職來拜見縣公,原是應當的。”黃芩便道:“也都別說客氣話了,都坐着說話才好。”
故衆人也都落座,傅天浪又問:“兩位貴客光臨,不知有什麽賜教?”白術便道:“不敢,不敢。原是來回那宏寶一案的。”傅天浪也關心起來,道:“可是有什麽進展了?”白術便道:“人是已抓着了。還請你們哪位去指認才好。”傅天浪與金玉聞言都寬心起來了。但白術卻皺起眉來,道:“原是在賭坊抓着的,他竟也是個好賭的,所盜財物也都輸得七七八八了,大多的只怕追不回來。”傅天浪與金玉便也有些憂愁,然傅天浪也不露愁容,只道:“這也罷了,也不差那點銀子過日子。咱們如今人不多,且日子過得清靜,也不必那麽多金金銀銀的。”金玉也不理論,只要和傅天浪過日子去。白術這人,除了被騙那會兒,人生哪裏知道沒錢花的滋味,只信了傅天浪的話。黃芩卻道:“旁的也就罷了,不知道傅相公近來都看的哪個大夫,吃的什麽藥?”傅天浪便道:“吃的還是從前的藥,大夫是城裏醫館的李善德,雖比不上太醫們,但也很好。”黃芩便道:“果然是好大夫,是個名醫了,不輸宮裏的太醫。只是診金不菲也罷了,怕有時有錢也見不上。”傅天浪不想黃芩如此留心,便也說不出什麽話來。黃芩見他尴尬,忙又笑道:“不過也是湊巧,我有一小子就和他們醫館有親故,下回我讓那小子給你請安,以後你要請醫,只問他去,保準能見得上人的。”白術卻道:“哪個小子?我怎麽不知道?”這話倒叫黃芩尴尬。傅天浪倒明白了,笑道:“自然夫人心細,你這做大老爺哪裏記得這些?橫豎要謝過夫人的心意。”說着,黃芩又道:“你們如今偏居,生活多有不便,若有什麽的,只打發個人到咱們家問就是了。千萬別見外才是。”那白術也一個勁兒的點頭,只道:“傅先生有什麽,都找我們。能幫得上的都能辦的。”傅天浪只暗忖道:“怎麽只沖着我一個人說話?”黃芩也覺不妥,故又淡淡問了金玉幾句安。金玉只道人事變換,以往黃芩何等笑語嫣然、親親熱熱的,如今對他倒是不冷不熱的。然而金玉又想:“細想來,她如今肯助我,已是她天大的好處,且她也嫁為人婦的,難道還要對我秋波不斷不成?再說,我已有了天浪,何必管誰對我冷或熱?”便寬下心來。
這秋日漸漸涼了起來,傅天浪有時也豎着枕頭,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細雨,只想:“如今教坊傾頹,也不知綠珠園怎麽了。衆倡伎的墳墓只怕無人料理了。”想來想去,他又自嘲起來,只道:“我與玉郎的葬身之地也不知在何處呢,還愁得了誰?”
忽而聽得書房響起人聲來,是翠環的聲音:“怎麽畫這麽許多?好看也罷了,這是什麽?”便又是金玉的言語:“你又知道什麽了?這墨也太糙了!”那翠環笑道:“咱肉還快吃不上了,還要千金一兩的墨麽?且說起來,這宣紙倒也太貴了,縣公下回寫字能不能寫雙面?一個月下來能省好幾兩呢!”
那傅天浪聽了,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忽見荊釵拿着被鋪走了進來,便對她點頭微笑。荊釵來到床邊,為傅天浪披上薄被,又聽得翠環滿口教訓金玉,方笑道:“這丫頭從小如此,也虧得是玉縣公和傅相公,不然誰能容她?”傅天浪笑道:“哪裏話?她這樣的忠心侍主,誰不敬她?”荊釵嘆道:“我只想着,怎麽辦了她的事。城內東門米鋪那兒有個小子對她很好的,人品、模樣也不錯,原是要提親的,她又不樂意,說要侍奉主人到老,不肯讓那小子上門……”傅天浪聞言一愣,又道:“我明白了。”荊釵也不語了,只默默滴下淚來。
傅天浪與金玉命人叫了那個小子來相看一番,果然是個好的,便做了主。那翠環知道了,竟就哭了,又說:“怎麽就看不慣我,要打發我去配小子了?”金玉忙勸道:“我們哪裏是為了這個?都是為你好,才讓你嫁人的,難道你一輩子不嫁人?”翠環邊抹淚邊道:“我也不知道什麽是好,我生來是個丫頭,這是沒得改的,只是嫁不嫁人,到底由我自主才好,否則我就一頭碰死,也不出這個門的!”傅天浪、金玉見她如此,方不敢重提此事了。倒是傅天浪說:“荊釵年紀也該到了,不然也一輩子蹉跎了。”金玉便問了翠環,只說:“你自己不願意,那你看荊釵有沒有嫁人的意思?”那翠環便回了:“我看她倒很中意東門米鋪的那個小子。”金玉、傅天浪幫她給那小子說了媒,又從庫房裏取了剩着的幾件金器,給她做嫁妝。她感激磕頭,又哭着喊着的,終還是嫁了人。不日,金玉也請了白術做媒,讓天寶入贅了白術家鄉一個富家裏,故也離了此處,金玉只說雖然入贅,但到底是要成家了,便也填送了些財物給他,天寶磕頭謝恩,臨行前也是流淚不止,不忍離別。不過一夏一秋,如今唯有剩翠環、雲枕在罷了。
這天寶、宏寶、荊釵,打小就伺候着金玉,從小到大,不知殷勤着喚了多少聲或喜或悲的“小王爺”,如今倒沒影兒了。金玉有時吃茶,記不起來,還是會喊“荊釵”,要出門時,還是喚“天寶”或“宏寶”,這話音剛落,金玉自己就落寞起來,有時翠環聽見了,還擠兌道:“我是伺候不好的。那讓他們伺候爺罷。”這才讓金玉臉上有些笑意,只跟翠環賠不是。這樣他方漸漸改了過來。傅天浪倒是沒跟雲枕做主做媒,因他知雲枕是不會走的,只道:“我們主仆二人合該老在一處。”雲枕便苦笑道:“不止我們,金山、銀山都是這樣說話的。”聽了這話,傅天浪又悲傷起來。雲枕自悔失言,只道提起這個,又叫傅天浪想起二弟了。傅天浪苦笑道:“當年他有金山、銀山,我有雲枕、玉枕,如今也都離散了。”提起玉枕,雲枕不覺紅了眼圈。傅天浪嘆息着搖頭,默默落下來了。雲枕只道:“每次提到略二爺,您都如此傷心,略二爺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傅天浪只取了帕子拭淚,便道:“我并不疑心他殺積雲,因他應承過我的。”
雲枕聞言,頗為心驚,又道:“爺說什麽呢?他又怎麽會殺積雲呢?這必然是奴人誣陷他的。”傅天浪道:“但他殺人,卻是有前科的。”雲枕聽了這話,太陽穴突突地跳起來。傅天浪握住雲枕的手,沉聲道:“當初,他曾買了一雙兄妹回教坊,對他們反複折磨至死。你不知道,因當時我還和弟弟住一屋,并未叫你屋內侍奉。”雲枕忽地想起來,只道:“可是那掉井裏的兄妹?”傅天浪點頭道:“正是他們。”雲枕卻道:“他平常對下人有時有些刻薄,我也是知道的,但也不至于是這樣的。”傅天浪便道:“我自然知道,故去問他,他坦白說了,當年幼妹和你的兄弟玉枕是監官苛待才病死的,後來咱們家平反,那監官也因此沒了,只剩一對兒女。他費了好大功夫,将這對兒女買回來報仇。我只惱他,說這稚子無辜,如何能下此狠手?他卻道‘難道玉枕與幼妹不是稚子’,且他又突然哭紅了眼睛,跪在地上說‘幼妹死的時候還不滿十歲’,我聽了也很痛,也說不過他,只是打那開始,便對他有些冷了,故移居了閣樓,不與他同屋。因我知道這事下手的是金山、銀山,便也不要他們侍奉了。”雲枕才黯然道:“也是因此,主人家從不讓金山、銀山上咱們閣樓。”傅天浪點頭,又道:“略兒後來大概也悔了,便來跪着跟我發誓以後再不幹這樣的事。如今積雲,可不是他害的?我才惱他。但他又是我的略兒,我怎麽能惱他?”說着,傅天浪又心痛起來。雲枕忙道:“那兄妹的死,是二爺要報仇才生的事,積雲與咱們無冤無仇的,害她做什麽?這必然不是二爺害的。”傅天浪卻不接他的話,只道:“我當初也發誓,若他再做這樣的事,要親自送他去見官……可我終究也是做不到的。可見我也不是個好的。”說完,傅天浪只是悲泣。
天氣越發冷了,夜裏也很涼,傅天浪推着窗,看着外頭花月弄影,心中仍是無限感傷。又忽然見雲枕哭着跑進來,手裏拿着一份紙書。傅天浪心中暗驚,取紙書展開一看,竟是日度宮發的傅母的訃告。說的是傅母病故,已然葬身徑山寺。傅天浪也不顧風大的,忙穿好了衣服往徑山寺去祭拜。到了山上去,僧人們卻道那些日度宮死去的奴人都葬一處。傅天浪到了墳場,只見滿目都是土饅頭,卻都沒得立個碑的,要拜也不知拜哪個,心下怆然,又哭了一天。第二天便發燒滾燙起來。雲枕忙去醫館請大夫李善德,卻說李善德已回了鄉,這黃芩、白術又去了日度宮伴駕,只好另請大夫。那大夫來看過,卻說不礙事,只寫了一個方子,令疏散便是。
這秋葉也紅了,都似荊釵出嫁所穿的衣裙,這又似傅天略素日愛穿的那條裙褲。傅天浪心思悠悠蕩蕩的,忽而陷入往日的時光,仿佛傅天略仍是那個驕傲任性的俊秀少年,身穿着紅色的衣裙,外罩繡袍,頸上挂着金鎖,烏黑的頭發梳成辮子,綴以珍珠璎珞,手裏拿着叉子,用珍珠彈兔子。傅天浪穿着布衫棉衣,在旁嘆氣搖頭,那小王爺、小侯爺卻在一旁,拿着裝滿珍珠的袋子,笑着說:“好!好!”
這窗外,卻已是飛雪連天了,金玉卻急忙将窗戶掩上,好阻隔那入骨的寒氣,然而冷氣仍不住從失修的門縫、窗縫鑽入。他只回頭,看向塌上的天浪,那雲枕跪在塌旁伺候,又說:“前幾天就燒起來,卻還有精神,今日倒昏昏沉沉的,還沒有醒來。”正這樣,忽然傅天浪便開口了,卻只是迷迷糊糊地喊了兩聲“略兒”,聽得雲枕險些落下淚來。這冰天雪地的,金玉卻急得冒汗,只道:“之前只說是什麽尋常熱證,看來是大夫胡說!只說現在哪兒去找太醫來看看?”翠環冷道:“縣公還做夢呢!哪來的太醫?如今我們能請個好大夫就不錯了。”雲枕只道:“我看黃夫人和白探花回府了沒,看能不能請個好大夫。”金玉也忙說:“好,快去,快去!”那金玉也一邊取了衣服給雲枕去穿,雲枕也顧不上主仆之禮,徑自穿上,又接過翠環遞來的小包袱,便匆忙離去了。金玉随他看着雲枕急跑而去的背影,忽地軟了腳,險些摔倒,那翠環忙扶住他,又說:“為了買藥治病、買炭取暖,也不知多少日沒吃肉了,主人哪裏受得了這個?”金玉忙笑道:“并不是這個,只是廊下有雪,我腳滑了。”翠環不覺傷心,也是無話。卻被這麽說來,金玉也覺得腹內空虛,恨不得吞下整只牛羊,卻只笑了笑,回了屋內,從壇中取了一小碗醬菜就着粗茶吃了。
雲枕忙往白術府上去,到了府門前,卻見這白府的家丁攔着,又說黃芩、白術去給太後伴駕未回了。雲枕失望又傷心,只道:“那他們何時能回?”那家丁便道:“這也難說得很。你要求大夫,也可求那西城醫館的邱富,說他也是很好的。我老婆之前犯病,多少大夫看不好,也是他治好的,且人也很仁善。”雲枕只急的團團轉,聽了他的話,又往城的另一頭跑去,一路卻見雪花紛紛,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不一會兒就化成了水珠,凍得他嗦嗦發抖,又叫他十分想念水貂做的衣裳,這麽一想,他又自嘲起來。
那金玉卻也不曾想多少往日榮華了,只坐在床邊,端看着傅天浪。這幾日,傅天浪少進飲食,已消瘦不少,兩頰都已下陷,也算得上形銷骨立,金玉捧他的手,只覺有皮沒有肉,像掌中握了骷髅。翠環在旁燒着炭保暖,熏出令人難忍的氣味,但他們也無香可用了,也買不起好的炭,只能忍着,多少人家連炭也買不起呢,金玉沉沉想着,可他也顧不得了,只含淚看着傅天浪,又低聲說道:“傅卿、傅卿,如何我都甘心的,就是不能甘心沒了你……”傅天浪方迷迷朦朦的微睜雙目,金玉不覺大喜,卻見傅天浪又輕輕說了句“略兒”,便咳了兩聲,竟嘔出一口血來,濺在金玉的白袖子上,好似雪上開的紅梅,觸目驚心。那金玉吓得登時落淚,又見傅天浪已昏了過去,不覺啼哭起來,又說:“難道是傅天略來要将他帶走嗎?”一想到此,更是肝腸寸斷,伏在床邊,哭得顫抖,幾乎氣絕。翠環在旁也頗為傷心,也不知如何勸了。金玉只把傅天浪手輕輕擡起,這手臂已瘦得只剩骨頭,皮肉似發青了,更顯得腕上的珊瑚串又圓潤又紅亮,光彩明媚得甚是無情。那金玉将那大珊瑚串摘下,放在手心,滴着淚,哽咽着說:“翠環,都是我們誤了你。若我們去了,這兒一切,雖也不剩多少了,好歹還有宅子和幾件器物,你與雲枕自取便是了,我只要這珊瑚串與我們同葬。”翠環聞言,噗通一聲跪下,哭道:“縣公說的話,婢子不敢細聽!”金玉又是笑又是哭的,便道:“你倒不敢聽了?也是怪了,還有你不敢的。你看我,一無所長,一事無成,也沒什麽牽挂,唯有天浪而已。素來知道我的,如今怎麽反不懂了?”翠環只是痛哭,不知何言。金玉見她如此,也忍不住淚流滿面,複看向天浪,只覺心痛難忍,又道:“他要去了,我是留不住的。”這話說了,他倒覺心胸一口郁氣疏散了,似化成這句話吐了出來,一時當真是如他所言“了無牽挂”了,故也收住了眼淚,只拿了手帕抹了淚,又笑了,和翠環說:“去燒些熱水罷,咱們家還有柴火麽?”翠環見金玉如此,一時也想開了,只道主人去了,她也跟着去服侍左右,便也罷了,故也開朗了些,便去燒水了。
金玉忽然想起日前傅天浪說的“誰哭不是哭?誰笑不是笑?這人間有誰沒誰,也是有苦哭有笑的。”那時也不懂,只是如今金玉卻搖頭嘆息,說:“這人間和我有什麽關系?”
且說外頭雲枕在雪中渾身發抖,臉色紫青,凍得有些發昏了,腳下雪也不知深淺,走了幾步,便一個踉跄,竟也不曾發覺一高大馬車正匆匆跑來,忽見有人蹿了出來,車夫猛地拉馬,那雲枕本就踉跄,忽而聽得馬聲鳴動,扭過頭來,忽見一高頭大馬快要沖來,吓得滾到雪地上,沾了一身泥濘白雪。
那馬夫勒住了馬,卻罵道:“你是作死?”雲枕見這人敢在京城橫沖直撞,必然是大人物,忙跪倒告罪,只說:“小人該死!小人該死!”便要滾開,卻是雙腳插進泥雪裏,一時拔不出來,很是着急。那馬夫便舉起馬鞭,作勢要打他,罵道:“真是晦氣!難道竟敢訛咱們傅郎不成?”雲枕聽了“傅郎”二字,忽憶起往日傅家的威風富貴,只覺悲涼無限。
卻忽而聽得一聲男音:“是什麽人?”雲枕忽而聽了這聲音,只覺這聲音嘶啞得似烏鴉一樣,從沒聽過這樣啞的,不似天然。那雲枕卻也擡起了頭,卻見車的垂簾掀起,露出了人來。大抵就是那位“傅郎”。這傅郎不僅聲音似寒鴉,衣着也是一身紫黑,眉目有些熟悉,卻說不上來。簾內此君膚色素白,只是左邊臉上有一圈淡淡的玉色,似是舊傷的疤痕,像那雲枕隔得遠,是看不出來的,只以為他膚如凝脂。
不想,金玉正自傷嘆,卻忽見雲枕竟帶來了三位相熟的太醫來給看症。太醫正為天浪施針用藥,那金玉與雲枕便到了外間。那金玉又說:“那白探花也是有辦法的,這些老太醫也能請來。”雲枕卻道:“并不是白探花請的,原是一個姓傅的官爺。”金玉卻道:“看來大家都是姓傅的,也是好心人。”雲枕卻狐疑不語。
待施過了針了,一名老太醫便出了來,只對金玉說道:“他這病是誤用了藥才這樣的,他體質虛弱,咱們以往用藥都仔細裁度着,如今更不能随意了。”金玉便道:“果然是那郎中的罪過。只是說到妙手仁心,誰及得上幾位老太醫?且老太醫一直看慣了他的,是知道他的,別人縱是醫術高明,也未必有這樣明白。”那太醫便謙辭了幾句。雲枕卻說:“不知道那位傅大人是什麽官品?倒是我們孤陋寡聞,不知道這樣的大人物,險些冒犯了。”老太醫卻是諱莫如深。
最終回 秋盡江南葉未凋 青山隐隐水迢迢
傅天浪漸漸回轉了,能睜開眼醒來了,才見金玉清瘦不少,方傷感道:“我也不該這樣,惹你勞心勞神的。”金玉便道:“那咱們從今都要好好的了。”傅天浪方點頭笑了,說話間,翠環又炖好了雞湯遞了進來。那金玉看着這熱騰騰、油汪汪的雞湯,只覺得喉頭發緊,也不記得自己多少天沒沾油脂了。那傅天浪吃了兩口,又覺得油膩膩的,吃不下去,金玉便笑對翠環道:“你先在這兒伺候他用飯,我幫你拿下去。”卻是金玉拿了半碗雞湯,到了後廚,蹲在爐子旁咕嚕的把湯吃了,又把肉骨湯渣大咬大嚼,只覺滋味無窮,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下去。雖如此,他仍把兩雞腿留着,讓翠環、雲枕有肉吃。
金玉擦好了嘴,邊回房間,邊算着朝廷發俸的日子,眼看已回了房中,見傅天浪用過飯了,那翠環便退了出去。傅天浪吃過了飯,又對金玉笑道:“你也來坐,咱們挨着暖些。”這屋內現只有這房間燒着炭,卻因這炭不好,燒多了會熏人,故也不是特別暖和。金玉又道:“你可冷了?讓翠環給你湯婆子換水?”傅天浪拉了金玉,一起蓋着被子,又說:“這也不必。我看翠環雖說是丫頭,但從前就不幹粗活的,這天寒地凍,可別叫她忙亂。浣洗衣服的活計也就免了她罷。”金玉笑道:“她是我的妹妹一樣的,難道我不知道疼她?村口那兒有些婦人說冬日農閑,願意幹些撿柴洗衣的活計,幾個銅板便能打發,故也不必勞動翠環這個嬌小姐。”傅天浪邊點頭邊說:“咱們日子雖比不得從前,卻也很好了,那些農婦倒很辛苦。”金玉點頭說道:“可不是麽?若是從前,倒可多賞她們的,只是如今我們也是捉襟見肘,顧不得旁人了。”傅天浪也不提這個,只笑道:“最近天冷,你還畫得了畫麽?”金玉卻笑道:“畫不了了,且筆墨紙硯都貴,我拿了幾幅去賣,倒還有個好價錢,能換只雞給你補身子的。”傅天浪聞言,只是低嘆。金玉又笑着勸道:“這有什麽的?過兩天就是發年俸的日子了,且到了年關,朝廷對皇親都另有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