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六回:郡王夜行知真意,(2)
說起了此事,只說讓黃芩當家。這話一出,狄秋臉上已甚為不忿。黃芩淡淡一笑,說道:“我沒這個經驗,也沒這個精神。倒怕辜負了郡王錯愛。”狄秋便笑道:“我看也是,我本來精神就好,且作女兒時就時常幫着家姐料理家事,倒是可以幫着妹妹呢。”雖說黃芩年幼些,但狄秋對她滿口稱“妹妹”,卻頗是挑釁之态,像是有意在言語間彈壓。玉郡王沒留意,黃芩也沒在意,只是說:“既如此,還是讓狄姐姐當家罷。我也好躲懶的。”玉郡王便點頭,只道:“那就這樣吧。不過若是大事,還是得兩位夫人一起商議着做。”狄秋如意了,忙笑道:“那是自然的。謝郡王厚愛。”
狄秋當家後,也是風風火火、赫赫揚揚的,且她為人剛硬、性子辛辣,阖府莫不順從,只是有時也難免被仆人議論、怨怼,只是她也毫不在意。平日雖然對黃芩面子上過得去,但也多借着手中一點小權下點小絆子,黃芩也不甚在意,只常在書房寫字、畫畫,或看書,或替玉郡王整理書籍,調琴續弦,俨然半個書童,郡王看來卻是紅袖添香,頗有意趣。只是現在郡王也不如她常往書房走動,幾乎已把當時十分寵愛的琴心給忘了。琴心當日因肖似少年時的天浪被拿來慰藉相思,得同食同卧之寵,如今則如尋常書童,剛看黃芩來時,唯恐她是問罪的,仔細看下來,黃芩卻沒這個意思,半天琴心又自嘲:“如今我又是什麽人?尋常奴仆罷了,她這高高在上的郡王妃哪只眼睛看得見我?”
這倒好,琴心又原以為自己已心如死灰,卻見一個玉郎身影來到眼前,那死灰一樣的心又分外灼熱地焚燒起來,且看玉郡王靠近時那俊美無雙的顏色他幾乎滴下淚來。玉郡王卻是無心,但笑問:“芩夫人在裏頭?”這“芩夫人”三字既輕且快的似利刃劃過琴心的心房。守着滴血的心,琴心垂頭答道:“是的,今天飯後就來了。”
玉郡王點頭,笑着踏進了內室,果見黃芩在理着他那淩亂不堪的詩稿,雪片一樣的稿子已整了一高一低的兩沓。玉郡王笑道:“你幹什麽?”且他又好奇,怎麽分成了一邊多一邊小的,認真看來,原來黃芩竟将郡王的詩稿與傅天浪的詩稿分開了。然而,這傅天浪的詩稿中,大多卻是玉郡王筆跡,是玉郡王抄錄的,但雖如此,黃芩還是将它分了出來。玉郡王頗為訝異,半晌笑道:“你在分什麽?”黃芩笑道:“分寫得好的和寫得差的。”玉郡王一聽,指着自己所做的高高的那一沓,笑道:“自然這沓是差的。”黃芩卻笑道:“好的寫得比差的少,也是情理之中。”玉郡王聽黃芩貶損自己所作的詩詞,卻并不惱,反而十分歡喜,說道:“你果然是個大才女,頗有慧眼!”
原來玉郡王最喜的是旁人稱贊傅天浪,故被貶損了也不在意,又笑吟吟地看着美女分稿。
黃芩笑了笑,取了一紙玉郡王的詩稿,放在了傅天浪的作品上。玉郡王笑道:“這可分錯了!”黃芩卻笑道:“我只以好壞分,不以作者分。郡王還是偶有佳作的。”玉郡王愕然道:“你又知道是別人寫的?”黃芩答道:“詩詞文章,本與琴音畫作一般,是有氣的,各人之作有各人之氣。且郡王之氣與那人之氣迥然不同,這也沒什麽分不出的。”玉郡王點頭不住。黃芩又低聲問:“當日皇後征集宴曲的下阕詞,郡王的‘潇湘不夠一杯’句奪魁,可是這個人的手作?”玉郡王十分吃驚,又道:“這也是天浪照着我平日的手筆仿作的,你也認得?”黃芩聽了“天浪”二字,才說:“都說你與那個傅教習十分親密,果然是他。”又淡淡嘆了一口氣,似有悲音。
玉郡王摸着鼻子笑道:“難道你吃醋?”黃芩緩緩沉下郁色,又肅然道:“這闕詞從今只能說是郡王寫的。到底是奉上之句。這說輕了是代筆,說重了可是欺君。茲事體大,也不是我吃不吃醋的事,且妾從不拈酸吃醋,郡王也是知道的。”玉郡王也不在意,又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賢良淑德,使人佩服。我就是娶八個老婆你也不惱的。”黃芩卻掩袖笑道:“只怕這府裏養不起。”玉郡王卻道:“你也忒把人看低!咱們好歹是個郡王府,多一百個姬妾也養得了。”黃芩卻道:“借問玉郡王一年俸祿多少?”玉郡王笑道:“你還真問倒我了。”黃芩便笑道:“一年五千兩,大概此數。且問五千兩夠聘我的還是給狄姐姐的?”玉郡王一時愕然,竟說不上話來,半晌又道:“我記得平日绉紗米銀也是有的。”黃芩便道:“尋常一般一年下來绫羅綢緞也領不過一百之數,莫說那八個大老婆,那一百個姬妾也是不夠做襪子用呢!”玉郡王聽了,不覺乍舌,又道:“那以你所言,如今郡王府斷不應有此奢侈氣象,秋夫人怎麽料理得來?”黃芩笑道:“所以說狄姐姐是有本事的,妹妹萬萬辦不成。”玉郡王又問:“那親王的俸銀呢?”黃芩便道:“大約一萬兩。”玉郡王愕然道:“這麽少?”黃芩掩嘴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談!多少莊稼人一輩子苦耕都賺不得這個數。”玉郡王聽得是滿腹疑惑,卻道:“那這些個王公侯爵的府裏是怎麽來這樣的煊赫的?”黃芩卻道:“這必是要有持家有道的娘子方能料理好。妾擔不起,便只好托郡王和狄姐姐的福偷懶了。”玉郡王也是好奇得很,又問持家的道理及生財的妙方,卻見黃芩仍一問搖頭三不知,全沒她論起詩詞曲賦來博學多才的模樣。
玉郡王又笑道:“看來你我是一樣的糊塗蟲。我也不問你這個了,我原來找你是有事煩你的。”黃芩便問何事。玉郡王便道:“你既說起了天浪,我又知你非善妒之輩,還是愛屋及烏的賢人,且煩你打聽個事情。也不敢讓你勞心,只要問兩句傅母安氏的去向便是了。”黃芩微露憂色,道:“這是什麽由頭?”玉郡王便道:“傅天浪心裏總牽挂其母安氏,因安氏在太後跟前做了姑子的,不能相見,十分煎熬。如今聽聞商華令請了安氏出來,我便探問,然而商華令卻說了沒有這事。我覺得這是推诿之詞,還得請你到太後跟前探探口風。”黃芩頗忖度了一下,到底還是答應了。
玉郡王頗想了解府裏理財之法,便去尋狄秋,到了院牆外就聽見狄秋責罵下人了。玉郡王不覺皺起眉來,又聽見狄秋罵人話裏頗夾了些下三路的髒話,更是不悅,便轉身就走,這事也就擱下不提了。過了幾日,又有煩心事,玉郡王只道:“難道當家了就要當惡人?我只記得當年傅天略雖然張揚,但也不失可愛,也是當了家後,才張牙舞爪起來。”但他轉念一想:“也是傅天略、狄秋是這樣的性情,想天浪當家時也是一樣溫柔敦厚,教人心悅誠服的。”更覺天浪可愛可敬,便又命人備轎。且說着要去見天浪,今晚不要回來的話,卻偏好瞅到黃芩遺在桌上的竹雕詩筒,心裏驀地來了主意,又攜了一個詩筒去尋傅天浪。
玉郡王至院樓下時,卻見閣樓外斑竹森森,似是趁着春日又分株了好多,清風徐來,俱是竹葉清芳。又聞得有徐徐的曲音,隐在幽竹中,似蟠龍,似伏鳳,頗具意趣。玉郡王伫立許久,聽得曲音消停,才步近了來,果見美人倚修竹,彈琴複短嘆。玉郡王但笑道:“傅卿何愁?”傅天浪見了玉郡王,斂去愁容,只微微一笑,說道:“怎麽來了也不說一聲?”玉郡王笑着挨着傅天浪坐下,又道:“我如今才覺得,郡王府離這兒真是咫尺千裏,恨不得縮地成寸,天天的近着你。”傅天浪聽他又提這樣的話,心裏不悅,但仍淡笑道:“只怕日日見着,就嫌膩了。”玉郡王便笑道:“你嫌膩了也無妨,我只日日悄悄蹲在那牆角,看看你的竹子,聽聽你的琴音,也就如了我的意了。”傅天浪又聽他這樣的話,雖有些動容,卻是自傷為多。玉郡王不欲見他傷懷,便笑着取出一個詩筒,又道:“你看我近日所作的詩如何?”傅天浪看着詩筒是竹雕的,圖案也不是什麽繁複吉祥的,就是簡簡單單的竹,以竹雕竹,倒是有趣,卻也不似玉郡王尋常華麗的用物。傅天浪便打開詩筒取紙稿,邊說道:“我記得你有個碧玉整塊挖的十八羅漢詩筒,怎麽不用了?”玉郡王笑道:“你倒記得。”傅天浪搖搖頭,展開詩稿,卻見并非灑金紙的,是極素的雪白的宣紙,看了一下,又說:“這字跡是誰?”玉郡王便道:“我新請的清客。”傅天浪說道:“這字倒不錯,比你好多了。”玉郡王聞言一笑,傅天浪看了一下,問道:“果真是你寫的?”玉郡王摸着鼻子說:“嗯,怎麽不是?”傅天浪掩卷說道:“既然如此,果然大有進益。”玉郡王便道:“怎麽一看就問是不是我寫的,難道我竟沒好句了?”傅天浪卻道:“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像罷了。”玉郡王卻道:“既然不像,你又不疑了。”傅天浪卻道:“不過一首玩意兒,郡王拿來騙我什麽意思?所以不疑。”這話倒說得玉郡王有些慚愧,臉紅耳赤起來。
傅天浪觀他形容,便問道:“怎麽?果真不是郡王所作?”玉郡王端坐起來,作揖說道:“傅卿饒命,剛才小的撒謊,死罪死罪!”傅天浪不以為意,只道:“這也沒什麽,只是無端騙我做什麽?”玉郡王又道:“不過玩玩兒。”傅天浪便不理論,只低頭懶懶地撥案上琴弦,對此章節甚是無心。玉郡王又笑道:“你也不好奇是誰寫的?”傅天浪便道:“不是貴府清客?”玉郡王便笑道:“不是清客是嬌客。”玉郡王原來拿旁人的詩作騙他,他是沒什麽想法的,只道玉郡王小孩心性,有個什麽新玩意新想頭總要鬧他,如今聽了竟是他的嬌妻做的,拿來哄他,不禁微覺有氣,但低頭不說話。
玉郡王見他不說話,又笑道:“那你猜是誰?”傅天浪仍不語,玉郡王又笑道:“難道這樣也猜不出?想是我說錯了,并非‘嬌客’,因說是‘客’也不妥。你再猜?”傅天浪本欲隐忍不語,經郡王百般撩撥,也忍不住道:“我自然知道不是嬌客,是嬌妻不是?”玉郡王撫掌笑道:“可不是麽!你只道是哪一個?”傅天浪便道:“大約竟是大才女黃郡王妃了。太後母家的貴戚,身份貴重,才色雙絕,如何不知道?”玉郡王聽得傅天浪言談,似有酸意,但又暗道:“天浪豈是這樣小氣的人?”如此想了一番,玉郡王又笑道:“她是個好的,我央她去日度宮問令堂的音訊,她深明其中關節,仍爽快答應了,而且說做就做,剛就去日度宮了。可見人腹中經卷多了,心胸也開闊。這是不分男女的。”
傅天浪聽了這話,不覺訝然,只道如今黃芩嫁了玉郡王,怕在太後面前仍應多表對母族忠誠之心才是,剛嫁了兩日就問起傅家的事來,豈非惹太後疑心?但玉郡王又道這黃芩是知道其中關節的,仍然答應了。傅天浪方感激起來,又悔自己剛才為一個玩笑而惱怒,雖如此,他心裏終是悶悶的,剛才的怒氣沉入心湖,成了墜底的大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傅天浪捂着心肝,卻又恨自己忒小氣了起來。以前他還給秋花做媒,主持多少教坊樂伎給小王爺游戲,也不見這樣。原是以前明知得不到,遠遠看着,因他喜了自己也暗喜,故從不計較,反而豁達,如今卻小氣起來,傅天浪又道自己枉讀聖賢書,倒成了個佞人,心裏一時恨自己,一時又恨旁人,總不得安寧,又能和誰說,在金玉跟前,也不敢露出這樣的顏色,唯恐輕賤了自己,便笑引玉郡王上樓,特意命人奉酒,好借酒氣纾解。
二人圍着小炕桌,吃了半天酒菜,玉郡王又笑着和他說話,看着窗外斜陽西下,二人吃過酒飯,洗漱一番便上了床,自是恩愛逢迎不提。至晚,郡王呼呼入睡,倒是傅天浪靠着枕頭聽窗外風聲。
他又悄悄起來,推了門,憑闌獨看,風自竹間吹來,頗有涼意,撲得他酒裏餘醉消散,只有滿襟薄寒。他唯記起“傷春不在高樓上”之句,更為淚眼低垂。一夜至四更雞鳴方睡下。翌晨,玉郡王醒來,見傅天浪沉沉睡着,便不打擾,只自己悄悄着了衣服離去。
及至玉郡王回了府上,見黃芩已等着。那玉郡王方笑道:“怎麽這麽早?吃過早飯麽?”黃芩笑着道:“還沒。”二人便一同用飯。那玉郡王又道:“你去日度宮問的如何了?”黃芩便道:“我勸郡王竟別碰這個釘子。”玉郡王便問道:“這是何故?”黃芩答道:“太後能寬宥傅家,卻不會放過安氏的。”玉郡王卻皺眉道:“這是什麽話?既如此,商華令為何還能接走安氏?”黃芩便道:“太後跟前侍奉的人都道根本沒有讓安氏至商華主持庵堂的事。且以我見識,操持庵堂這樣的聖職如何能派到安氏頭上?我是親耳聽得太後親口說‘安氏無德卑賤,罪孽無赦,只充作末奴,以洗彼過’,可見是你聽岔了,商華令也沒搪塞你。”玉郡王又皺眉道:“那你怎麽又說我去碰釘子?”黃芩便道:“聽太後口氣是頗厭惡安氏的,你去求情,豈非是惹禍上身?故讓你別去。”玉郡王卻頗為猶豫,又道:“可我已在傅家兄弟跟前……”話未說完,黃芩卻截口道:“你若因此見罪太後,才真正讓傅家不安。如今郡王是他們唯一的靠山,反要珍重些才是。”
玉郡王聽了這個,覺得黃芩所言有理,但又仍想着難以與傅家兄弟交代,只先命人封了一封禮給傅天略,其中又夾着幾個閨秀的名帖,供他挑選。且說這傅天略心裏滿以為頗有成算的,也不知道有這個關節。倒是一早醒來,收了禮,便坐着看着,不覺一會兒,卻聽見外頭一疊聲的“拜見侯爺”,傅天略臉上頗為嫌惡,只将桌上名帖随意放起,緩緩起身來迎,卻見祁侯很是精神爽利的,手裏也捧了個禮盒,笑盈盈地進屋,寒暄了兩句,揭了禮盒,卻見裏頭放着很精致的銀鎏金嵌藍玉發冠。祁侯笑道:“你也快行弱冠禮了,故我以冠相贈,來賀你成人。”正說着,祁侯又瞅傅天略一頭烏黑的秀發束成一股辮子。綴三五顆珍珠,十分秀麗,便又不禁肖想天略戴冠的風姿該是何等綽約。這傅天略被他瞅得渾身不自在的,只微微一笑,另取了一盒來,一邊揭開一邊笑道:“也是可巧,玉郡王也給我送了一個。”打開一看,卻見是一和田玉鑲琉璃珠的冠,祁侯送的璀璨,玉郡王贈的雅致。祁侯便道:“他送的十分雅致,倒适合傅爺,該不是送錯了罷?我這頂金銀嵌玉的,才合卿的富貴氣象。”
傅天略卻笑道:“我這身上珠光寶氣也罷了,頭上還頂金銀珠寶,豈不是眼睛都要閃瞎了,且到底是玉郡王的心意,我焉能不領受?”祁侯笑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承望你在弱冠禮上肯戴我送的這個,只望你閑時想起略戴一下,就不算辜負這能工巧匠的日夜辛勞了。”這話說的傅天略也沒脾氣了,只是笑笑,又道:“說起來,玉郡王也是有心的,不但要贈我禮冠,還要給我說媒選妻。”言下之意,竟是說“小王爺已做主我的婚事禮事,望你千萬不要煩我”。
祁侯哪裏是聽不懂的,只是佯笑答道:“那也是天緣,且我也聽見了,說玉郡王在問商華令安氏的事。又說他這個傻子,不知哪裏聽來的,竟說安氏要入主商華庵堂,這怎麽可能?想是被騙的。”傅天略聞言心裏不覺打起鼓來,只強定心神問道:“怎麽就被騙了?”祁侯答道:“太後以為安氏卑賤,決不肯以聖職相加,可見是扯謊。”傅天略聽了,腦內也是攪成一團漿糊,只含笑說:“以你所言,安氏依舊在日度宮服役了?”祁侯說道:“那倒不是。原來有這樣的流言,大約就是源于商華令拉了數十上百的大內服侍過的婦人走了,可能有人覺得裏頭有安氏罷。”傅天略卻道:“大內服侍過的人?他拉這些婦人去做什麽?”祁侯便壓低聲音說道:“商華境外總有虞邦游民滋擾,好容易寧靜下來,那兒要取幾個咱們大內服侍的宮女去獻祭,商華令以此事相告,太後應允。”傅天略一張臉頓時似刷上灰一樣白,嘴唇也顫了起來:“那虞教獻祭,我倒聽說過,對祭品極度殘酷,必先其邪教的四十四道酷刑折辱一番,說要折磨近死方能通靈,後切其經脈,令之熱血流盡而死,方算功成。”祁侯點頭道:“且還得要體貌端正的婦人方可,許多婦人經不完四十四道酷刑就先死了,故不能夠,便頗耗人力。故商華令作主拉了上百婦人,以求能夠滿足三女獻祭之數。說起來,太後既厭惡安氏,若商華令所求的是讓安氏獻祭,說不定太後是首肯的。”
原來,祁侯深知太後脾氣,讓商華令以獻祭之名将安氏騙出,又以此來騙傅天浪。到了商華,商華令再偷龍轉鳳,将安氏與旁的婦人換掉,成全他們母子平安。商華令聞言也問:“但如此的話,到了商華,他到底知道我并無為傅家及安氏求赦了?”祁侯卻道:“到時太後認為安氏慘死,自然不會再為難傅家了。你對傅天浪曉以大義,他到時母子俱在你手中,且若事情鬧大,安氏還得送去獻祭,他也少不得答應你。”本以為算無遺策,卻不想枝節橫生。
聽了這席話,傅天略心裏頓成死灰,又恨極了商華令竟如此欺瞞,為求一個歡愉,置安氏于此險地。祁侯那俊臉露了柔色,以手輕按傅天略發顫的肩頭,只道:“我看也并非就是安氏去了。你少擔心些。”傅天略喉嚨幹得發痛,半晌咳了兩聲,只淡淡道:“多謝侯爺關心。”祁侯又道:“我還能在日度宮走動走動,且又能和商華令說上幾句的,不如我跟你去問罷。”傅天略雖不想承祁侯的情,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低頭,只忍淚道:“那就有勞了。”祁侯聞言,臉上浮現幾不可見的得意。
傅天略卻啞着聲音,似是自言自語:“究竟我家是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祁侯眼中忽露悲色,只道:“大約就怪令堂是熊貴妃教習罷。”傅天略心中憂傷驚懼,也顧不得說話分寸,只道:“我記得令尊是熊貴妃的世交摯友?可見流言并非沒根的?”祁侯聞言,極力維持平靜,只緩緩坐下,低聲說道:“你以為我讓你輸送男寵是害你,對麽?”傅天略皺起眉來,也不好點頭,也不好搖頭。祁侯湊近了些,更壓低了聲,猶如啞了的琴:“太後的信任是來自于人之不義。當年熊貴妃帶着兒子逃出京師,被父親截下,她跪着哭着求家父看在多年世交情分上放走他們母子。父親不肯答應,她便絕望自殺,臨終只有一句,稚子無辜,求父親放她孩兒一條生路。他們青梅竹馬,感情深厚,父親看着她死去,悲痛得吐血,卻仍抱着孩子帶到太後跟前,親手将他絞殺,如此方得太後信任。比起這個,你送一兩個男人進去,又算是什麽?”傅天略聞言,吃驚的說不出話來,一時背脊都發涼了。
祁侯這才挺起腰板來,朗聲說道:“這樣的話我都與你說了,你應知道我的真心。要得太後青眼,尋常法子終是無用。富貴險中求,還是你自己決定吧!”說着,祁侯便拂袖而去,也不多話了。
傅天略心思數轉,且托人去問玉郡王,玉郡王也俱實以告,只道:“太後果然憎惡安氏至此,自不會指她聖職,我已仔細打聽過,斷無此事。”傅天略暗道确實應了祁侯所言,獨自一人站在院子裏正傷心憂慮,卻又聽仆人報說:“老爺飲酒吹風,感了風寒,現正躺着不醒。”傅天略忙帶着銀山急忙跑去了閣樓,見傅天浪躺在床上,一臉的病容,眼睛也睜不開,似醒不醒的,傅天略只問道:“大夫呢?”雲枕說道:“那些大夫有什麽用?已急忙着人請了道人。”傅天略才安心些,卻見伏驕男已匆匆趕來,又遣散了衆人,只道:“人多反而忙亂嘈雜,于病人不利。”因此內間只留了雲枕、銀山及傅天略三人,伏驕男給這傅天浪看了一會子症,又施針救治,寫了方子,命人按方抓藥。
傅天略因問道:“我哥怎麽了?”伏驕男便道:“不過是風寒,你少擔心,免得你也病倒,我一個人要分兩個身子照顧,這就煩了。”傅天略只冷道:“我死了也不要你顧。”伏驕男卻道:“不要就不要,何必平白咒自己。“傅天略心煩意亂,只離了內屋,憑欄嘆息。過了半日,卻見伏驕男也至欄杆旁邊,邊輕拍着欄杆,邊對傅天略說道:“你不必煩了,還是讓我以聖宗之身進日度宮給太後講經罷了。”傅天略聞言大驚,說道:“你這哪來的瘋話?”伏驕男便道:“總得要求太後的,找個男寵去也不像,且也未必能成事,倒不如讓我去碰碰運氣。”傅天略卻道:“碰運氣還是碰刀口?你腦子是多大個坑才埋得下這樣荒唐的主意?”正罵着,傅天略餘光掃到立在門邊偷看的銀山,一時明白過來,頓時氣上心頭,罵道:“想必是銀山這個王八羔子跟你混嚼舌根?這樣的話也是說得的?也不看看自己脖子上多少個腦袋瓜兒?”銀山吓得忙關門躲回屋子裏。
伏驕男便勸道:“他是為了你,如同我為了你是一樣的。何必沒事磨牙?于事無補。”傅天略滿臉怒色,說道:“我也是平日愁沒處磨牙,只要吸你的血,沒想到你還這樣慈悲,要以身飼虎,死了也不冤的!我的事不必你管,你且滾遠些,好好看着我哥的身子要緊!”伏驕男便拉住他,又平和說道:“你不必兇我,我是自己有主意的人。他的病也不是藥可以救的。就是此時救了,那時還要生,不如趁勢斷了病根,才是正理。你不為自己,也要為他。我此時去了,死了不賴你的,活了,有我一刻便有你一刻。”傅天略咬了牙,半晌臉上飛上紅雲,全沒剛才張牙舞爪的怒氣,只是含情說:“也不必滿口死了活了的。我又不要你死。你好好活着的,譯你的經文,煉你的丹,鎮日無事便看看書,這不好麽?”見傅天略忽然這個模樣,伏驕男竟也忽而沒了平日的好口齒,竟連話也不會說了,只看着傅天略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越看越不足。忽然一陣大風吹來,屋檐滴下雨水來,伏驕男突張開了懷抱,猛地把傅天略納入懷中,背對着外頭風雨,立時背部道袍淋濕了大半,卻只在傅天略耳邊柔聲說道:“當心淋雨。”除卻背上,道人的衣襟也緩緩洇開了水紋。
傅天略雖然萬般不願,伏驕男卻仍通過徑山寺的關系,聖名為太後所知。故請他入日度宮講經。傅天略在家裏倒是如坐針氈,一邊請人為兄長用藥,一邊叫人留神打聽,看伏驕男可有見罪太後。過了半日,來的人都說日度宮是什麽地方,如何能問得出好歹,怕要等伏驕男回來才知呢。傅天略一時怒極,竟罵道:“等他回來還用得着問?遣你們去,就是要問他回不回的來!”下人俱屏息不敢言。傅天略越覺有氣,怒擲茶盅,地上頓時濺開熱茶瓷片,侍女忙取帚子來清掃,邊清理邊道:“罵人、砸杯也無用,平白添氣。這樣不愛惜物件,也不愛惜自己,也沒了局的。”傅天略原在氣頭上,哪聽得這些話,一時以為冒犯,擡起一腳就踹過去了,卻見那侍女摔倒地上,又委屈的含淚擡頭。傅天略一看,卻是雲娘之女、杏子之妹積雲。傅天略心中暗悔,雲娘卻已上前,拉過了女兒,又對傅天略道:“這丫頭愚蠢,該死該死,二爺不要計較。”傅天略有些歉意,卻拉不下臉皮,心裏又正煩悶,便嘆了口氣,道:“都下去罷。”衆人都松了口氣,又要離開,卻聽見外頭報說:“祁侯來了。”
傅天略平日總厭煩祁侯頻頻造訪,如今倒覺欣喜,只望能打聽出什麽來。過了半晌,祁侯已滿臉喜色的至外間進來,一邊走一邊笑道:“你們院裏原住了這麽個世外高人,我竟是個聾子,都不知道一個聲響的。”傅天略見祁侯這個說話态度,心裏大石已放下大半,臉上也自然起來,方笑道:“怎麽不知道?你之前那幅什麽畫不就是借花獻佛給了他麽,你還怪我呢。”祁侯笑道:“原來是給了這樣的仙人,那自然是我的福氣,也怪二爺不早說明了。我若知道,可不天天往府裏孝敬?”傅天略卻笑道:“這話說得讓人惡心,像誰還稀罕你這些什物一樣。”說着,傅天略又略略轉了話鋒,道:“你怎麽又說起這個仙人來?”
祁侯卻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傅天略便道:“你且說你的,我聽了才知道我知不知道。”祁侯坐下,說道:“近日那老國師從外地回來了,特地去日度宮要給太後說經,說是要度她向善。太後懶得與他争辯,卻也不想聽他啰嗦,幸好聽徑山寺那兒的住持說,知道了迦藍仙人,特命了迦藍也進日度宮。老國師知道迦藍是新教的,竟當面斥新教為邪道,妖言惑衆,是該下地獄的。”傅天略聽了,冷笑道:“這老禿驢,枉是念一輩子佛的,口吐這等惡言,才該下拔舌地獄。”祁侯聽他這麽說,笑道:“倒是你駁得快言快語,該讓你去與他辯經才是正理。”傅天略聽了,冷笑道:“我這樣的人,那配上在太後面前饒舌?我原來就該是個生生世世拉皮條的。”祁侯嘆道:“我那樣勸你,是為你好,若我知道有迦藍,必不那樣幹。”傅天略無心口舌之争,一心挂着伏驕男,便平下心氣來道:“我也沒提這個,你說什麽?還是說迦藍的事罷。”
祁侯便揚起笑道:“那迦藍便道‘如是我聞,衆生平等,衆法也是平等的,修道一事本就是廣開方便之門,如只尊一道為正,而斥他為旁門,這才是邪教的樣子’。氣得老國師無可無不可的。迦藍又說起老國師門徒殺人及貪污犯戒等事,老國師臉上無光,惱羞成怒,又說新教的‘獄道宗’門徒是專殺人的。迦藍便道:‘豈止門徒,咱們地獄菩薩也有行血事的,不僅殺,還要刑罰,殘酷得好似無情。人本有生死論,故病死是死,殺死也是死,若有橫死之恩,便有橫死之果,報應不爽,若殺了善人,是種惡果,殺了惡人,便種善果。倒是貴教不許殺生,門徒卻行殺生劫虜事,可見此教條不正,才令教徒難從。’那老國師又說不出話來。迦藍又批舊教不讓女子成佛之事,那老國師又說‘女子當然可以成佛,修行功成,下輩子投胎成了男人,便能修仙成佛了’這話說完,迦藍不說話,太後先冷笑起來,請老國師回居室休息了。”傅天略暗道:“殺人可當菩薩,女子也成佛身,這倒是件件中了太後胸懷。且單憑他的聲音長相,胡說八道也有人捧場的,更何況說這樣妙音。”
祁侯笑道:“以我所見,迦藍聖宗必然能夠使太後信服,如他肯聽你一兩句求情,傅家的圍也是可解的。”傅天略卻故作憂愁,嘆道:“想來有這樣的事,你必然是打聽了,這個仙人住進咱們這兒,為的是在京師聲色場裏‘大隐隐于市’的修練,倒看不上我們的,一茶一飯也不要咱們的,只嫌髒,平日也不怎麽說話走動,怕也是難。”祁侯卻道:“但他原來不是令兄之友?”傅天略便道:“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知肯不肯幫忙。”祁侯笑道:“事在人為,倒可一試。”
傅天略含笑不語。祁侯見他不欲多言此話,便岔開了話頭,又說道:“我剛剛進門的時候,看外頭有個丫頭在哭,看着倒很水靈,卻面生得很,也不像是倡優。”傅天略知他說的是積雲,冷笑道:“我倒是個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略見到有個模樣的就逼他做倡伎才對。”只是傅天略自己說完這話,倒不覺冤枉,他素日行事卻是如此。祁侯笑道:“不過白問問。”傅天略笑道:“你看上她了?送你要不要?”祁侯笑道:“你少打趣我,你明知道我不漁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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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節操的祁縣侯,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