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回:郡王夜行知真意,(1)
荊釵便道:“倒忘了這個。”便要将蓮燈取下,從屜子裏取出紅燭更換。玉郡王道:“今晚我留在這兒是要祈願的,又不是花燭夜,點這個倒不好了。”荊釵便點頭,仍點回了蓮燈。玉郡王心思沉了下來,說道:“你們都回去吧,我一個人就好。不然旁人聽見了,又說我不誠。”故丫鬟們都去了,獨留了貼身小厮宏寶、天寶二人在外屋呆着。
玉郡王拿起丢下的紅燭來,見通體紅得熱烈,龍紋鳳雕,說不出的精致美麗,玉郡王将此燭放在手心,又看了一下相思環,不覺心神搖蕩, 一咬牙,便收了包袱,竟瞞過衆人,悄悄拉了馬自側門出府。卻是貴人出門招風,甫一出門便是雨點淩亂下來,玉郡王也不管,只冒雨打馬,心裏只想着:“天浪見了下雨,可會添愁?”
京師大半貴人都去了玉郡王府吃喜酒,流水席要排三日三夜,故教坊的生意便冷落了些。雖如此,也是歌舞升平,且見教坊新花魁把盞歡歌,但唱一曲樂府的《相思環》:
荊山之白玉兮,良工雕琢雙環連,月蝕中央鏡心穿。
故人贈妾初相結,恩在環中尋不絕。人情厚薄苦須臾,
昔似連環今似玦。連環可碎不可離,如何物在人自移。
上客勿遽歡,聽妾歌路難。傍人見環環可憐,
不知中有長恨端。
這曲音袅袅,卻也是未到院牆便消散了。卻是可巧,傅天浪卻也在閣中撥琴彈奏此曲,卻并無唱詞。卻聽見外頭驀地有人推門,并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傅天浪停了琴音,站了起身,前往撥起垂簾,便見一俊美郎君穿着玄色衫褲,披着一件墨藍披風,頭面亂濕的走來,掌中竟有血痕。傅天浪忙道:“這是怎麽了?”玉郡王笑道:“我怕驚動人,仗着有點子武功,翻牆進來的,不想還是劃破手掌,也是我太嬌貴了。”傅天浪薄責道:“玉郎貴體,不知珍重,且要看我,不拘什麽日子,怎麽倒選了今日?讓人知道了怎麽好?”玉郡王笑道:“我不是怕人知道才悄悄來麽?”傅天浪便問:“有帶人伺候未?”玉郡王道:“也沒帶人,怕吵嚷出去,我也罷了,怕你難做人。”
傅天浪又是喜,喜玉人夜闌而至,又是憂,憂他行事不知分寸,竟也說不出什麽話來了,便拉了他坐下,從屜子裏取藥給他塗上掌上新痕,又道:“虧得我今夜只想獨處,才打發了守夜的小厮去了,又是下雨的,守院小厮怕是一時去小屋避雨沒來,不然見了你,又怎麽樣?”玉郡王笑道:“故我說的,這是天緣巧合,如此良夜,合該我們一處的。”傅天浪卻苦笑道:“這風雨如晦的,路又暗又滑,致你皮都摔破了,算哪門子的良夜?”玉郡王便道:“黃歷上寫的好好的,且欽天監也是這麽說的,今晚是姻緣絕佳之良夜,此夜同眠能結百世之好。”傅天浪聞言,半悲半喜,不知何言,卻不能不動容,只脈脈雙目凝視玉郡王,半晌方顫聲笑道:“這話也聽的?”玉郡王笑道:“如何不聽得?若是不靈驗,多與你共度一夜也是好的,若是靈了,就是百世之喜了。”
傅天浪且看玉郡王平日倜傥風流,如今卻換上夜行裝扮,又弄得狼狽不堪的,卻仍一臉歡喜,只為這個姻緣,此時來,傅天浪縱有些怨念愁思,也都雲散煙消、不做一談了。但他總是內疚,又道:“那你那兩位夫人倒不結好了?”
玉郡王以為他吃醋,忙掏心窩子:“那不過是父母之命,且又是禦賜的婚姻,總是推不過去的。原來我想着娶親是頭等喜事,但那歡喜也是轉瞬即逝,母妃還問我還有什麽不足的,我一時也說不上來。就是今晚看着花月弄影、蓮燈明滅,竟福至心靈,一時想通了,原來你就是我玉環中央的缺口,是‘可碎不可離’的。我如今只要你和我生生世世,誰人我都不稀罕了!”傅天浪聞言悲喜交織,眸生悲情,然而嘴角又彎起笑來。
那玉郡王見傅天浪略有喜色,忙從懷裏掏出一雙紅燭,又道:“這個極精美的,路上我小心着不讓淋到,如今該是可以點燃了。咱倆也高燃紅燭、共度良宵方不負這好日子。”傅天浪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咱們點這個算什麽?”玉郡王道:“須要足禮才好。”說着,玉郡王又從傅天浪櫃子裏翻出一對玉尊,說道:“這也是當年我送你的,不想今日有這個好處。”既如此,玉郡王斟酒,取這一雙玉尊,與傅天浪引頸交杯,又點了紅燭,取了錦繡紅被,一對鴛鴦交頸,聽日外頭漸雨淅淅,待他們雲收雨歇了,窗外仍是點滴不絕,二人蓋着薄被,因兩情熾熱,并無“錦衾寒,更漏殘”之嘆,反覺“尋芳不覺醉流霞,更持紅燭賞殘花”,二人舉着紅燭,見窗外花影闌珊,便推窗看着滿地亂紅,反笑道:“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這話倒是不差不錯的,這夜經了風雨,郡王府裏條條石路都看不見灰色,只有點點斑斑的落花,原是太後賞的花都被風雨摧殘了。郡王府剛立,玉郡王又是個閑散的,并不拘束,故府內掌事者俱不謹慎,竟沒想起要保護太後的賞賜。唯獨荊釵是個有心的,昨晚卻也沉沉睡了,不知夜雨花落多少,醒來才驚得臉上白色,又急急趕到寝室,見玉郡王正更衣,心下納罕:“怎麽起得這樣早?”卻也沒心思計較了,只道:“外頭的花都落了!”玉郡王推窗看到,想到昨夜缱绻柔情,不覺臉上盈笑道:“正是‘雨過園林,觸處落紅凝綠’。”荊釵卻道:“誰同你念詩?這原是太後耗了多少人力物力給主人家的賀禮,這筵席還未散呢!卻吹了一地,怎麽不晦氣?”玉郡王笑道:“看我說你對不對?總說你是個多心的,雖說是太後恩賞,但花草無情,焉有長年不敗之理?難道單因這是太後賞的就天天守着,掉了一片葉子也粘回去不成?總沒這個道理。”荊釵說道:“誰不知道這個理?只是太後的臉面您竟不顧了?事已至此也無奈,至少上書罪己,也算是個禮。”玉郡王滿不情願的答應了,便上書請罪,太後回道:“春雨能潤泥,落紅可護花,天道如此,不是罪過。”玉郡王拿着朱批笑與荊釵說:“我說得可對?你就是多心!”荊釵搖頭嘆氣。玉郡王又道:“既如此,我多疼些太後家的女人,也算告罪了!”既如此,玉郡王便先與那黃芩圓房,再宿狄秋處。
過了一些時日,商華令又下帖請傅天略。傅天略雖十分不願,但念着母親,仍不得不赴約。商華令在行館住着,也讓人收拾客房,讓安氏居住。傅天略到了那兒,便先被請到安氏卧室。且見安氏卧室雖然不大,卻十分精致,單是那裝着百合的鈞窯花瓶就是昂貴之物,且看安氏卧在五屏風嵌玉石的羅漢床上,身上披芙蓉妝錦袍,旁邊有兩個伶俐丫頭伺候湯藥。傅天略在床邊一腳凳坐下,問了母親安,又說:“臉色倒好了許多。吃什麽藥?”安氏笑道:“我也不知道。”丫頭答道:“不過配了四君子湯,平日每米吃四五十丸蜜煉參橘丸。現在證候和時氣變換,因應變化,又要換了人參鹿角膠。”
天略暗道:心氣郁結吃那蜜煉參橘丸最好,想必現在母親郁結解了,只是氣虛久咳,便要吃人參鹿角膠。這兩劑藥天浪常吃的,天略自然知道的很。又知道商華令買那麽許多上好紫團參做什麽去了。安氏笑道:“你真是交了個好朋友,商華令這幾天為我延醫用藥,好不費心,你且勸勸他,我原是小病,養兩天就好了,不必這樣每日吃這個那個的倒是虛不受補。”傅天略便笑道:“怎麽就不受補了?又不是獨參,不過是拿點子參配些藥吃着,最是調中治氣,食之無忌的。”
傅天略卻暗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雖如此想着,傅天略卻笑道:“這是他的心意,母親受着就是了。”那安氏又道:“我這幾天看着,他是有見識的,說得很對。如今你暫看着榮華,然不過雲煙,還是到外頭去,遠着京師,找個立身安命的所在,才是長久之法。”傅天略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然而跟商華令去了,卻不是正理,這也不好認真告訴母親,唯恐添她煩惱,又怕她得知商華令真意後,寧委屈自身回去伺候太後,更是要死了。傅天略只淡淡說道:“兒子自有道理,母親安心養病罷。”
傅天略退了出來,便去拜見商華令。商華令見了傅天略,好不喜歡,笑道:“令堂的病可要大安了,如今吃穿也都不輸京中诰命,你可放心。”傅天略佯作無知,說道:“商華令真乃仁義之輩,令人嘆服。”商華令卻不受這套,笑道:“你莫說笑了!我這個名聲壞的很,誰都不說我‘仁義’的。但我只一個好處,便是‘情深’。卿若解意,這傅家合族脫困,是不在話下的。”
傅天略卻道:“當年尊親王為了咱們家脫困,費了多大力氣,到你嘴裏,倒成了不花吹灰之力的事情了。”商華令便道:“當年太後正在氣頭上,且她新官上任正要下殺威棍,你們家不順碰上了,也非戰之罪。且尊親王素來與太後不睦,這事自然難辦些。如今時過境遷,我又與你們家素無往來的,太後便不多想,就放了令堂給我。再說,我好歹是個人物,太後也要些外官的支持,連你們兩兄弟放還了,也不過是一兩句話的事情。”傅天略卻道:“若你真能使我家脫困,我自然不會愛惜一己之身。但口說無憑,還得要見真東西,我可不是好哄的。”商華令聽了這話對景了,忙笑道:“自然、自然。你要看什麽真東西?”傅天略便道:“我返回了原籍,是作什麽職?”商華令卻道:“等你到了原籍,那兒是我作主的地方,你要什麽職就是什麽職!”傅天略冷笑道:“那兒既是你的地兒,我要做什麽職,你不讓我作,我有什麽法兒?”
商華令忙道:“如今就為你謀職,怕也難呀!要讓太後、聖上開金口為你賜官,倒不容易,且也未必給你如意的,你若不如意了,要換也費周章,不如到了那兒,你要補什麽缺,我一開口,沒有不成的。”傅天略卻道:“你拿這話,哄我,很難!”商華令急得滿臉通紅,又發狠賭咒道:“若我說空話,就立即死在這裏!”傅天略冷笑道:“我是做什麽的,更狠百倍的都每天聽八百遍,不必妝樣子。”商華令一時語塞。那傅天略忖度着母親仍要賴他照拂,便又勾起嘴唇笑道:“我看你也未必說假話,看你如何奉承家母便知了。”商華令忙笑道:“可不是麽!”傅天略又道:“只是我原在這京師好好的,要我一時到那邊去,誰又知道什麽光景?可不得小心着點麽!”商華令笑道:“是呀。”傅天略便道:“容我再想想罷。你也想想,有沒有什麽更好的法子。”說着,傅天略帶笑告辭了。
商華令見傅天略說話有主見,并非沒頭腦的人,一時也難哄,又請了祁侯到府上,将原委說明,求他的指教。祁侯一聽他竟然愛上了傅天略,驚愕不已,又道:“果真是傅天略?”商華令便道:“果真是他!只是他那性子,着實刁鑽,偶爾妝個柔順樣子,不過是看在他母親在我手裏罷了。可見他是個難纏之人。若我也折磨安氏,逼他就範,倒落了下乘了,又怕鬧大,正想着有什麽巧妙的法子讓他甘願随我去。”他卻不知道,祁侯此刻卻盤算着如何讓他放棄傅天略。過了半日,祁侯一笑,說道:“這也容易,你不願折騰安氏,便只把安氏送走。他心裏自然慌了,少不得矮着身子來求你。”商華令卻道:“這樣還不折騰?且太後哪容得我把人送了又還、還了又送的。”祁侯卻笑道:“你不必真的送她回去,只送到我府上。我只替你瞞着,又替你三茶六飯的伺候着她,自然不折騰,你看如何?”
祁侯又道:“你只大張旗鼓的把那安夫人送走,他不知去向,便要來問的。到時你再和他談着,待成了,你就說安夫人在我那兒好生養着,也不致遭罪。”商華令便點頭答應了。故祁侯去後,商華令就問候安氏,又道:“如今行館不便住外人,已有差役來問了。還好京中故友祁侯樂意請夫人過府暫住,卻深恐勞頓,不知夫人何意?”安氏聞言忙道:“切莫怕勞頓了老身,只求不為您添麻煩就好。”故仍命人送了安氏到祁侯府上。安氏至縣侯府,見祁侯俊秀儒雅、談吐不俗,便點頭暗道:“看來兒子相交都是人品上流的。”
那邊廂,傅天略果然聽見了商華令将安氏送走了,急得碗裏藥也險些摔了,忙道:“你說的可是真的?”金山答道:“我已早遵了主人吩咐,讓那邊街頭小販留意着,都說夫人乘了馬車走了,卻也不知去的哪裏。”傅天略卻道:“不派人跟着?”金山卻道:“都說走的是徑山方向,那些販夫走卒哪敢過去?”傅天略聽了“徑山”二字,頓時魂不附體,又是驚出一身冷汗,又嗽了起來。銀山邊為傅天略順背,邊對金山啐道:“你個沒腦子的!見二爺病着,天大的事也該緩緩說來,火燒屁股一般的,以為是什麽?”傅天略卻道:“不過嗽了兩聲,值什麽?炖點冰糖燕窩,吃兩日就好了。”銀山卻道:“二爺有舊疾,不得恃着年輕就不當回事。總還是緩緩養着,免得首尾長。你看小侯爺素日那樣殷勤,開口說兩句,八個商丘令也打回去了,十斤參也送到來了。”傅天略卻冷笑道:“如今要他答應容易,以後還他人情就難了。我雖然讀的書少,仍知道‘與狐謀皮’四個字。”
主仆二人正說着悄悄話,卻聽見外頭報道:“玉郡王駕到!”傅天略聞言十分納罕,忙揭下額上貼着的膏藥,仍披了衣裳出去,見玉郡王已帶着宏寶、天寶兩個小厮到了門外。傅天略急忙下拜,只笑道:“有失遠迎!”玉郡王笑道:“你我是兄弟一樣的,不必這些虛禮。”傅天略笑着退讓“不敢”,又請玉郡王屋內說話,邊命看茶。玉郡王因天浪之故頗為尊重天略,竟坐在客座之上,傅天略又是知道玉郡王性子的,便不勸他,只是站着,笑道:“玉郡王怎麽來了?難道是來責怪我不去你的婚禮?我是怕自己身份卑微,弄不好看罷了。”玉郡王笑道:“你休要貧嘴!我此次來是有事請教的。”傅天略又笑道:“哪敢?郡王有什麽吩咐,只說便是了,小人豈有不尊的?”玉郡王便道:“我原想你們門楣頗須光耀,且你們二人年紀也到了,想着如何為你們謀一門體面的親事才好呢!”聽了這話,傅天略胸中頓生一股悶氣,猛地嗽了起來。
玉郡王見他如此,又看他雙頰蠟黃,似有病氣,便道:“快快坐下,別拘着了!”一邊又吩咐道:“還不給你們主人看茶?”銀山忙奉了蜂蜜水,傅天略只在一個杌子上坐下,緩了過來,呷了一口潤口,心裏只恨不得要踢打這個腦子有坑的郡王,卻又到底不能如何,又緩緩笑道:“哪來的念頭?可告訴了哥哥沒?”玉郡王說道:“還未曾。我也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樣,并不敢問他,想着你是很有主見的,先來問你。”傅天略暗道:“還好,還好,這人還病得不重。”故天略平複了些,且笑道:“你問我的話,到底還是先別為兄長想着這個好。你以為我不為他的婚事着急上火?只是他沒這個想法的,說自己身子不好,總不好帶累別人家女孩兒。你跟他說了,倒不讨好,反惹一身騷。”玉郡王點頭道:“也是,幸虧先問了你。那麽你呢?你有娶妻之念否?”傅天略自然不想娶妻,更不想娶個世家小姐平白受氣,但他轉念一想,如今有商華令之困,若他承了貴人指婚,那商華令倒不好相逼了,只須把母親救出來為是。
傅天略卻道:“你要為我倆兄弟好,還是先把母親迎出來罷。且我若要成婚,總得拜高堂罷,并沒有母親健在卻不拜的道理。”玉郡王聽了,苦笑道:“我何嘗不知?只是咱們王府總不能在太後跟前求,求了也不允的,反招不痛快。”傅天略笑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現在娘親已被委派到商華令府上主持庵堂,你從太後那兒領人是難,在商華令那兒難道不好說話?”玉郡王聞言訝然道:“我竟是個聾子,連令堂已然離了日度宮都不曉得!既然如此,我馬上去辦這事,你靜候佳音則可!”傅天略聽了,也不再惱了,歡喜不疊,忙起身拜謝玉郡王,又恭謹送他出門。玉郡王扭頭笑道:“你身上不安,我自己出去便可。”傅天略便不遠送。
傅天略知道玉郡王去辦這事了,想着尊王府如今權勢熏天,雖要看太後臉色,難道一個商華令還唬不住麽,便放心不少,臉上愁容消散。銀山這幾天見天略寝食不安,其實也憂心不已,見他好了些,忙趁勢遞了幾品小菜上來,為傅天略加餐。傅天略也有些胃口了,有見一樣小菜頗為精致,更好的是那玉蓮梨香羹,食之甘甜,止咳潤肺,十分受用。傅天略心情大好,便笑道:“廚娘們都越發會辦事了,這是誰做的,要賞她才好。”銀山笑道:“你以為是誰?就是雲娘。”傅天略聽聞是她,心中一動。銀山又說:“如今她總打聽二爺的信兒,聽說二爺沒胃口,每天變着法兒、還自掏腰包弄些時新小菜,我看着都喝彩。”傅天略回想一下,近日确實常有些時新小菜奉上,只是他沒怎麽理會,又問道:“她女兒如今怎樣了?”銀山坐下說道:“正要回的,她女兒已買了回來,正要給您相看,說怎麽排好。”傅天略便道:“我現在正有閑的,請她們母女來吧。”
不過一時半刻,雲娘便帶着一個女子進來,卻見那個女子嬌怯柔軟,膚如凝脂,十足一個西施模樣,怪道連府新婦要攆走她,想必是嫉妒她的貌美。又想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必然知書識禮,又是個難得的苗子。傅天略只想着這樣好的,原該去前頭彈唱,不知能賺多少金銀,如今卻只罷了。雲娘說道:“這是閨女積雲。”傅天略笑道:“好整齊模樣!竟不知如何安置才是。”雲娘又道:“咱們丫頭資質粗陋,但還識得兩個字,也會看人眼色,還能在公子身邊點個燈、奉個茶、念幾個字的。”傅天略又笑道:“正是,咱們屋裏正有個丫頭的缺,尋常丫頭我是看不上的,你女兒倒很好,我都不敢留了。”雲娘又拜倒。銀山又道:“咱們這兒也不止缺一個丫頭,原來是要補的,只是二爺說屋裏伺候的月例高,不好的不要,如今二爺既然說開了,一并都添上罷。”傅天略便道:“那讓她們母女一并來了罷。”雲娘、積雲便拜了傅天略,此事算是成了。
這日,傅天略料理完雜務,頗覺困倦,雲娘已奉了蜂蜜雪梨茶,請天略吃了,又說:“二爺切莫太勞累了,別顧着年輕就不顧身體,這幾天才剛好些!”傅天略笑道:“好啰嗦的大娘!”那銀山卻笑道:“也是雲娘和二爺有緣,旁人這麽說話,早被二爺打出去了!”傅天略笑道:“人家是體面的媽媽,倒像你這樣的小厮也說嘴,怎麽她說不得?”雲娘笑道:“二爺還是早睡罷。”傅天略笑道:“這也太早了,我先去看看兄長方好。”
這傅天略又帶着雲娘、銀山往天浪閣樓去。天浪見了雲娘,頗為吃驚,說道:“怎麽你在?”雲娘只含淚謝他,又說了天略救她女兒于水火的事,不僅天浪,就是天浪屋裏伺候的,聽了都無不納罕,只說怎麽傅二爺突然那樣慈悲起來。說了幾句,一并下人都離了閣樓,在下頭候着,屋裏就是兄弟二人說閑話。傅天浪笑道:“你這樣做是很好的,我也是說不出來的高興。”
傅天略卻道:“我知道哥哥高興,才帶她來的。”傅天浪笑道:“難道你是為我高興才做的?”傅天略便搖頭。傅天浪又道:“那是為什麽?”傅天略不覺苦笑,只道:“我平日是多不積陰鸷,教你們看我做一回好事,像見了晚上的太陽一般!”傅天浪但笑道:“不過問你一句,倒勾出這樣的話來。”傅天略卻嘆道:“這人活一百歲,再不濟也能做一兩件好事罷。”
傅天浪聽他語帶傷懷,忙笑勸道:“又是我不好,說話惹你。這些天,身子可好點沒有?藥也有好好吃麽?”傅天略點頭笑道:“都有,我還要活一百歲呢!哪能不珍重保養?”傅天浪點頭微笑,又道:“我看你也年屆弱冠了,要不先定一門親事,教你收心養性也是不錯的。”傅天略淡淡一笑,說道:“怎麽,你和那好郡王倒想到一塊去了,可不是串通了罷?”傅天浪聞言頗為驚訝,道:“怎麽?郡王也和你提起這個來?”傅天略笑道:“可不是,想是我年紀到了。他又說,我們自己找是找不到好的,非要他發話才行,正想着哪裏給我一個名門閨秀。我一聽這話好笑,就知道不是你的意思。”傅天浪苦笑道:“名門閨秀咱們哪裏配得上?但找個人品不錯的,能夠照顧你的就好。你平日也太小心辛苦了。內裏多個人助益助益也是好的。”傅天略點頭,說道:“那怎麽哥哥也不找個人照顧照顧?”傅天浪一怔,半晌笑道:“你別趣我了,我這樣的,怎麽好禍害好好的女孩兒。”傅天略卻道:“兄長這話差錯,你這樣的還能禍害女孩兒,我這樣的更不是禍害別人全家了?”傅天浪笑道:“我不過閑話。你不喜歡,我就不提了。”傅天略站了起來,辭別了兄長,又慢慢下樓來了,銀山、雲娘忙來迎他,見他臉色不善,便都不敢多言語,只随他回去。
出了院子,傅天略餘光裏見雲娘悄然往東張望,知她心意,便道:“咱們也好久沒去隔世院了,且去略坐坐,聞聞藥香。”三人便往隔世院去,敲了門,又是杏子來迎,杏子一見雲娘,險些滴下淚來,到底忍住了,請了天略進院。天略自行入屋,留杏子與雲娘母子說體己話。須知隔世院平日等閑是不讓外人進的,這也難得,這對母子便挽着手,欲語淚先流。
天略至屋內,仍見伏驕男在裏頭抄寫經文。傅天略笑道:“還真是個潛心修煉的道人。”伏驕男擡頭見天略,皺起眉來,說道:“這幾天身上不好?”傅天略聞言一怔,只讪讪坐下,道:“沒什麽,不過偶感風寒。”伏驕男卻道:“風寒不是小事,落下毛病可不是頑的。不如讓我搭脈瞧瞧。”傅天略冷笑道:“你這樣的仙人,不是輕易不給人看症麽?我也沒這個福!”伏驕男無心與他鬥嘴,兩三步走到他身邊,抓起他的手就要按脈,傅天略一把掙開,冷道:“說話便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伏驕男恐他病中動怒傷肝,又觀他精神爽利,想是沒什麽大礙,便罷了。傅天略見他一臉吃癟的模樣,才轉怒為笑:“不過你一個山賊,怎麽做起神仙來了?又懂得這樣多的醫理,可不是騙人的罷?”伏驕男笑道:“你總算問起來了。”傅天略便道:“你愛說就說,還要等我問?”伏驕男道:“我說了怕你不愛聽,便要你問。”傅天略說道:“你少打啞謎!”
伏驕男便說起來,原來當日他在大火中未曾死去,被一新教庸道宗的聖宗所救。這聖人十八年前随師父就往東方取經去了,師父死在路上,将度牒轉交與他,使他襲聖宗之位,如今方回到塞外邊陲,見生了火災,竟有生還者,焉有不救之理,竟把伏驕男從鬼門關帶了回來。伏驕男見山寨被毀,兄弟們死的死、逃的逃,心灰意冷,便随聖宗修道。聖宗且喜伏驕男精通塞內外的文字,能助他翻譯經文。聖宗又道:“你這樣的文墨,怎麽落草了?”伏驕男苦嘆,以身世告訴,聖宗聽了,也頗為悲憫,說道:“那麽說來,你原來是天潢貴胄,卻得了此劫,又是浴火重生,是非常人,能參非常道。”
伏驕男也是天驕貴子,命運離散後也不自悲自傷,立山為王,當了塞外響馬,平生桀骜不馴,一世至今竟對聖宗貼貼伏伏、欽佩敬愛,奉若神明,只在他身旁伺候筆墨。可惜這聖宗卻是能醫不自醫,回中原的路上染了重症,眼看是救不回來了,便說:“驕男,你原是入了鬼門的,像你這樣的,我拉回來了不知多少,這原是有違天意的,故我要應劫去了,但我是無悔的,你也不必哭我。”伏驕男便答應了。那聖宗又取出度牒,說道:“你我有緣,且你若此行回去,沒有戶籍,怕是浮水之萍,又得回去幹殺人放火的行生,倒負了上天讓你劫後重生的大恩,如今我看,度你此殺戮無數的惡男是我此生最後一難,別後自是天上人間。且把度牒予你,只求你不負天恩,又把我師徒十八年春秋求來的卷宗翻譯,以圓此不世之功,也是你的結果。”末了,他便撒手人寰。伏驕男只看這聖宗氣息全無,但臉旁、身軀仍如玉一般,并不灰白敗壞。衆人疑心他未氣絕,不敢下葬,停靈數日,這屍身非但不腐敗發臭,竟還流露出如蘭似麝的香氣來。衆人方道:“正是修成正果之兆。”方焚燒了屍體,那兒不日便開出滿地蓮花。伏驕男見過多少死人,從沒有這樣的,才暗服果然有“得道”一說。
侍奉聖宗的大多留守此地修道,伏驕男并不強求,便帶了兩個總角童子回京,一路上也是潛心翻譯經文,其中多有煉丹制藥的章節,故原本就粗懂醫理的伏驕男在藥理上也越發精通起來。
傅天略聞得伏驕男有這等奇遇,卻是半信半疑,只道:“你不說便不說,何必又編排故事來哄我?”伏驕男苦笑道:“你以為徑山寺為何肯天天給我送天水?難道他是閑得慌了?”說着,伏驕男又取出度牒,請天略過目。天略接了來看,見上面寫着“庸道宗法號迦藍之牒”。傅天略不禁信了七八分,又說:“可是徑山寺的老道也知道你是伏驕男了?”伏驕男卻道:“茲事體大,怎麽敢叫他知道?我既冒認了迦藍聖宗,自然就一認到底,反正是無可對證的。迦藍聖宗随其師東游時方五歲,如今回來,誰能認出來他是?且看我言談沒破綻,又拿着度牒,便不疑心。”
傅天略卻笑道:“咱們這個風月之地容不下你這麽一個仙人!且你竟是個宗主,怎麽不快去宗裏,過把瘾呢?”伏驕男卻道:“我不要做什麽聖宗,也受不起!我只要把這個譯完了,召人傳去了,也算是‘受人所托,終人之事’了。再沒二話。”傅天略似想到了什麽,卻無話,臉上讪讪的去了。
至回到屋裏,那銀山才問他:“二爺,怎麽臉上不自在?那仙人又得罪你了?”傅天略卻搖頭笑道:“我只想,他真是個仙人就好了。”銀山頗為不解,那傅天略又說:“太後現醉心新教,若能教迦藍聖宗去講法,這話倒是好說、好辦的,唯獨是這迦藍聖宗已經不在了,可惜可惜。”銀山卻道:“那仙人不是說旁人都認他為迦藍?既然如此,他作迦藍之身去勸說太後,豈不妙哉?且這也總比傳送男寵獻媚要高明。”傅天略卻搖頭,道:“太後喜怒無常,愛則加之膝,恨則墜之淵,伴她太兇險。且若讓他以迦藍之名會見太後,原就帶着一層欺君之罪,且他原是什麽身份,也是個死的,真出了什麽岔子,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銀山陪笑道:“如今二爺心腸越發柔軟了。”傅天略聞言,蹙眉冷道:“我不過是怕連累自身罷了!若他出了事,咱們這些搭橋鋪路的也是死罪!”銀山方笑道:“那是自然!小的不過是看主人家近日眉頭皺的沒平過,才想說些不要緊的話趣一下,若主人家覺得無趣,就當小的放了個屁罷了。”
且說玉郡王府內,因前些天花被雨催殘,傳到了尊王府那兒,尊親王及王妃都十分惶恐,又命人打聽太後口風,又叫人送了些新花到玉郡王府,且又對玉郡王說:“你們家亂糟糟的,我看了也不痛快,早該讓個穩重人好好料理的,我看黃郡王妃就很穩妥。”玉郡王被這幾盆花弄得滿心不痛快,但又不得不找天晚飯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