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身份
四周有霧氣。
薛鈞良接到邸報,說洺水失陷了。薛鈞良怒不可遏,要把主帥砍了腦袋,但這種時候又無人可用。
主帥聽說薛王要殺他,立馬投靠了敵軍。有人跑到洺水旁邊的州郡去求救兵,這個時候州郡的長官卻說,薛王生性殘暴,猜疑甚多,我們早就不想服他,只可惜時機不到,如今天時地利,怎麽可能派去援兵?
薛鈞良生平第一次出了一身的冷汗,想當年力平群雄登基的時候,都沒有這樣驚恐過,這是他未曾嘗試過的感覺,似乎就像有些人說的——衆叛親離。
薛鈞良感覺到挫敗的無力,殿門卻這個時候打開了,皇後過來說要親自出征,他才想起來,薛國還有個足智多謀的皇後,只可惜皇後是女子,怎麽能挂帥出征。
皇後卻笑道,你看我哪一點像女子?
薛鈞良定定的瞧着對方,站在不遠處的皇後竟然是一身戎裝白甲,手提虎翼刀,他記得這個人的容貌,一輩子都忘不掉,正是滕雲……
薛鈞良瞧着他出征遠走的背影,沒多久就傳來了捷報,薛軍打退了敵軍,只不過滕雲将軍以身赴險,不幸戰死沙場,将士們還呈上來那把沒有刀棺的虎翼刀。
接過虎翼刀,單聽咔嚓一聲,一口寶刀竟然在他的手上無緣無故的斷做了兩半。
薛鈞良一驚,裏衣已經濕透了,猛的坐了起來,才方覺原來是做夢。
姜谕在外間守夜,聽到動靜走進來,道:“陛下受驚了,是挂在牆上的龍牙刀忽然掉了下來,刀棺砸碎了。”
薛鈞良聞聲才看過去,挂在不遠處的龍牙刀真的躺在地上,刀棺碎了,寶刀隐隐發出寒氣。
姜谕要把刀撿起來,把碎掉的刀棺收拾了,卻被薛鈞良叫住,薛鈞良順手披了一件衣服,已經起身下了床榻,親手撿起龍牙刀。
嘆聲道:“這可不是什麽祥瑞之兆。”
姜谕沒說話,薛王揮了一下手,就很有眼力見兒的退了下去。
薛鈞良回想起剛才的夢,自從看過薛後陽從滕南送來的奏本,他心裏就一直有疑惑,如果不肯相信皇後和滕雲是一個人,那皇後前後的變化,和滕裳的相熟,還有字跡又怎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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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鈞良把刀放在膝蓋上,就一直坐到了天明。
早朝之後薛鈞良本想去休憩一會兒,昨晚一直沒睡
,眼下卻又覺得有些困倦,姜谕卻過來,道:“陛下,萬年侯回來了。”
薛鈞良反問了一句道:“萬年侯?”
他心裏疑惑,薛後陽去南疆沒幾個月時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随即讓姜谕把他帶進來。
薛後陽進來的風風火火,手裏還捧了好多東西,也顧不及禮數,直接都堆在桌案上。
薛鈞良讓他坐下,笑道:“有火燒了你的尾巴麽?”
薛後陽無心開玩笑,道:“陛下,臣弟發現了一個……一個不得了的事情。”
“哦?”
薛後陽撓了撓頭,又繼續道:“臣弟去滕南,發現了這些東西,本身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只是臣弟出發之前,滕先生看到臣弟桌案上的一本文書非常吃驚,當時臣弟沒多想……”
他說着攤開拿來的大大小小的文書或者字畫,道:“只不過臣弟看了這些,就不能不多想了。”
薛鈞良看着他一臉嚴肅,還笑道:“今兒真是奇怪了,後陽竟然會質疑你的滕先生麽?”
薛後陽臉上一紅,尴尬道:“不是質疑,只是……只是這事關重大。”
薛鈞良拿起一本來看,皺了皺眉,笑容很快僵在了臉上,薛後陽從懷裏又拿出一本文書,正是那天滕裳在薛後陽桌案上發現的那本。
薛鈞良接過文書,把它和其他書文并排放着,又長身而起,從書櫃上把皇後的墨寶拿了下來,也一起并排擺着。
薛後陽登時睜大了眼睛,道:“這……這……怪不得總是覺得滕英和皇後娘娘的行事作風很像,當時臣弟……臣弟還想過,或許滕英是怕陛下怪罪他放火,所以故意靠攏的。”
薛鈞良眯了眯眼睛,道:“滕裳有什麽反應麽?”
薛後陽道:“這些日子滕裳總是打聽洺水的戰況。”
薛鈞良道:“滕雲死後,皇後和滕裳走得很近,滕裳看到你的文書,又開始打聽滕英的情況,如果想弄清楚這其中的道道兒,或許就要從你的滕先生下手。”
他見薛後陽臉上有些為難,接着道:“你放心,我不會為難滕裳的,正好你們回京了,一會兒叫滕裳進宮,就說給你們接風,我只是探聽一下口風……畢竟是我的結發妻子,不是麽?”
薛後陽也覺得這件事情離奇,總是不敢再想,如果能問清楚也是件好事,于是點了點頭。
薛鈞良就讓姜谕親自去侯爺府把滕裳接來,如果滕裳問起是什麽事,就說薛王要給萬年侯接風。
接風宴就在雲鳳宮外,也算是有所指,滕裳入了席,薛鈞良先問了一下兩人的近況,随即才感嘆道:“這幾日孤總是做噩夢,每次醒來都是一身汗,才驚覺孤真是已經不如當年了,當年因為年輕氣盛,做了很多不遺餘力的事情,現在想想真是後悔萬分,就比方說……”
他說着,看了一眼滕裳,道:“就比方說騰雲将軍的事情。”
滕裳聽到他這麽說,不禁瞥眼看了薛鈞良一眼,随即又收回了目光,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露出了馬腳。
但聽薛鈞良又繼續道:“孤聽說雲将軍和你的感情一向親厚,孤知道你定然怨恨孤……只可惜大錯已經鑄成,如今孤形單影只,想起這些往事真是唏噓不已,還好有你們在孤身邊陪着。”
滕裳沒有說話,連眼皮都沒擡,薛鈞良試探不出所以然來。
趙戮卻急匆匆的撥開攔阻自己的內侍,大步走過來,拜下道:“陛下,洺水派人來回報,薛軍三勝章洪,卻因為俞谌叛賊投靠敵軍,導致大軍被沖散,營寨失守,參軍郎靖和主簿張默快馬請求援軍……”
他說着頓了一下,繼續道:“奉國齊梓結率軍趕到,三路大軍将章洪擊退,奉國獻上章洪、俞谌人頭請和。”
滕裳聽着繃緊了脊背,插言道:“滕……滕英呢?”
趙戮沉默了一下,在場衆人心裏都是咯噔一聲,立覺不妙,只聽趙戮道:“依敵軍俘虜回禀,上将軍滕英,路遇叛軍俞谌的埋伏,與叛軍周旋之時……力竭而死。”
“先生?”
薛後陽心裏一沉,忽見滕裳猛的站起,身子晃了一晃,險些摔倒,趕緊上前扶住,卻看滕裳眼淚像斷了線一般流了下來。
薛後陽還不曾見他哭過,須知道滕裳雖然後來一直是文官,但他功夫不弱,又在朝廷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早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喜怒從來不形于色,而現在……
薛鈞良看了一眼滕裳,立時都明白了,什麽試探都是多餘的,如今滕裳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曾經一箭穿心的肉中刺,曾經唯一動過真心的女人,還有曾經賞識過的滕南侯,竟然都是一個人……
薛鈞良扶住石桌,良久不能言語,他看見
過滕雲在沙場上的風姿,那時候他們還是敵人,當時薛鈞良就在想,果然是鐵将軍,怪不得有人說滕雲是沙場的血修羅。“力竭而死”四個字在他腦中盤旋不斷,薛鈞良已經想象不出來這四個字代表了什麽,滿腦子都是一身是血的滕雲。
姜谕覺得薛王有些不對勁兒,輕聲道:“陛下?陛下您保重龍體啊。”
薛鈞良擡起手來,示意不需要扶,随即伸手捂住了眼睛,似乎是在抑制什麽,過了半響,才慢慢的道:“屍身呢?”
趙戮道:“還未找到。”
“沒有找到?”
薛鈞良像是突然怒不可遏,劈手把石桌上的酒壺砸在地上,喝道:“找!再找不到,就用章洪的二十萬大軍給孤的将軍陪葬!”
薛王的這個舉動,不止讓趙戮有些吃驚,連薛後陽和滕裳似乎也怔愣了一瞬間,或許他們覺得薛鈞良的舉動是做戲的,畢竟上将軍死了,但洺水傳來的是捷報,章洪被砍了腦袋,二十萬大軍剩下活着的都變成了俘虜,連奉國也乘機請和。
連薛鈞良都不知道自己在憤怒什麽,在哀傷什麽,一股油然而生的挫敗就像洪水一樣襲上心頭,他剛剛知道自己敬佩的、看重的竟然就是自己想要賦予真心的人,但這一切馬上就被澆滅了,似乎就像當頭棒喝,打得薛鈞良有一瞬間甚至垮了……
——
有大臣建議立刻斬殺這名俘虜,不然後患無窮,這人單憑一己之力竟能攔住俞谌的精兵,不可小觑,就算醒來歸降,也是一個禍胎。
奉洺一時拿不下注意,畢竟這個人在戰場上的謀略和骁勇,他讓人隔着洺水已經探聽的一清二楚,奉洺想要得天下,手中就必須有這種人才。
呂世臣在薛國之時一直被關在滕南侯府,他深知此人秉性忠厚,當時他都沒有殺自己,此時也不忍心恩将仇報。
奉洺就下令讓呂世臣将人帶到府上,先救活再說。
禦醫過來了幾次,告訴呂相此人沒有大礙,只不過因為患有心疾,不宜勞累過度,身上傷雖多,但都不太深,沒有傷筋動骨,多将養就能無礙。呂世臣這才把心放下,派了幾個心細的下人來照顧。
滕雲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夢裏一片黑暗,敵人如潮水一般而來,滕雲累的已經筋疲力盡,只想快點醒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做夢,卻總是醒不過來。
就在他再也用不上力的時候,一支冷箭忽然射了過來,正中自己心口,滕雲不覺得疼,只是心頭卻猛然湧起一種酸澀的感覺,一個身穿黑色蟒袍的男人從團團的黑影中走了出來,手上拿着龍鱗長弓,笑着和他說,“雲将軍,久違了。”
滕雲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眼前有好幾個人影,似乎忙得團團轉,幾個婢女一邊說着什麽傷口崩裂了,一邊去請大夫來。
呂世臣是和大夫一起來的,大夫給滕雲重新包紮了傷口,期間滕雲一直睜着眼睛,望着床頂,也不言語,也不看誰。
呂世臣待大夫走了,才近前來看看情況,卻見滕雲眼眶發紅,立馬慌了神,道:“這這……這……滕将軍你是不是傷口疼的厲害,要不把禦醫叫回來開一副陣痛的藥?”
滕雲聽他這麽說,才驚覺自己耳朵邊的鬓角都濕了,剛才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哭過麽。
滕雲輕笑了一下,道:“呂丞相……真沒想到咱們再見面,竟然反過來了。”
呂世臣見他能笑,似乎說明沒有大礙,道:“你先養身體。”
頓了頓又補充道:“章洪和俞谌已經死了。”
滕雲再笑了一下,點了點頭,便沒有再說話。
呂世臣不忍現在就來勸降,于是就退了出去,讓他休息。
奉洺讓人送上章洪和俞谌的人頭,但薛王正在震怒之中,俞谌手下的人為了活命,供出當時有人挑撥說薛王要殺俞谌,所以俞谌才害怕,逃奔了章洪,而這個挑撥的人正是奉國人。于是薛鈞良并不接受奉洺的請和,要一并連累奉國。
奉洺接到消息也怒不可遏,有人說不如殺掉滕南侯,然後正式和薛國開戰,有人又說不能殺掉滕南侯,薛王震怒正是因為以為滕南侯死了,揚言要讓章洪的二十萬大軍賠命,如果奉國真的殺了滕南侯,那必然是一場死戰。
滕南侯是殺也殺不得,留也留不得,呂世臣道:“大王不如用滕南侯和薛國請和。”
齊梓結也同意呂世臣的建議,道:“滕南侯不能留在奉國,雖然滕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如果薛王發現定然要怪罪大王,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不如大王就提早把滕南侯歸還薛國,并且提出請和,讓薛王放下戒心。”
奉洺聽着愣了一會兒神,似乎在想什麽,罷了笑着點了點頭,“這個主意不錯,既然薛王那麽看重滕南侯,想必不會不同意。”
薛鈞良病了一日,第二天沒上早朝,再上朝的時候,有不會看臉色的大臣馬上禀報了洺水的捷報,被薛鈞良喝退,大家才知道,原來滕南侯已經戰死了,怪不得薛王不高興。
薛鈞良又派人去桃花潭尋找屍體,但是屍體仍然沒找到,只帶回來了那把虎翼刀,虎翼和龍牙并排的挂在薛王寝宮的牆上,薛鈞良有的時候會做夢,夢到滕雲,然後就披着衣服起來,看着兩把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姜谕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能白着急。
奉國派來的使臣一個接一個,都是請和來的,薛鈞良已經有些不耐煩,發了話,若是奉國的使臣再敢踏進薛國境內一步,定然斬去手腳。
這天又有使臣過來,薛鈞良冷笑了一聲,命人把他捉住要砍去手腳,那使臣卻道如果薛王砍了他,定然會自責的。
薛鈞良就讓人把使臣帶上來,那使臣吓得一頭冷汗,把本章呈上去給薛王看。
薛鈞良本身沒什麽興趣,只是大致掃一眼,卻猛地站了起來,竟然碰翻了桌案邊上的筆架。
在場衆人不知道為何薛王會如此失态,只見薛鈞良走過去,盯着那使臣,寒聲道:“滕南侯還活着,這是真的?”
那使臣道:“千真萬确,外臣不敢欺瞞薛王!”
薛鈞良抑制不住心喜,他曾經想過,找不到屍體那就說明還有一線希望,但這種希望太渺茫,有多少身死戰場的将士找不到屍骨,但他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薛鈞良萬萬不敢抱有什麽奢望,只是沒想到,這種奢望有一天竟然真的從天而降,砸得他這個一貫雲淡風輕的薛王暈頭轉向,就好像初登大寶似的,如果不是這麽多人在場,他真的會笑出來。
薛鈞良心喜之後,靜下心來又看了一眼送來的文書,忽然冷笑了一聲,把文書遞給一邊的趙戮,趙戮本身不明白為什麽萬年侯也在場,反而讓自己看。
但是當他看過之後,終于明白了,文書上寫的清清楚楚,奉王派兵援助的時候救下一名武将,正是上将軍滕英,如今想拿滕英來請和,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需要薛王将叛賊趙戮交給奉國。
趙戮不禁苦笑一下,随即道:“但憑……陛下定奪。”
使臣很快就回到了奉國,說薛王不換,如果奉國有誠信請和,就把滕南侯交還回去,趙戮本身是薛國人,絕技不能交給奉國。
奉洺聽了只是笑了一聲,對滕雲道:“你看,你在薛鈞良眼裏也不過如此,他一邊說着不惜用二十萬俘虜為你陪葬,一邊又開始反悔,只不過是個趙戮,都不肯交換。”
滕雲并沒有馬上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才緩慢的開了口,似乎有點虛弱,笑道:“如果我做薛王,我也不會換。”
奉洺笑道:“聽說薛王要納你為妃,看來你們感情不錯,他冷心到這份兒上了,你也不怪他,是不是?”
滕雲道:“并非如此……奉王不妨想想,如果是你,你肯用朝中的重臣,去換趙戮将軍麽?”
奉洺一愣,冷笑了起來,“趙戮是什麽東西,也能讓孤用朝中重臣去換?”
滕雲只是淡淡的道:“趙戮是薛王手下重臣,倘若拿臣子換臣子,豈不失了民心……薛王這樣的作為,并沒有什麽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