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天晚上,那些個皇子王孫們,晚飯都沒吃下多少,雖小太子不在此列,皇帝少不得關心關心能在暢春園留飯的大青宗室下一代,結果一聽何砌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地演繹了過程,嘴裏一口清茶差點噴了:“哈哈哈!朕這個太子,真是……不愧是吾家麒麟兒!”
原來,下午小太子帶着大隊堂兄弟侄子侄孫兒們去捉蟲子,還很大方地許諾捉完如果喜歡,不喂他家小母雞、帶回去養着也行,說完自個兒一手罐子一手夾,興致勃勃地沖進菜地裏,當然也沒忘記小心翼翼不踩着菜苗,順便也吩咐了內監們小心提醒着些其他人。
內監沒覺得一點菜地值什麽,但太子殿下特意囑咐了,他們自然也就幾人跟着一個小主子,随時提醒,可雖然內監極其盡職盡責,菜園子還是很遭了一回殃。
為何?
首先太子興致勃勃的模樣,讓一幹沒正經見過蟲子的大小娃娃們,一想到畫像上那條胖嘟嘟圓滾滾、黑豆眼睛好像會說話、淚珠兒要落不落的萌蟲兒,不由得各種血氣上湧,只恐慢了一步田裏的蟲兒都被別個拐回家養着,一個個的,連水溪都不是很能免俗,頗急切地跟着往菜地裏頭沖。
可然後,卻悲劇了。
賈敬從小太子前世記憶裏看來的那種所謂Q版畫法太坑爹,呃,不是,他爹沒被坑着,是太坑這群從某種角度來說,很沒見過世面的龍子龍孫們;而小太子白嫩嫩的湯圓兒皮子,又太有欺騙性,誰知道他裏頭的餡兒居然什麽時候竟進化成黑芝麻版了呢?
一群豆丁為了萌蟲子各種爆發潛力眼明手快,可越是眼明手快的那些,越是悲劇。
倒是溫柔書生水溪,雖也急切,卻下意識讓着小豆丁們,本來他下場應該好點兒,可誰讓他不只太無害,也太沒戒心又太有愛心了呢?
西寧王家八歲的水潤不是年紀最大嗓門兒最響眼神兒最萌的,卻是手腳最快的。雖夾子用的不熟練,他卻沒像水澎他們一般瞪眼嘟嘴折騰夾子,看到菜葉子裏翡翠泛黃的小小一條,當機立斷,直接扔開夾子拿手捉!
這一捉,初時那與預計的全然不同的、滑膩微涼又有點子毛刺刺的略惡心觸感也罷了,西寧王府可是軍旅人家,雖說近年已經交了兵權,卻也沒有膽子那般小的子孫,水潤臉上得意的笑容雖略淡了些,手卻仍頗有興致地往自己眼前湊——實在是畫上的蟲兒太萌了點,哪怕水潤堅持自己最愛的還是高頭大馬,不過那小蟲也順利登上第二位的高峰,就算觸感不那麽美好也無所謂了。
不過所謂跌得高摔得重,不外如是。
期望值越大,一旦失望,就越難過。
水潤的膽子真不小,他一手托着小蟲兒,另一手在看清那蟲兒真面目之前已經很輕柔地撫摸上去,可真湊到眼前那麽仔細一看……
這哪裏是什麽胖嘟嘟圓滾滾黑豆眼子水潤潤的萌物?
細看分明是條惡心巴拉的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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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看剛剛沒注意,現在細看卻明顯被啃得幾乎只剩下葉柄和葉脈的菜葉子——就算是原本連“此乃菜葉子”都不知道的水潤,也絕對知道這樣子的不可能是正常的菜葉——這麽一回想,手裏這條雖然不夠萌卻沒多恐怖的小怪物,忽然就顯得面目可憎起來。
吃菜葉子不算什麽,可是吃了皇帝家的菜葉子,還本身條件不夠賣萌的小怪物……
水潤皺了皺眉,還來不及将這小怪物裝進罐子裏,就聽得另一邊傳來一聲驚呼,原來是另外一個倒黴蛋水洐,他也和水潤一般兒直接上手想捉萌蟲兒結果發現是一條小怪物,心理承受能力卻還不如水潤,因看清了那蟲子真面目之後覺得掌心那種蠕動濕滑的感覺實在難以忍受,手不覺一握,握出了滿手青翠流膿的黏液——對于這群哭鼻子之後連鼻涕眼淚都不需要自己擦的龍子龍孫來說,這樣的污穢,已經不是難以忍受可以形容的。
所以尖叫,不是害怕,而是惡心。
水溪倒是反應不快不慢的,尖叫聲起時,他正好夾起一條菜青蟲,聽得叫聲,因心軟不舍得小蟲繼續在随時會被太子殿下捉去喂雞的危機下辛苦啃食菜葉子,又急着察看小堂弟的情況,就随手将小罐子小夾子連着菜青蟲放到袖口暗袋裏,迅速回身疾行幾步察看……
于是,雖是庶子,卻養尊處優得比一般王府嫡子也不差什麽的水溪公子,也被那細看之下毫無畫上萌系風采、被捏扁之後黏液橫流各種污穢的小怪物惡心得夠嗆,偏偏急急将小罐子小夾子從袖口暗袋裏掏出來的時候,卻發現:那條蟲子還不見了!
水溪當下臉都青了,勉強鎮靜着幫小太子安撫下一衆失望的小豆丁,便忙不疊地将暗袋裏的東西都掏了出來,可除了折扇、荷包上的黏液之外,依然不見那條蟲子!
水溪好懸才忍住嘴邊一聲驚呼,總算沒在一衆小豆丁面前丢人,只是渾身上下都好像有一種詭異的黏膩麻癢感,好像那條蟲子直鑽到他衣服裏爬行似的,惡心得無法形容。
可他依然不敢告辭下去換衣服。
剛剛太子殿下吩咐的可是:只要捉夠十條就可以離開。
這麽惡心人的玩意兒,居然要捉夠十條才可以離開!
剛剛以為可以白得十條萌蟲兒的時候不覺得,可現在一惡心了,這個到處都是破洞葉子的菜園子,簡直難以忍受,可就算是最年幼的水洺和輩分最小的水澎,也都沒膽子說要提前離開。
畢竟是皇家宗室子弟,再是年幼,什麽是儲君,儲君說出來的話代表什麽,大家心裏多少有數。
蟲子惡心?
沒見太子殿下都一手罐子一手夾地在捉蟲嗎?
這蟲子喂養的母雞,下的蛋可是專供皇帝的!
誰敢那麽沒眼色地說,自己連給捉十條蟲子都不願?
只是作為尖叫聲裏不小心扔掉小夾子的豆丁,水潤也還罷了,他到底年紀大了點,素日也摔打得;水洐就慘了,他年紀本就小,尚未入學,平日裏家裏頭祖母母親嫂子們也将他養得嬌貴,又還一時不慎捏扁了一條、粘了一手黏液,那種惡心感,大概也只有一直覺得有一條小蟲在身上爬的水溪,能夠稍微理解一二。
水洐眼眶都紅了,只是看着小太子和剛剛分給他們夾子、鼓勵他們捉小蟲子時,一模一樣笑眯眯的臉,明明是比年畫上那個抱着金鯉魚的胖娃娃更可愛的笑,水洐卻不知為何,在七月天的陽光下背心一寒,當下眼眶裏滾着的淚珠都吓回去了,哪裏還敢說再要一個小夾子什麽的?
再看看雖然臉色蒼白、卻已經徒手捉了不只一條蟲子的水潤,水洐眼淚差點又冒出來,只到底不敢,慘白着小臉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只兩根手指抖得可憐,竟怎麽都捉不起那條正卡茲卡茲繼續給菜葉子制造空洞的小蟲子。
水溪嘆了口氣,他素有那麽點愛潔,那蟲兒模樣不雅也罷了,那身黏液實在是……他心裏委實惡心得很,只是身為兄長,雖然是遠房的堂兄,照顧弟弟什麽的似乎也很應該,于是雖然臉色仍青得厲害,到底将自己的小夾子讓了出去,自個兒徒手捉起來蟲子。
每捉一只臉色就越青一分,偏偏速度竟是快得很,沒一會,就将裝滿十條小蟲子的罐子上交,然後自己急急告辭——水溪迫不及待要去換下衣服、洗澡,好去除蟲子在他身上爬過的痕跡和心裏的惡心感。
小太子笑眯眯地準了,當然不忘問一句“這些蟲子堂兄是要帶回去賞玩呢,還是留給孤喂雞”,答案自然毫無疑問的。
可惜小太子不知道怎麽的居然忘了提醒水溪一聲,其實剛剛那條小蟲子早悄悄從他袖子裏爬出來跑掉了,導致水溪就是洗了澡、扔了衣服,心裏的惡心感依然久久不散,就是夜裏都接連好幾次做着各種被放大寫實版菜青蟲追逐碾壓纏繞的噩夢……
年紀最大、練過騎射打過獵、也曾因故在泥地裏滾過的水溪尚且惡心成那樣,那些小豆丁更不必說,只晚上吃不下飯的算是心理素質好的了,超過一半的人都或輕或重地做了各種和寫實版蟲子有關的噩夢,皇帝一邊讓人準備安神湯,一邊卻沒阻止小太子隔日召集小豆丁們的繼續行動。
繼續行動什麽?
自然是捉蟲子了!
陪太子殿下一道兒捉蟲子,給專門下蛋供給皇帝享用的母雞吃,哪怕又是兩頓吃不下飯和半夜一場噩夢,誰又敢拒絕?
何況太子殿下如此有分寸,真被吓得厲害的水澎,還減輕了任務,只需捉四條;其他幾個真被吓壞的豆丁,也各自減輕了一定的任務量。
而禦醫特供的安神湯效果竟這麽好,再是噩夢,卻沒誰真的被吓病了。
至于裝病……皇帝雖也是親戚,可到底不是家中的老祖母,這一裝可是欺君啊!誰敢裝病?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就是水洐家最溺愛孫子、在宗室裏挺有威望、太後跟前也很有面子甚至偶爾還敢和太後對着幹的老祖母,也只好摸着孫子的心口哄他入睡;而例如東平郡王,看着自家庶弟的黑眼圈更是笑得沒心沒肺:“吓着吓着就習慣了。”
而其他人,看着連皇帝最看重的兄長福王都只是默默給兒子熬安神湯,還敢再多說什麽呢?
只好吓着吓着給吓習慣了。
習慣是很神奇的東西,心理陰影是很要命的玩意。
在吓習慣之後,居然時間一到,不需太子派人來請,就一個個自發自覺地往菜園子裏去的豆丁們和水溪公子,在某次水溪公子對着一只黑白分明的蝴蝶各種贊嘆、卻被小太子笑眯眯指出這只難得黑白分明的蝶子,其實是只菜粉蝶,和那些黑白微黃的各色粉蝶一樣,都是那種惡心菜青蟲的成熟體……
小太子先是笑眯眯地告訴剛剛還為那只黑白分明菜粉蝶居然很有靈性地在自己手指上停留而詩性大發的水溪,說那菜粉蝶一般總是邊飛邊産卵,但停下來的時候也很可能産卵,然後仿佛沒看到剛剛在菜粉蝶停下來之前還被圍着飛了好幾圈的水溪那驀然慘白發青的臉色;又笑眯眯地提醒另一邊也捉了一只普通菜粉蝶研究的水潤:仔細看的話,除去那兩張會在飛舞的時候扇下毒粉的翅膀,其實主體那個,還是一個長得挺有特色的蟲子,對吧?
……是挺有特色的,比那捉來喂雞的小怪物還更古怪惡心幾分……
一幹圍觀的小豆丁被惡心得不行,連帶水溪公子一起,一個個都覺得身上好像真的因為那毒粉癢癢了起來,偏偏捉不夠任務數額的還不能離開,于是一群人一邊兒努力捉蟲子一邊以渾身發癢為代價,深刻認識到:美麗的翅膀下面,是會讓皮膚發癢紅腫的毒粉;柔弱的身姿背後,往往是比惡心更惡心的玩意兒!
這群被芝麻湯圓調教過的家夥,再也難以對看似柔弱無害的玩意兒徹底放下戒心,無論是人是物皆是如此。故而很可憐的,在幾年或者十幾年後,面對各種梨花帶雨嬌嬌弱弱或者豐盈美麗的女子時,總想起幼年時那只不仔細看其實很算美麗的蝶子,之後各種惡心,白瞎了許多媚眼、空辜負了那許多豔福不提。
小太子依然笑眯眯啊笑眯眯,難怪農家的小娃娃總是不厭倦日日花大工夫給菜田捉蟲子,原來吃了蟲子的母雞下的蛋,果然比只吃菜葉子的好吃。
而且有時候還會一天下兩顆蛋呢!那樣除了給皇父一個,自己還可以和賈卿分一個吃,嘻嘻!這群笨蛋調教調教還是可以用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