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眨眼間,就過了夏初,賈敬的公鴨嗓已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換成一副略微低沉的嗓音;而小太子更是開始脫離湯圓兒的姿态,或許是一直堅持自己走路邁門檻的關系,雖然臉兒依然圓圓的,身量卻高了不少,圓乎乎的小肚子也略小了些,居然有從正圓球體向橢圓球體發展的趨勢。
大青皇宮的夏天總是悶熱得很,若是早年,這個時候皇帝只怕已經準備着要到京郊行宮裏頭避暑了,只是小太子惦記着他那差不多只有一分大小的菜地上的芥藍苗,雖是天已熱得每日清早小太子憋着勁兒邁門檻時都出了些汗,卻還是不舍得放手到行宮避暑。
現在皇帝還沒下朝,陳老太傅卻已經來了側殿,正在院子裏那個小小的田壟邊兒上坐着,一手清茶、一手紙卷,聽着田地裏額頭微微出汗的小太子,一邊仔細捉着菜葉子上蟲子,一邊将昨日所學的《為政第二》朗朗背出。
正好陳老太傅将手中小太子交上的功課看完,小太子也将《為政第二》背完,同時手上也沒停,足足捉了小半罐蟲子。
這小小田地邊兒上,居然還有一個雞籠子,裏面只住着一個剛會下蛋的小母雞。雖然小太子只養了它不足兩月,但它見着小太子托着小罐子走過來,竟心領意會,興奮地咯咯叫了兩聲,卻沒急着啄食罐子裏的蟲子,只先拿那其實不算可愛的腦袋在小太子掌心蹭了蹭,得了小太子略帶笑意的一聲好兒後,才撲騰着翅膀,将頭埋到罐子裏頭去,開始大吃。
小太子看得直笑,原本打算将這母雞養大了給皇父炖湯的心思不知怎麽的也消了,反正這小家夥現在每天至少下一顆蛋,前兒雖只是簡單水煮,皇父也吃得只贊好呢!
陳老太傅看着小太子也笑得滿臉菊花開,儲君會不會農事本沒什麽要緊的,別看每年皇帝大臣都會似模似樣地去耕種秋收,且收獲還挺不錯的樣子——其實所謂耕種完全只是做做樣子,就是收割也只比劃一兩刀,具體細務都是下頭人負責的。
但一個願意親自種植蔬菜、還親手捉蟲兒養雞仔的太子,雖菜地只那麽點兒,雞也只養了一只,但地裏的蔬菜苗居然綠油油的看着就很喜慶,小母雞也被養得還懂向太子表示親昵了——更難得的是,太子還是太子,并沒有覺着農事有趣兒就真成一農夫了。小小不過五歲的孩童,站着還不過自己大腿高,卻已經背得論語、寫的字也頗具風骨。
陳老太傅笑眯眯啊笑眯眯,見賈敬從他自個兒懷裏取出手帕給太子殿下抹汗也沒說什麽,就是小太子仰着腦袋笑着往賈敬懷裏蹭,也只當看不見——這麽小這麽聰慧的太子,還不到正式上學的年紀就背得論語種得地,不過偶爾撒撒嬌放放松,陳老太傅決定只要不過分了,他都只當看不見了。
小太子也察覺到老太傅最近不怎麽在自己和賈卿親昵的時候谏言了,當然太子是個好太子,雖不過四生日,卻是個記憶力極好的好太子,“慎哉愛憎之時”這話兒,陳老太傅只說過一遍兒,小太子就記得牢牢的。
雖現在少被老太傅勸谏,但當着人時,小太子對賈敬的親昵還是很有分寸的,只蹭了一小會,就轉身往側殿院子裏新挖不足兩月的小井那兒去。
因小井就是特意為小太子挖的,安全工作極到位,轱辘架子高低也正恰合小太子的身高,他現在也不是第一次取水了,雖一靠近井邊,依然侍衛內監環視保護,但小太子卻渾不在意,動作不疾不徐,卻不一會就提了滿滿兩小桶水,再拿小扁擔前後一撐,小肩膀在扁擔下往上一頂,穩穩地挑着水到了田邊,又拿着長柄小勺子,細細将田地澆了一遍。
這麽一番動作,少不得額頭又出了些汗,小太子放下勺子,也不等賈敬過來,自己幾步走到個跟前兒,也不說話,紅撲撲的湯圓兒臉蛋理所當然地揚了起來,賈敬果然會意,因陳老太傅在不好将小太子一把抱起,只好自己蹲下身,又取出手帕細細給小太子擦汗。
擦過汗,小太子又回頭看一眼似乎又長大了點兒的芥藍苗,方轉身走回殿中,陳老太傅和賈敬自然也都跟上。
因擦只擦得額頭耳後脖子,小太子卻是連身上都略微出了點汗,又有袍角也被水略濺濕了些兒,少不得有宮人奉上熱水巾帕,服侍他抹身換衣。
陳老太傅謝過太子賜座,也不去看小太子那邊如何,只自顧自地将小太子的功課細細收好,方才問及小太子對昨兒剛剛背下的《為政第二》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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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正張着手讓宮人給他系腰帶,聞言慢慢地将《為政第二》背一句解一句,童音稚嫩,內容也不少幼稚之處,卻已然不乏儲君風範,聽得陳老太傅一時微笑一時皺眉,你說為何?
實在小太子太有自己的見解。
昨兒陳老太傅給他講《為政第二》時,已經大略就字義講過意思,可小太子被教得太好,字義理解背下了,卻總善于自己思考,說出自個兒的看法。
例如對那句“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小太子就認為,固然應該用道德原則治理自己治下的百姓,但是對于外敵——
例如陳老太傅講過的,那明明幾乎年年都有大漢和親公主帶着大量嫁妝嫁入、卻依然不時侵犯大漢的匈奴,就不該一味講究仁德。
面對豺狼,就該用對付豺狼的辦法。例如衛仲卿,雖然被歸入佞幸傳,但正是他以無雙帥才率領大漢勇士,對匈奴施以雷霆之擊,才使得這個喂食喂不飽足的豺狼迫于武力退縮安定下來。
——小太子童音稚嫩,卻擲地有聲:
“對于轄下順民,自該以德政撫之;但對于那些不服大青律法管束、不敬大青皇威、甚至還妄圖劫掠我大青百姓財物的,當決心滅之,絕不姑息!”
陳老太傅眯起眼睛,心中微微悚然,卻來不及說什麽,就被小太子背着手朗朗吟出的一首詩,咽了回去。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将玉貌,便拟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
陳老太傅不比時下儒生常見的那種迂腐,卻是個真正的文人。
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不外如是。
一句“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問得陳老太傅啞口無言,可卻無法消除他心中的擔憂,衛仲卿自然戰功顯赫,可漢武皇帝卻未免過于急切,雖打得匈奴俯首,卻也耗盡了大漢好不容易将養出來的國力民生。
好在陳老太傅雖然沒說出口,可小太子卻是個推過石磨(雖然沒推動)、種着田(雖只小小約一分地兒,卻已經成熟過一茬兒小白菜給他皇父添過菜的)、還養着雞(自從半月前,天天都有一個雞蛋給他皇父加餐了)的好太子,可不是那種急功近利的。
小太子也沒說什麽大道理,不過簡簡單單一句:“豺狼自然是要滅的,卻要在自己轄下良民受得住、國庫經得起的時候才滅,若是實力未夠,暫時先打退也就是了,不需耗幹了自己去追擊窮寇——太傅不必擔憂,孤耐心尚可,皇父耐性更是極好的。”
陳老太傅笑,是啊,皇帝耐性怎麽會不好?忍得關羯那許多年,最後方一擊得中且沒引起大青如何動蕩。而這個小殿下……
漢武皇帝雖然赫赫威名,但自家殿下也未必就差了。
或許有些偏心,陳老太傅竟是覺得現在的皇帝比漢武皇帝還強些——別的不說,雖然北方草原有瓦剌人虎視眈眈,東邊沿海有倭寇蠢蠢欲動,可好歹,大青的國力可是蒸蒸日上,而眼前這個小儲君,更是比漢武皇帝選的太子和後來挑的繼承人捆一塊兒,都強多了!
賈敬端坐在窗前,大半的身體沐浴在陽光之中,看着小太子繼續侃侃而談。
論語他也讀過,但其實卻沒怎麽精心研究過,科考時的卷子,不過是在看了大青先前二十年科考取中的卷子之後,又按照閱卷官的心思偏向,寫下的罷了,卻不是賈敬真的就理解了凡人的價值觀。
沒辦法,很多事情,不是看過就能理解的。
可就算不理解,就算覺得只要等他修為足夠,別說一個大青,就是整個世界都為小太子劃下來也絕非難事,賈敬仍只是靜靜聽着、看着。
那侃侃而談的朗朗童音,那一本正經的湯圓兒臉,讓賈敬全神貫注得,若非修行已經是無時無刻的本能,也幾乎要忘卻了。
陽光灑在賈敬不算精致俊美的臉上,陰影折射出一種神秘的溫和,小太子不經意瞥過一眼,竟有瞬間的閃神。
可惜小太子現在太小,上一世的記憶又仍隔雲端,竟是要到許久之後偶然想起,才恍然發現,原來心思起得那麽早的,不只是賈敬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慎哉愛憎之時出自《史記·佞幸列傳第六十五》,太史公說鄧通的“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後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莫故意将“甚”換成“慎”了。
嘤嘤嘤嘤,上一章起點擊購買率明顯下降了,不過小劇場還是努力憋出來了,只是憋出來的小劇場似乎不夠萌,不過預示了莫正在考慮的後文走向的某種可能,大家将就看吧:【小劇場1】
細君昭君等苦命公主抱頭痛哭,怎麽當年自個兒就沒遇上這樣的太子?
十三木着臉,爺倒是遇上了,可爺兩個妹妹也還是他同父妹妹呢,怎麽不見他……
小太子無辜仰着湯圓兒臉:你是誰?
【小劇場2】
很久很久以後,已經是一身明黃的保成看着曾經那小扁擔小木桶等各種小玩意兒,默默轉身。朕當年才不是在過家家呢,朕很認真地在種田的說!
賈敬看着那些小玩意兒倒是氣息溫和,啊啦啦,說起來,也該好好給小保成制造點法器了,小保成拿着法器的樣子一定也不輸給當年認真種田的湯圓兒啊!
大保成額頭青筋直跳,那也是朕那也是朕,才不是你的小玩偶呢!混蛋賈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