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要命的罪名
至尊父子兩個頗親昵了好一會,小太子終于滿意睡去。皇帝回了自己寝宮,卻沒立刻睡下,雖然更了衣,卻斜倚在床頭,聽何砌彙報今日小太子的情況。
聽得何砌說殿下這些天堅持自己走路自己過門檻兒,果然食量大了些,今兒早上因急着再檢查一遍字兒,少吃了一塊兒點心,午飯時胃口也不甚好,晚飯時卻多吃了一勺子胭脂米飯和一小碗魚羹。皇帝笑了笑,先是囑咐何砌明天早午兩餐要注意讓太子吃好,又說朕也覺得這兩天,太子抱着沉了些,看着似乎也高些兒。
何砌笑,萬歲果然仔細,殿下這些天不要奴才們抱,體重奴才倒說不好,不過身量确實是高了些,袍子短了這麽點兒——何砌舉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道兒不到二十分之一寸的小縫隙。
皇帝立刻直起上身,怎麽,太子還穿着短了的衣袍?
何砌立刻站了起來,垂首肅立:“是。奴才四日前為殿下更衣,發現此事,本已立刻請內務府為殿下趕制新衣,殿下卻不許。”
皇帝本來聽說自家寶貝兒子已經四天沒穿上合身衣服了,臉色怒色漸重,待聽得是太子不許,怒色稍退,只是一張龍臉依然喜怒難辨:“哦?”
何砌繼續站着:“殿下說,萬歲也沒有一件兒衣服短了都看不出來的一點子就換新衣的,昨兒——就是五天前——晚飯時穿的,還是去年的舊衣呢!殿下問奴才‘皇父穿得,孤為何穿不得?’奴才說是萬歲疼愛殿下,殿下點了點頭,卻說‘皇父疼愛孤,孤也要疼愛皇父,雖現在做不來什麽,至少不要肆意揮霍皇父的家底’,奴才只說一件兒衣服,哪裏就需動用萬歲的家底了?殿下卻只說奴才不懂,不肯再與奴才說了……”
何砌擡起頭,露出一個苦臉:“奴才也實在沒辦法了,殿下又囑咐奴才不需特意與萬歲說,因不是急務……”
皇帝冷哼,朕的太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還不是急務?
何砌很無奈,子控什麽的,實在是神物。萬歲明明是很懂得拿捏分寸的,也确實是真心疼愛殿下的,怎麽就忘記了他自個兒一貫的,“對最好的人未必要在明面上給他最好的東西”,這個行事準則了呢?
何砌卻不知道,皇帝不是忘記了,他只是覺得沒必要。
對喜愛信重的臣下那麽做,不過是擔心臣下樹大招風惹了眼,或者臣下餓子孫家人過于跋扈招了以後新君的忌。
可說到底,就算再冷靜的人,又怎麽會沒有想要把最好的東西給最好的人的心理?
皇帝對賈代化一貫節制,不過是因為他實在太二太莽撞,又子嗣單薄,恐他子孫守不住罷了。
可太子怎麽一樣?
太子那是儲君,是将來的君王,是以後君臨天下獨掌皇權的人,哪裏還需要有什麽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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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太子現在如此乖巧仁孝又知上進,就算是他原來還傻哭傻鬧愛折騰皇帝的時候,皇帝也最看重他。只因幾點:一來,太子是元後嫡出,身份貴重。
雖然皇帝自己不是嫡出,就是皇帝的皇父、皇祖父……往上數起,有記載的七八代祖先也皆不是嫡出。但且不說本朝原就重視嫡子,單說這人吧,心理就是這麽奇怪!越是自己沒有的,越是稀罕;如果那東西還是前人也沒有的,那稀罕程度簡直不只是幾何翻倍了。
饒是皇帝素來英明理智,也免不了有一種“若朕能得嫡子繼位,那可真是得了開國先祖都沒有的福氣”的心理。
二來,元後于皇帝的意義也自不同。
首先,那是大青門裏擡進來的元配嫡妻,他這一朝滿後宮就只有這麽一位,繼後只是扶正,其他哪怕再從宮外選出皇後,也走不得大青門的禦道——當然,皇帝也沒有再選皇後的心思,他原對女色就有些淡,現在太子又極好,子嗣方面沒原先那麽急了。
其次,這位身份貴重的元配嫡妻還曾與皇帝患難扶持多年。當日裏,前朝有個權傾朝野的攝政大臣關羯,後宮裏,除了關羯的女兒關貴妃,還有個出身兩朝太後娘家史氏的嫡支貴女史賢妃。關氏幾乎光明正大地對滿宮有子或僅有孕的宮妃貴人們下手不說,就是史賢妃又哪裏是幹淨的?不過是史氏在宮中有兩朝太後經營,就是帝後也難抓到其把柄罷了。
皇帝相信祖母是疼愛自己的,到底是親孫兒;就是養母,好歹從自己五歲半就養了這麽那麽些年,也多少有些兒真心的疼愛。可惜史家的女人總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出嫁從夫!她們嫁入水家,就是水家的人了,照拂娘家可以,但拿水家的血脈去照拂娘家,委實過了。
這麽些年,從來沒有證據,但皇帝是不信只憑一個早就被他戒備着的關貴妃,可以讓自己和皇後如斯重視的嫡長子,莫名其妙地就夭折了的。
所以這就是第三個原因了:曾經那個嫡長子,現在小太子的嫡親兄長。
嫡長子的死是皇帝心中最沉重的痛之一,尤其是,礙于各種原因,史家至今依然存在,雖然不及先太皇太後在時顯要,但一般兒是天子外家。且不說嫡支主脈一門雙公,就是前朝分出去的旁支,也有個一門雙侯的呢!誰敢小觑?
可皇帝也因此,對于嫡長子越發愧疚。
而皇帝對嫡長子有多愧疚,對這個嫡次子、實際上的嫡長子,湯圓兒小保成,就有多縱容溺愛。
皇帝只恨不得,将對兩個嫡子的愛都給了小保成。
可偏偏,因着時局需要,皇帝居然還早早地就将小保成立了太子——賈代化尚知太子處境之兇險,皇帝又如何不知?
只不過皇帝素來理智,總不讓私情壓過正事罷了。
——如此種種,哪怕小太子并不十分出色,皇帝也會對他多有寵愛縱容。何況現在的湯圓兒小太子如此乖巧懂事?
立太子的時候皇帝就決定了,他一定會努力給兒子留一個太平盛世,如此只要太子不過分昏庸,哪怕是平庸了點,做個守成之君也綽綽有餘了。
正是皇帝的這種心理,兼之當下前朝關氏已除,後宮史氏的影響力也降到最低,皇帝自度不需在對待太子的事情上再縮手縮腳,故而一切用度,盡着太子,卻确實是一副拳拳慈父之心,而不是像對待那些肆意賞功酬以高官厚祿的臣下一般,乃不曾耗費心思保全所致。
皇帝不過是自信,他已經給了太子一個不需委屈便足以保全的局面罷了。
皇帝只願所有最好的,都給這個僅存的嫡子。
可也不得不承認,當聽到何砌努力模仿小保成那嫩生生的嗓音說着“孤也要疼愛皇父”時,雖然覺得自己的家底被小瞧了,卻也委實覺得畢竟是自己的太子,就是傻也傻得如此仁孝可愛。
是以皇帝沒再糾結這個問題,示意何砌坐下繼續說,何砌看了看皇帝的臉色,方又行了個禮,斜簽着身子坐下。
皇帝聽得小太子被賈敬今兒的故事惡心得飯都吃少了,又問了賈敬自己如何?聽得何砌說賈侍讀的食量素來是那樣,不多不少,皇帝就哼了一聲:“好個賈敬!說的故事害得朕的太子吃不下,他倒是若無其事!”
何砌只笑了笑,又說起小太子答賈敬的那些話,皇帝的臉色立刻多雲轉晴:還是太子好啊!不愧是我的小保成,就是仁孝!都被惡心成那樣了,還願意為了朕嘗那啥啥……
哎喲,賈敬那小子,朕的太子如此仁孝聰慧,他居然還舍得為難他?問的那叫啥問題?連他自個兒都沒答案的問題,就拿來為難朕的太子?保成可還沒三生日呢……
皇帝心疼得不行,只是不知為何,剛剛冷哼一聲時對賈敬的不滿,又煙消雲散了。
何砌一邊繼續禀報一邊暗自嘆息,怎麽自個兒就沒有這份本事呢?
這賈家父子……
唉!都說那是一門兩個莽撞頭子,說這些的人分明有眼無珠!真莽撞了,能得萬歲如此喜歡?就算一時惱了,也不需多久就回轉——還是真的不惱了的那種,而不是存起來留着日後應景兒了一并算賬。
再想想太子殿下對賈侍讀的态度……
何砌那叫一個羨慕哦!
何砌其實不是個心胸很寬大的人,不過他和賈代化就是處得來,又有賈敬那一聲兒世叔——雖說他做了侍讀後,在宮裏當着人從來不叫的,可何砌完全能理解,他自個兒也從未曾與賈代化在宮裏頭老兄老弟的喊過——因此看皇帝心情好,自己琢磨了幾遍,到底說了:“因殿下與賈侍讀處得好,奴才原也曾為了殿下衣袍的事情,請賈侍讀幫忙說項——奴才愚笨,只想着不好委屈了太子殿下——賈侍讀卻不愧是探花兒,說的話就是有深意。他勸奴才說,越是愛重,越需适度,否則愛之亦如害之。”
說到這裏,何砌停下來看了看皇帝的臉色,嗯,笑得雖然有些兒不屑,不過以何砌的經驗看,分明十分得意,于是繼續說道:“賈侍讀與奴才說:萬歲有拳拳愛子之心,殿下也有殷殷孝父之意。雖說殿下的供給皆是萬歲所出,殿下省下一年幾季衣裳也未必幫得了聖上什麽,但既然殿下有心也樂意,不如由他。”
“畢竟聖上給殿下那麽好的供給,為的也不過是讓太子覺得舒心樂意。”
皇帝搖頭哂笑:“罷了,這個賈侍讀……哼!妄自揣度聖心!”一邊兒給賈敬安了個要命的罪名,一邊兒卻得意笑:“朕的太子,果然是個好的。”
何砌眼觀鼻鼻觀心,咱家什麽也沒聽到。
這些年,皇帝給賈代化安的罪名兒更多,個個要命,重一些的抄家滅族都妥妥的,可心裏還不是對他越來越愛重?
雖說皇帝金口玉牙,可有些話,只能當成大風刮過,真信了的只怕連傻瓜都沒機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