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冷淡然其實悶騷的小解元
雖左有茂盛的松樹遮掩,右有蘿蔓滿牆,書齋裏的光線卻依然明淨,擺設也頗敞亮。
面窗而設的桌案樣式極簡,卻是難得的千年黑檀木,只是上面卻連文房四寶都不齊全——卻原來,書齋的主人,此時正将硯臺托于左手之上,右手執筆,在懸于牆上的紙張之上,凝神默書。
這人只是個猶帶着幾分嬰兒肥的小少年,不算十分精致的眉眼稚氣尚存,然而神色專注端凝,竟已有幾分的挺拔如竹的氣度。
此時安靜的書齋之外,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随之而來的還有小童急促帶笑的報喜:“恭喜二爺!二爺中了!金陵鄉試第一名,實打實的解元郎啊!”
三個小童争先恐後地奔到書齋前,一路連跑帶笑呼呼喝喝,到了書齋前,卻都安靜下來,只臉上的喜色不減,偏連半步也不敢往書齋邁進。
小少年依然穩穩地将那一篇梅花篆書的道德經默完,然後随意将筆往後一扔,穩穩落入一個小巧的筆洗之中,又不急不忙地拉開旁邊窗前桌案下的小抽屜,換過一只筆,繼而在僅剩的一張空白紙張上,揮毫潑灑,狀似随意塗鴉,片刻之後圖畫漸全,卻原來是一幅望江圖。
畫畢,少年方将筆與硯扔下,任其落于桌案之上,自顧自踱步出了書齋,瞪一眼三個童兒:“中便中了,大呼小叫做什麽?”
童兒們知道少年不是真個怪罪,故而互相擠擠眼睛,笑嘻嘻地齊齊拜倒:“恭喜解元郎!”
少年微一點頭,倒沒再責怪,只也再不說話,慢悠悠行至亭中坐下。
童兒們見慣少年的清淡,依然笑嘻嘻的,煮茶利落地拿出茶具淨手烹茶,平心乖巧地為少年揉捏肩膀,執墨悄悄退下收拾書齋去了。
書齋內外,除了茶水注入杯中的輕輕水聲,與風動松枝藤蔓的聲音,又是一片寧靜。
可惜今天這裏還真無法享受寧靜,不一會,小徑那頭又傳來一陣兒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走出來幾人,打頭的青年和少年極像,只是眉眼比少年精致俊美許多,更加之身量修長,很有幾分芝蘭玉樹之态,只可惜臉色每每蒼白了點、身形也仍略微單薄了些。
此時青年蒼白的臉上卻泛着紅暈:“恭喜二弟!一舉得中!”
他身後跟着的書童也紛紛拜倒賀喜,一連串的嘈雜讓少年有些不喜,只是他也深知自家兄長的心病——
體弱,有心照顧幼弟,偏每每力有不及。
鄉試三場九天,在少年看來不過平常,只青年自己體弱,雖明知少年身體極佳,卻只記得少年剛學步不久、不過兩周歲時的那一場大病,每每只恐少年有甚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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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鄉試九天只因吃睡挑剔略不适應,回來洗好吃好喝好睡一覺,依然精神滿滿地起早行書作畫、亭中閑坐;只青年自己,小兩個月輾轉反側下來,就又小病了三場,而後也是擔憂期盼,他信得過自家弟弟才能,卻只恐有甚意外,畢竟科舉還真不是有才能就行的,否則哪來的“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的說法?
若只名次不甚如意還罷了,若是不中……下一次豈不是又要幼弟一路奔波回金陵,再熬個九天吃喝不香洗漱不便?
青年一想到自家吃喝講究略有潔癖的弟弟要再去考場裏熬那麽九天,就心疼得不行。
偏偏“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卻是時下普遍的标準,雖青年自信以自家家世,幼弟不是非要以科舉晉身,但少年堅持,青年也沒法說個不字,唯日日夜夜祈禱少年一舉得過,罪只受這一遭便罷。
——因此一得知幼弟中舉,對于其居然以十二歲幼齡高中解元,青年倒是更欣喜于,他一次得中,不必再去熬那麽九天。
他從自己院中一路小跑過來,額上依然微微冒汗,但平日裏一貫注重儀态的青年卻連抹都未抹,就是随侍童兒手持巾帕湊上前來,也被他随意揮走——只顧着喜氣洋洋地看着自家弟弟了。
小少年無奈撫額,他倒是沒潔癖到嫌棄自家兄長幾滴汗水的地步,只是兄長自從那年之後,一貫體弱,便是遵照少年的要求仔細養了這些年,也仍比常人弱三分,這麽穿着一身微微汗濕的衣服在這兒吹清晨湖風……不是自個兒找病麽?
少年的院子離書齋倒也近,但此時卻也遠了。
無奈,雖素日除了讓童兒灑掃之外不愛讓人進他書齋,小少年也仍只得将青年往裏頭請去,引他進了書齋裏間靜室。
少年一邊命自己的童兒備溫水毛巾與兄長擦汗,一邊命兄長的童兒回去取替換的衣物,嘴中溫和指責:“哥哥如此輕忽自己的身體,何時才能實現陪伴弟弟游玩江南的諾言?”
青年讷讷,他也不是不注重自己的身體,平日裏也極注意按照少年的囑咐将養自身的,到底今日高興太過……
今日是高興太過,先前不過兩月就病了三場又是怎麽回事?
小少年很無奈,這個兄長是因着當年以八歲稚齡之身,為了救上剛過兩歲就因奶母奴才看護不利失足落水的自己,方才落下的病根,讓他再清冷,也難免多關注幾分,偏偏實力不夠無法根治,只能這麽慢慢将養——好容易養得好了些,前年一整年都沒病過,去年也不過是秋天時貪食肥蟹小鬧了兩天肚子,誰知道自己一場鄉試離家兩月,他就将自個兒折騰得病了三場,現在倒還好說他注意!
青年垂下首,耳根微微發紅。他自是保重自個兒的,可這個幼弟——母親臨去前于病榻之上殷殷叮囑他好好照顧的、每每想起來總仍是那時候包于襁褓之中軟軟糯糯的幼弟——青年總是看得比自己還要重的。
否則當年,他又怎麽會明明不會水,卻還是咬牙跳下水,自己再掙紮也想先将幼弟托上岸?
小少年又揉了揉額頭,唉!無奈!
少年其實已經不是當年被亡母病床托孤的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身體是,內餡卻已經換了。青年當年于水中拼命救上來的,那個剛剛過了三生日的小娃娃,其實在出水前就已經死去,活過來的,是另一個人。
但青年當時那樣拼命,确實給了少年恩惠——他那時方才進入這個身體,靈肉尚未協調,能力更是半點發揮不出,若不是當時還是個小胖子的青年拼命,少年只怕才得了個身體,就又要再死一次了。
只是少年得以新生,當年的小胖子卻因此傷了根基,一度從肉包子瘦成了麻杆兒,甚至差點還是折斷幹枯了的麻杆兒。
虧得少年靈肉協調不過用了小半年,小半年後也不管是否驚世駭俗,就拖着小短腿,奔波于這家主人的內書房外書房,翻看各種醫術雜書、又纏着清客師爺們各種問,每天對照顧青年的奴才們提幾個要求,這麽慢慢的,接手過青年的所有調養細則,好容易才養出現在這幅模樣。
卻一錯眼就險些又出事!
先前少年一歸家,聽說了那三場小病的由來,就将上下人等責罰了一頓,偏偏舍不得責問青年,此時也只得撫額嘆氣幾聲,安慰自己:好在會試只在京裏,雖也是三場九天,但自己考試當天去、考完即刻回,想必兄長再折騰,也不會折騰出什麽病兒來吧?
青年依然沒有擡頭:“敬兒不需擔憂,只管好好備考——哥哥到時候一定努力好好吃、好好睡,努力不生病了。”
少年翻了翻白眼兒,七月裏你也這麽和我說呢!結果不還是病了?還一連病三場!
青年耳朵根兒越發紅了,他真的有努力,可是就是吃不好睡不香還生病,他也沒辦法的啊!弟弟長了十一年,還是第一次離家——還一去就去那麽遠!雖然金陵是老家,料得那些奴才也沒膽慢待自家弟弟,可是一想到從好友處聽來的鄉試情狀就無法不擔憂啊!
少年再次嘆了口氣,連瞪一眼那三個躲一邊偷笑的童兒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執墨三個笑得越發沒有忌憚了——看平日裏清清淡淡的二爺,每每對上大爺就只有無奈嘆氣的樣子,真是有趣兒。
少年确實只有對上自家兄長的時候才會多流露幾分情緒,但他卻不是對其他的一切真的都那麽漠視的,例如現在,他就無法完全漠視童兒們的笑聲眼神。
無論曾經的靈魂存在了多少年,到底這個身體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少年,靈肉調和之後,少年心理也有幾分合乎身體年齡的情緒在,現在就很有幾分要惱羞成怒的意思。
而且小少年已經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準備惱羞成怒了。
就算惱羞成怒與一般時候清淡漠然的模樣再不相符又怎樣?
就算和孩子似的惱羞成怒喜怒無常又怎樣?
別管靈魂存在了多久,現在這個身體就是只有十二歲,還是虛歲,惱羞成怒喜怒無常都是孩子的專利!
童兒們互相擠擠眼,誰也不願意為了其他兩個上前充當引爆少年的那個,幸好在少年開口前,青年的衣服取來了。
執墨煮茶平心一個個乖巧無比,輕柔妥帖地給青年換了衣物,又再添了一小碗溫度适中的姜茶,剛剛才喝了一碗的青年皺了皺眉,卻還是端起來一口飲盡。
小少年看着他,眉眼間慢慢恢複成最初清冷淡然的模樣,讓執墨三個很是松了口氣,就是青年,也終于敢擡起頭來:“父親那裏想必也接到喜報了,我們是不是該過去給父親請安?”
平日裏,因為青年病弱,少年冷僻,他們的父親又因當年之事自覺理虧,倒是堅持免了他們每天清早的請安,只在晚飯後一起坐一會,關心關心青年的身體,考查考查少年的功課。
但今天到底情況不同……
少年很幹脆地起身,去就去,雖然他不覺得一個鄉試解元有什麽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