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趙鈞同從書房拿出一份問題五花八門,留白處寫有用紅筆詳細分析的調查問卷,放在茶幾上推向蔣成旭。
“這是阿希為陸彬設計的心理問卷,用的借口是他新寫的推理小說需要題材,希望他能幫忙做份讀者調查。”
“陸彬沒有推辭,并且很認真的做了這份問卷。”
韋斌湊過去看,趁着蔣成旭死盯着問卷研究的功夫,趙鈞同喝了口豆漿。
“如果你看不懂,我可以給你梳理一下,”見對方擡起了頭,趙鈞同放下手裏的杯子,道:“你們在搬過來之前的事情我了解不多,但我可不可以猜測,陸彬是不是在你第一次提出包養他的時候,就沒有過明顯的反抗行為?”
蔣成旭雖然沉默了一下,但還是決定對趙鈞同說出實情。
“确實沒有,我雖然有過威脅,但那也只不過是被他太明顯的厭惡弄到了氣頭上,但他卻在當天下午,就主動回來找我妥協了。”
那個時候,尚不了解對方的蔣成旭甚至對陸彬一度十分鄙夷。
然而在知道那不過是陸彬太過習慣于面對殘酷生活的隐忍,和在現實中的不公前面從不去反抗的性格後,蔣成旭心裏才如絲線纏繞般,密密實實的勒起了為自己喜歡的人疼痛的感覺。
趙鈞同道:“這種性格本身就不正常,任何人的身上,尤其是性向正常的男人被同性做出了這種事情,第一反應都會是絕對的暴怒,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及時的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但這也不代表他們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裏就恢複理智,将情緒完全收斂下來。”
蔣成旭繃緊了唇,韋斌替他問出了想問的東西:“鈞同,這話什麽意思?陸彬他以前就不屬于正常人?”
趙鈞同道:“不,問卷顯示陸彬心理問題爆發的最重要誘因,确實是蔣成旭,陸彬以前雖然踩在了邊緣上,但無疑還在‘正常人’的範疇內。”
他用食指點了下問卷上的一個問題——“将被折磨後的受害人鎖在密室中,你認為犯罪者接下來最有可能的行為是什麽?選項:A若無其事的離開;B尋找證據制造不在場證明;C徹底銷毀密室鑰匙;D尋找下一個目标”。
陸彬選擇了C。
“近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還長時間的限制過他的自由和意願吧。”
蔣成旭卻抓住了趙鈞同話裏頭的另一個關鍵詞,“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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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鈞同對蔣成旭的敏銳微微有些另眼相待,點頭肯定了他的想法,“近期,心理和精神問題的産生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簡單的刺激就能産生,生活的環境,成長的經歷,自身的性格等等,缺一不可。”
蔣成旭覺得自己開始上升了怒火,“以前還有別人欺負過他?!”
趙鈞同:“……”
韋斌:“……兄弟,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吧。”
蔣成旭卻還在積累戰意值:“媽的,哪個孫子活膩歪了!我剁了他去!”
趙鈞同咳了下,“在你去剁人之前,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你認識他後,陸彬有沒有過抗争?我是指行為上,與你起沖突。”
蔣成旭臉色變了變,似乎那是能讓他反複回想起來的,一提起來就滿心郁悶的事情,“有。”
趙鈞同挑眉。
蔣成旭不甘心的道:“趙宸寧。”
趙鈞同微微一想,“他以前的女朋友?”
蔣成旭拉着臉。
趙鈞同:“唯一的一次?”
蔣爺的臉拉得更長。
趙鈞同點頭,“這就能解釋許多問題了,從某方面來說,他女朋友正是他以前維持‘正常’的閥門,可以說在面對一切讓他産生壓抑感和消極情緒的事物時,他女朋友的存在,正向他展現出了一種對美好生活可以存在的希望和追求,使他不至于完全的被動只能承受痛苦而不懂得反抗。”
“他之所以為了他的女朋友對你挑釁甚至動武,也許是他自己的內心就在無聲的告訴他,他女朋友對他來說是多麽的重要,那是唯一能将他在懸崖邊上牢牢拉住,不至于永遠墜下去的人。”
蔣成旭突然無法再發出聲音。
趙鈞同靠在椅背上,将一條腿的腿窩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喝了口豆漿,不疾不徐的道:“一個除了你,幾近與世隔絕的環境,一種無法逃離的情感與自由的束縛,還有你無時無刻不展現出來的,時刻能碾碎一個人的力量,蔣成旭,你真應該慶幸,你沒有阻攔陸彬與他的家人保持聯系,否則在你面前的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
蔣成旭黑如鍋底,韋斌積極舉手發言,“我知道我知道,這就跟向展……咳,最拿手的教育,嗯,叫什麽來着,斯,斯什麽魔障?”
趙鈞同:“……斯德哥爾摩。”
“肯定不是。”蔣成旭皺眉打斷他們的對話,表示他日擔心夜擔心後,也是有去用功研究的。
“陸彬從來不覺得我們倆的關系有多好,也沒有愛我愛到喪失理智。”
相反,蔣成旭覺得陸彬每次看他,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無論他怎樣牽強的自欺,也都絕對不能将其規劃到正面情緒中的一類。
其實要是斯德哥爾摩反而好了。
管這種關系與達成這種關系的手段正不正常,只要陸彬能夠愛他,哪怕讓蔣成旭從一顆紅心跟定黨,轉移到整日要去洗清自己原罪的基督門下都沒問題。
但他們的杯具仍是杯具,洗具無法成為洗具。
趙鈞同道:“也許你可以參考一下習得性無助的經典實驗的結果。從一開始被關在籠子裏接受伴随着蜂音器嗡鳴的電擊時驚恐哀叫,四下逃逸無果,到最後只要蜂音器一響,就蜷縮在角落□顫抖,就算打開了籠子的門,給了自由的選擇,也無法主動逃避,唯一的能做的,只有痛苦的等待着絕望的來臨。”
蔣成旭愣愣的看着趙鈞同。
趙鈞同:“你想的沒錯,陸彬不是不想離開你,也不是不想回去過屬于自己的正常生活,然而他已經無法離開你了,就像接受實驗的那條狗一樣,他不相信你放開他走的諾言是真實存在的,甚至還在潛意識裏就認定,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逃離出你施加給他的痛苦。”
“為此,哪怕理智上接受了你給他自由的話,他的大腦也會為他虛構出另一種理由,一種看似合理,卻又牽強附會,最終無論怎樣都會達成‘無法離開’的這一結果的說辭。”
趙鈞同幾乎以一種冷漠的口氣講述出事實,“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狗,它的眼睛難道沒有看到籠子的門打開了?可是它的選擇,卻還是可悲的趴伏在地上,悲鳴的承受着慘無人道的折磨。”
蔣成旭顫抖了唇,“不,陸彬他是個人,是個堅強的人,壓在他身上那麽多的壓力,家庭的,工作的,他都能挺過來,不可能有這種奇怪的……”
“只經歷了一點折磨,就會變成一個瘋子?”趙鈞同搖搖頭,“我剛剛就說過,造成精神問題的因素有很多,這與一個人是否堅強或軟弱無關。”
“一個人能夠承受衆多的壓力并不證明他不會出問題,相反,任何一件突發事情的爆發,都可能随時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誰的內心都有一條警戒線,一旦突破,後果無法挽回。”
趙鈞同嘆了口氣,“蔣成旭,也許你真應該好好想想,你對陸彬施以的最強烈的心理暗示,到底是什麽,才會讓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對離開你的可能性如此絕望。”
蔣成旭怔然的喃喃,“我給的,暗示?”
趙鈞同頓頓,“以我的掌握的經驗來說,這種能夠影響到整個人行為和思想的強烈的心理暗示,必須在接受者情緒最為低落和消沉,身體也在遭受摧殘的時候,才會發揮最大的功效。”
“譬如說,性行為是增加情緒波動最有效的催化劑,無論是愛還是恨,在人類達到□的那一刻,永遠是大腦接收器最興奮的瞬間。”
“對于不喜歡同性的陸彬來說,在你們發生性行為的時候,你有沒有對他說過什麽?甚至是長時間的,重複的,無休止的灌輸着同一種理念?”
【陸彬,你會跟我一輩子。】
【誰也無法離開誰,就咱們倆個,一直的,永遠一輩子。】
蔣成旭突然抓起玻璃茶幾上放着的調查問卷,兇狠的捶打、撕爛,他打翻了茶幾,摔裂了盛滿豆漿的杯子,甚至連桌上的餐盤,都已經碎裂。
鮮血順着手掌的紋路滴落在木地板上,濺起了一暈一暈的刺目顏色。
趙鈞同沉默,韋斌也忍不住讓到了一旁,看着蔣成旭猶如負傷的獅獸一般,瘋狂的發洩。
送陸彤上學後,吃過了早餐的陸彬陪同簡明希去超市購物,剛剛找好推車,簡明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挑眉看了眼來電顯示,簡明希将手機放到耳邊,“喂?韋韋?”
【簡明希啊……】
簡工聽見話筒對面伴着韋斌弱弱的語調傳來的叮咣聲,微頓頓,“怎麽?”
【你老婆簡直太厲害了。】
“……?”
【我以前還覺得你發起病來讓人身心俱疲,誰知道今兒個才明白,原來趙爸才是最能不動聲色就将人逼瘋的幕後終極存在。】
“……”
【我提前給你通好氣兒啊,趙爸現在,無論是知識掌握度還是技能熟練度,可是都絲毫不下于向展瑄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将來你要是被他逼得,再不小心分裂出簡明希4號簡明希5號簡明希6號之類的家夥,可千萬別來折騰我,我這回可絕沒再參與過任何設計你的行動,你一定要記住!】
“……”
陸彬見簡明希收起手機,“有事?”
簡明希面無表情,“只不過是又有一個人發現了我老婆喪心病狂的本質罷了。”
陸彬:“……趙鈞同?”
簡明希點頭,随即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忍不住撲哧一樂。
陸彬也笑笑,“我總覺得兩個男人在一起,是一件讓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情,但看樣子,你們過得也不錯。”
簡明希側頭看他,“你恨蔣成旭?因為他讓你陷在這種不能接受的關系裏。”
陸彬怔了怔,将視線落在了貨架的商品上,“不,我沒法恨他,他已經把我能夠恨他的唯一理由都消除了,我又憑什麽去恨他?”
簡明希拿起一桶酸奶放在車裏,淡淡道:“也許你只是沒法子說出來罷了,被剝奪了尊嚴的痛苦,無法不去屈服的痛苦,面對不公的世界卻必須低頭的痛苦。”
陸彬道:“也許更正确的形容,應該是我的懦弱,膽怯,絲毫不敢違背高我一等的人對我的命令,貪圖權力與金錢能夠帶來的對命運的改變,在強權面前存在的連自己都厭惡的奴性。”
簡明希笑道:“說的你好像是個逢迎拍馬的小人一樣,我可絲毫看不出來。”
“但我是心甘情願的,跟在蔣成旭身邊,出賣自己換取我想要的,是心甘情願的。”
簡明希沉默了下,意有所指的道:“這只是你的大腦告訴你的罷了,如果你真的是這樣,你現在不會不快樂,你并不是一個熱衷于用這種手段達到自己目的的人。”
陸彬卻搖搖頭。
“不是第一次了。”
“向比我厲害,比我強大的人妥協,不是第一次。”
簡明希蹙眉。
“所有人都會有妥協的時候,沒有人會時刻頑抗的對待所有自己無法抵抗的事情。”
陸彬卻只笑了笑,“不是這個。”
他安靜了許久,久到簡明希都以為他們之間關于這個話題的對話已經結束了時,卻又重新緩緩的開始低聲訴說。
“我爸的肺病發作的時候,我還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小子。”
“彤彤太小,我媽要照顧剛她也沒時間管我,逃課,打架,不寫作業,可以說标準的壞孩子模版,屬于學校老師最讨厭,放言将來絕對會成為混子流氓,最終歸宿絕對會是監獄的那一類惹人嫌的類型。”
“然後在有一次,我又偷了家裏的錢出去打游戲機,被半路不舒服,從施工現場提前回家的我爸撞見,怒氣沖天的追喊着要收拾我,然而下一刻,倒下去的卻是他。”
“我爸呼吸衰歇,甚至有一段時間沒有了呼吸,我都以為他已經死在我面前了。”
“大夫說是晚發性矽肺,雖然被診斷為晚發,但其實我爸在直到住院的前幾個小時,還在高危環境中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作業。”
“于是我就去找了,頂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邏輯,拎着鋼管去了施工地找負責人要賠償。”
陸彬說道這裏卻微微笑了起來,仿佛帶着對無知童年的嘲諷,“至于結果,被教訓的當然是我。”
“他們把我關在了籠子裏,是看工地的那條狼犬住的籠子,不高,雖然我只是個孩子,但卻沒法挺直了背坐起來,只能四肢着地的趴在裏頭,脖子上甚至還被栓了狗鏈,拉撒都得呆在狹窄的籠子裏,給的東西也是狗才吃的剩菜爛湯,有時候他們有哪個路過我前面,甚至還撒泡尿讓我能解渴。”
簡明希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陸彬漫不經心的拿起超市貨架上的優酪乳,垂着視線打量它背面印上的成分配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跟簡明希說這些。
這個秘密是他藏了十幾年的,從沒跟任何人提起,甚至連他自己,都在努力的遺忘,當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具體被關了多少天我也不知道,一開始還白天黑夜的數,期望我爸和我媽能來救我,帶我回家,後來就什麽念頭都沒有了。”
“就在我都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條狗,只是做了一場生成了人的夢時,也許是我媽跟警察找人找的厲害,也許是他們也怕鬧出人命,那群人又把我放出來了。”
“他們在我面前扔下了沓錢,散了一地,并說,如果我能像狗一樣把錢的叼起來,并不告發他們,那這些錢就都是我的了,我也就能帶着它們回家,去給我爸治病。”
“我撿了,不,正确的說,是叼了。”
“連撐起身子的力量都沒有,嗓子幹渴的無法發聲,嘴唇也嚴重缺水,只稍微張開了一點幅度,就感覺有血從裂開的口子中流出來。”
“地上的土也難吃的要命,沙礫磨進嘴裏,卡在喉嚨上,咽都咽不下去。”
“但我還是叼了,像條快要死了的狗一樣,伸着手腳緩慢的爬行在地上,失敗了就再低下頭去咬,咬到了就在模糊的視線中去找下一張,将所有的錢一張一張的全叼了起來。”
“可我好不容易拖路過的好心人幫我回去後,哭得已經幾度暈厥的我媽卻跟我說,我爸的肺病治不好。”
“一輩子的,都治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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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上更新~~
這章非虐陸桑哦,不過是回憶嘛,回憶啊,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嘛。咳咳(有點心虛)
病情解釋了一半,下一章解釋另一半
然後啊,蔣爺,我對不起你……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