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太陽已經開始落山,只餘下僅剩的橘色将樹冠染出輪廓。
陸彬蹲在地上,指尖夾着香煙,燃到盡頭,煙灰撲落落的往下掉,連燙上了手指他都沒多理會。
只是因為陸彬的腦子目前正在另一個點上轉悠——剛才趴在蔣成旭懷裏哭的,實在太丢人了。
連同趙宸寧分手的痛苦他都硬生生的扛住了,誰想到面對了蔣成旭,他竟然還真的哭了得個稀裏嘩啦。
由于家裏的條件,陸彬不得在很小的時候就幫忙父母,父親給人修理自行車,并且看着一個并不算大的小雜貨鋪,賣些車鎖或者改錐,母親去給大企業做衛生打掃樓道。
而他自己,則必須每天騎着比自己足足大出幾倍的三輪車到處收集廢品,做功課的空閑時還要輔導妹妹的學習。
沒有游玩的時間,沒有同齡朋友,明明是個男孩卻偏偏要跟個女人一樣帶孩子,在學校因為破舊的衣服被人嘲笑,被人看到出沒垃圾堆而像躲細菌傳染物一樣讓同學疏遠隔離。
可以說陸彬的童年,絕對稱不上有多麽溫暖。
年紀小時陸彬不是沒叛逆過,認為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跟父母吵鬧,離家出走,就連陸彤,他有時都煩她煩的想将她帶出去丢在外面,随即再也不用一直被個累贅跟着,讓人追在身後哄笑着喊他“娘們兒精”。
所以陸彬格外讨厭別人把他當女人看。
蔣成旭無疑在不知情的時候就早已經躺槍。
可是那些陸彬混賬的年紀辦出的混賬事,畢竟也只是屬于幼年期不知世事的沖動罷了。
陸父奉行的是不打不成才,所幸陸彬還真的照着陸父的期望成長起來沒長出歪杈,這些讓陸彬事後回憶起來,都為他自己驕傲不已的光輝歷史,現在卻完全都被蔣成旭毫不客氣的潑了好大一盆髒水。
說不上是委屈還是氣憤,總之在真的面對死亡的時候,陸彬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解脫——這堆狗屁倒竈的事情,他終于可以徹底擺脫了。
現在冷靜下來後,陸彬就又開始反思自己的不争氣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多少日子都熬了出來,明明就是像條狗一樣過日子,他也在恬不知恥的惜命的活着,按理說像他這樣的怕死,實在不應該産生這種念頭才對。
一家子人還都指望着自己,父母都不再年輕,需要有人養老,妹妹也到了年紀,該找個人好好的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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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為家裏的長子,作為哥哥,必須要撐起一切。
現在就放棄,那以前的努力可就都成了徹底的笑話。
三省吾身了許久的陸彬沉澱了下心情,覺得總算是給自己再教育改造了一番,三觀再次端正了,因此好受了不少。
甚至覺得心境都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至于是不是跟大哭了一通,緩解了一直沉甸甸堆在身上的壓力和憋屈感有關系?
扯淡!難道還要他感謝蔣成旭不成!
“別抽了。”蔣成旭走過來,擰着眉頭看了看陸彬腳底下一地的煙頭,想開口數落他兩句,但想到剛才的經歷,話到了嘴邊又強忍住了,憋了半天,只能又蹦出一句,“別抽了。”
陸彬沒說話,将仍未熄滅的煙扔在地上,站起身用鞋子撚了撚,然後又擡頭看向旁邊的面包車。
“不行,輪子徹底卡住了。”
陸彬撸了撸袖子,剛往那頭兒邁了兩步,蔣成旭就趕忙拉住他,“省些力氣吧,兩個人也不行,從後面使力還有點可能。”而車屁股正沖着懸崖外面展示它的威武霸氣了,很明顯,他們都不會空舞術。
蔣成旭又把他的手機拿出來,他可不在乎運營商收取的高額網速,手指在觸屏上劃了劃,亮給陸彬看,“導航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連條路都出不來。”
而他的手機也快沒電了。
陸彬推開他,那高級玩意兒他看不明白,只是沉默的走到了車邊,拉開車門,從裏面拿了水,翻了個旅行包出來裝了點零食和衣服。
“去哪兒?”蔣成旭湊過去問道,伸手想從陸彬手裏接過旅行包,又被陸彬一把将他推旁邊子去了。
陸彬也不搭理他只是往前走。
被陸彬這種冷處理弄得有些傷了,蔣成旭剛張開嘴,但下一刻看出了陸彬的方向是遠處的梯田,猛然醒悟的他就不敢再說過分的話,只老實的跟着陸彬。
果然在天差不多全黑下來的時候,他們還是找到了一個隐藏在崇山峻嶺之中的小村子。
而所有村民聽說居然有城裏人來了,幾乎就跟看清末時民衆看西洋景一樣,全家出動,仔細觀賞。
新奇的衣服,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包,烏起抹黑,完全不知道幹什麽用的眼鏡,甚至還有能閃光的小盒子(手機),這一切簡直太讓人驚嘆了。
自覺成為了動物園奇觀的蔣成旭,絕對是後悔了剛才為什麽要同陸彬吵架,以至于完全沒有控制方向的車,根本不知道那該死的面包車究竟如何左串右突的,就通過一條隐蔽的道路,行進到達了這樣的一個“桃源鄉”。
在這種連房子上還都能看見茅草,用泥土和石磚搭建起來,路也都是零散石塊鋪墊,路邊随處可見雞鴨的糞便和生活垃圾的地方,無疑讓蔣成旭産生了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覺跨越了某個蟲洞的懷疑。
甚至他在路過一家門口的時候,還真的看到了一個坐在籬笆邊上豁了牙的老太太,穿着右衽的灰布襖。
被一大群黑漆漆的臉,黃錠錠的牙,連頭發都油膩膩的人們,簇擁着擠進一個根本邁不開腿的屋子裏時,蔣爺好幾次都通過死死握住陸彬的手,看幾眼自己的智能手機證明年代的真實性,才能不被這裏奇葩的氣味刺激的嘔吐起來。
畢竟唯一讓他覺得這不是原始社會的證據,就是在村長家裏頭應該被稱為“竈臺”的古董上,放着的一個不鏽鋼鐵勺。
相比于有着嚴重潔癖的蔣爺對這種環境的驚悚,陸桑就顯得十分鎮定了。
他頂多也不過是覺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罷了,甚至偶爾還能閃現一種回憶的情緒——起碼還有電視的存在不是,雖然只是全村中唯一落座于村長家裏頭,只能收到中央幾個臺的黑白電視。
不理會全身都僵硬了的蔣成旭如何緩解自身情緒,陸彬毫不在意的随着村長的謙讓坐在土炕上,看見了藏在大人腿間偷偷不停看着自己的小男孩,笑着招了招手。
農村的孩子怕生的厲害,尤其是面對無處不顯得“高人一等”的城裏人,既好奇又懼怕,被身後的婦女推了好幾遍,才終于被迫着因為一個大力邁了一步,卻在下一秒又迅速的退了回去。
陸彬從包裏頭翻出洋快餐店的炸雞腿和雞塊,用餐巾紙包好,遞了過去。
帝國主義的入侵文化能夠在我朝成功登陸畢竟是有他的原因的,就譬如現在,意志再堅定的大人,聞見這種香氣也會忍不住分泌點口水,更何況一個禁不住誘惑的孩子。
于是在蔣爺眼裏的“垃圾”,被孩子扭捏的接過,嘗試的咬了一口後,就仿佛得了什麽寶貝,歡天喜地的撲到了村長懷裏。
村長假裝呵斥了小孩子兩聲,但看向他們的眼中,還是露出了對陸彬行為的滿意神色,行為之中的戒備也稍微減少了點。
陸彬早已看出了這孩子同村長的關系,雖然他一直是個北方人,對南方這種隐蔽性極高的村子的土話根本聽不太明白,但基本“家公”這個發音,還是能猜出個圈子的。
“我們的車在路上陷住了,想您找幾個人幫下忙。”陸彬拿出了兩百塊——要擱蔣爺眼裏,這點東西連吃頓狗不理包子的價兒都不夠——但在場看見了偉人頭像的村民,眼神中卻都露出了不一般的光芒。
其實陸彬那裏除去回程的車票錢還能再擠出五百的富裕,然而禀倉足而知禮節,在太窮的地方露太多的財反而不安全,所以他将錢推給了村長,怕他們聽不明白他的話,還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字清晰,“太晚了,您看能不能找個地方給我們住一晚,這就當住宿費和給幾個大哥的酒錢。”
只希望他們的新聞聯播沒白看,他說話自己聽着都已經不像正常人,抑揚頓挫的都快趕上朝鮮電視臺了。
村長被煙草熏了色,長了一層老繭的手指搓了搓,把錢推給陸彬,叽裏呱啦的說了幾句。旁邊幾個人的視線死死的瞪着炕桌上錢的移動方向,露出了惋惜的臉色。
陸彬雖然沒聽明白,但還是又将錢推了回去,“您別客氣,誰的日子都不容易,留着給孩子做幾頓吃的也好,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
村長剛才的動作明顯也只是謙讓,又說了兩句什麽,摸了摸一直舍不得吃,只一下一下舔着吮指雞塊的小孫子的頭,就不太好意思的将錢收了起來。
接着又指着旁邊的幾個女人,發下了幾句,看着那幾個人都走了,然後又跟陸彬挂拉呱啦起來。
陸彬這回是徹底理解不了這語言了,感覺眼前就不是跟他一個國家的人。
不過想想也是,擱歐洲哪怕有着法意德奧瑞西匈挪八國的混血,在我朝也還沒能出了豫皖蘇平原呢——不同地區的方言跟一門外語也沒什麽區別了。
感到有些棘手的陸彬,不自覺的看了眼身旁,仍舊堅持着跟火炕被褥保持安全距離的蔣成旭。
蔣成旭回望,嘴角還是有些僵硬,輕聲道:“看我幹什麽?他說的又不是人話!”
陸彬心裏頭對沒用的蔣爺翻了個白眼,你聽不懂別人可不代表別人不懂你,都這境地了竟然還敢挑刺,他只好向着村長擺出最友善的笑容,“您這裏頭,有沒有出去打過工的人,會說普通話?”
村長皺起了眉,村民們中間卻有幾個人咕嚕咕嚕的低聲交談了起來,其中有個人還蹦出了發音似乎是“土旺家的媳婦”的一詞。
誰知村長聽聞後,卻惡狠狠的瞪了眼那個中年婦人,罵起了她。
那女人一開始還縮着脖子聽訓,最後被說急了眼,也跟村長矯情了起來。
陸彬和蔣成旭看着他們争來吵去,鬧了半天最後似乎是終于得了結論,村長點了頭,剛才那個女人就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這時候村長家的孫子也不再在陸彬面前拘束了,反而跟村子裏頭的孩子不斷顯擺手裏頭雞翅,于是陸陸續續的出現了更多的“小黑蛋兒”來到陸彬身前,眼巴巴的大眼睛看着他,迫使陸桑又撒出去了不少用來給蔣爺路上解悶的零嘴。
蔣成旭看着這些小的一歲只還能被大人抱着,最大的卻都已經十二三歲的孩子,皺着眉問陸彬,“現在不是工作日麽?他們怎麽不去上學?”
陸彬哄着孩子,連個眼神都沒回給他,“你真以為九年教育是義務的?”
蔣成旭沉默了。
他想問“難道不是?”,可聽了陸彬的話後,就知道他要是把這話真問出來,估計就又得接受陸彬嘲諷的目光了。
而這時候他們等了兩個多小時後,終于又見到那個女人回來,拿着一張從年份甚至還是九五的,一種被民間老話成為“月份盤”的年歷上,撕下來的紙張。
在那張破舊的,薄到透明的紙上空白地方,有人用黑炭寫了字。
內容不外是“讓他們今日在哪兒家安心住下,明天如何幫忙”之類的一些事情交代,然而陸彬看了那張紙,稍微翻動了下後,就忍不住愣了一愣。
他笑着跟村長說了謝謝,又打開了旅行包,拿出了一些一時順手就塞在了側兜,并且以後根本就用不上的鑰匙扣——可想而知,陸桑是如何的識時務,以一個俊傑身份跟導游交了錢換回這些破爛的——他将這些塗了金漆銀粉色的鑰匙扣交給了那群孩子,看着他們争來搶去,借着衆人目光的轉移,陸彬就不着痕跡的将紙片收到了自己的口袋裏。
一時一刻眼睛都沒離開陸彬超過兩秒的蔣成旭,當然立時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兒。
在又跟村長連說帶比的耗了一會兒後,他們終于出了門,往另一家轉移。
站在屋門口等待着幾個人給他們收拾床鋪,準備食物的時候,蔣成旭靠近陸彬。
“怎麽了?”他低聲問。
陸彬把寫有字跡的碎紙交給了蔣成旭,借着屋內昏暗的燈光,蔣成旭發現在印有日期的那個大大的黑色數字的地方,有不少尖銳物弄出的劃痕。
反着光輕輕變換一下角度,蔣成旭就發現那裏寫滿了一個他絕不陌生的單詞。
“HE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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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一直有感于涯叔上面關于拐賣婦女的帖子,然後又看了《盲山》這坑爹的電影,同作為一個女人,總覺得現今不安全的社會,實在讓人感覺太多驚悚,于是忍不住就設計了這情節,希望能給那些女同胞們一個救世主,真的出現
于是,接受下來咱決定要展現蔣爺特權的V5了!
不過,為毛總覺得最後收拾爛攤子的還得是陸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