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仿佛是刻意為了讓大家再回味一下電影的內容,放映廳黑暗了三秒後,才重新亮起燈光。
一瞬間掌聲雷動。
直到這一刻,陸以圳身上還有一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身體裏像是有兩種情緒在打架,許由的大悲,還有他自己因為角色的成功,不斷翻騰而上的狂喜。
最後那一個鏡頭……雖然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麽時候拍過,但經過兩年對導演學系統的學習,陸以圳幾乎是從心底冒出對謝森的欽佩。
這樣一個長鏡頭,如果按照正常時間線性切入到劇情裏,根本無法帶來這樣震撼的效果,太漫長的時間,以及不知結局的等待,會讓觀衆很快陷入困頓與乏意,但當電影結局,當觀衆看到許由失去趙允澤之後,一次次狼狽地摔倒在自行車旁,一個人負載着他們之間所有的感情、記憶、甜蜜、痛苦走完終生時,觀衆便會輕而易舉理解他的內心。
片尾,當劇情結束以後再曝光出鏡頭,哪怕它時間再長,出于天然的好奇,觀衆都會停留着等到最後一刻。
而長鏡頭真正的效用——通過讓影片時間和現實時間的統一,給觀衆以同步的感受——在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
漫長的忍耐、掙紮,到最後向內心的屈服,感同身受。
陸以圳坐在座椅前短暫的失神,很快被愈加熱烈的掌聲喚了回來。以評委會主席勒夫為首,所有的觀影人全體起立以向謝森致敬。
而作為回應,《同渡生》劇組的全體主創也同時起身,鞠躬、握手,向大家的觀看與掌聲表達感謝。
這一刻,所有人心裏,都不約而同浮起一個念頭——他們成功了!
首輪展映結束以後,謝森作為劇組代表,向外界透露《同渡生》在海外的上映時間,法國将在當地時間6月13日正式進入各大院線,歐洲其他國家會稍晚幾日,而在美國,制片方初步定于10月20日上檔。
其實這種文藝片,謝森一開始并不打算大範圍在商業影院上映,但是發行公司Europa Corp卻極力主張在美公映。其一,是Europa Corp對《同渡生》奪獎寄予了非常高的期望,也在前期運作中投入了許多精力,因此對這部片子不乏信心;其二,是因為美國擁有着廣泛同志市場,一旦上映,雖然不期望票房能與好萊塢大片持平,但保持愛情電影的正常水準恐怕不是問題;其三,Europa Corp已經開始了對《同渡生》入圍奧斯卡的運作。
有錢最大,在公司的決定下,謝森自然雙手贊成。
至于國內……呵呵,謝森向幾個面熟的媒體記者微笑了一下,“請大家關注視頻網站的消息吧。”
展映大獲成功,謝森立刻自掏腰包請來到戛納的劇組同仁吃法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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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以圳雖然不是第一次出國,但卻是第一次來到法國,對傳說中“正宗的法式大餐”更是充滿向往。
當然,最令他激動的是,他居然被安排與謝森的妻子,影後王希韻挨着坐!
身邊坐着一個舉手投足皆是風情的女人,陸以圳緊張地連焗蝸牛都不好意思吃了。
與他相反的是,王希韻一點沒有端架子,作為陪同謝森出席的女主人,她全程都保持着恰到好吃的熱絡,見陸以圳操作不好,甚至放下自己手中刀叉,輕聲問:“小陸,我來幫你吧?”
天啊!如沐春風!
真是女神!
然而,即便有這麽一座被國人稱為“無法超越、無法翻版”的女神在身邊,陸以圳的神經,卻還是輕而易舉被坐在他對面的容庭牽引住。
主菜剛剛上來,容庭就忽然摸出了放在西裝內兜的手機,緩慢地蹙起眉頭。
他很快放下手中叉子,擡頭向謝森致歉一笑,接着拿着手機離開了座位。
陸以圳忍不住好奇起來,在法國的晚上,國內的淩晨,會有什麽人在這個時候給容庭打電話?難道是邵曉剛或小郝?不應該啊……這種場合,若非出了天大的事,這兩個人怎麽可能打電話來打擾容庭?
走廊裏,容庭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陰沉。
電話那端帶着幾分調笑的聲音不斷傳來,猶如刺耳魔音,讓他恨不得直接将手機掼在地上。
“我相信,不僅有我一個人了解關于你的那則新聞,你當然可以拒絕我,畢竟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左右戛納的力量,不是嗎?”
“威廉姆斯先生。”即便不是母語,也絲毫不影響容庭咬牙切齒念出這個名字,“我想我應該再向您重複一遍,您所提到的新聞,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我的工作室已經多次對外澄清,而我本人,也拒絕為了一個獎項而作出任何領域內的交易。”
威廉姆斯隔着電話再次輕聲笑了起來,“哦,不,不,我的寶貝兒,這不是交易。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是真正的欣賞你,欣賞你精湛的演技,對角色完美的诠釋,還有你性感的身體。我想你不知道,你在電影中是那麽迷人,我光看着你就硬-了。”
容庭額角的青筋明顯繃起,他身體另一側的手緊緊握拳,抵在牆上,“感謝您的厚愛,但是,我絕對不會對任何一個濫交者感到興趣,再見。”
言畢,他立刻挂掉電話,對着牆,無聲地罵出一個極髒的字眼。
他強自做了幾個深呼吸,讓神情恢複平靜,接着重新回到了餐桌上。
在展映成功的巨大歡喜之下,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容庭這裏的異常。
直到結束餐敘,大家各自回了房間休息,陸以圳這才發現容庭的不對勁。
“師哥,你幹什麽呢?”同住一間給陸以圳得到了天然親近容庭的優勢,兩個人晚上一般都是一起聊天或者健身度過。
但是今晚的容庭顯得格外安靜,或者說消沉。
他一個人仰躺在沙發上,不時翻翻手機,接着就是捂着眼睛,不知道是困乏,還是在想事。
陸以圳一開始不太敢打擾他,生怕他有什麽急事,他就只好一個人在卧室裏玩單機鬥地主……連着贏了十來把之後,他探出屋子去看,容庭居然還保持着那個姿勢,他雖然感到奇怪,卻終究沒有上前打擾。又贏了五六局五子棋之後,陸以圳憤慨地把手機丢到一旁,實在忍不住,跑出去找容庭了。
容庭緩慢地将手挪開眼睛,側頭看了眼陸以圳,接着他淡淡一笑,“想點事,你要是困就先睡吧。”
來到法國之後,陸以圳直接将安眠藥物打入冷宮,憑着與容庭玩“我蹬我被子,蹬完我被子,再搶你被子”的游戲,睡得格外香甜。
不過,陸以圳卻并沒信容庭的話。
他走到沙發前,考慮到一米八的容庭已經把一個長沙發占得滿滿當當的,他之好在地毯上盤腿坐下,“有心事啊?我看你從晚上就興致不高,出什麽事啦?”
以陸以圳一等一的察言觀色,豈能看不出症結其實就是晚上那通電話,不過畢竟電話內容是人家隐私,陸以圳并沒有直接問出口。
容庭避開了陸以圳的眼神,仰頭望着天花板,“以圳,你信不信命?”
陸以圳愣了下,很誠實地回答:“以前不信,拍完《同渡生》信了。”
容庭哂笑,“怎麽這麽說?”
“你還記得我和你講過我媽媽的事情吧?媽媽以前過得很不好,我爸騙了她很多錢,然後和別的女人一走了之,我姥姥、姥爺又去世得早,所以我媽就一個人帶着我,一直特別辛苦。可是她還是把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找回來了,她重新組建公司,白手起家,後來又遇到我繼父,現在在美國過得潇灑快樂,還有成就感,她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很多,所以我一直相信,這世界上,人定勝天,沒有什麽人注定倒黴、注定失去、注定不幸。”
容庭聽得專注,不知覺中,又重新對上了陸以圳的眼。
他想起在《同渡生》開機之前,他還在為上一部電影《連城》宣傳的時候,謝森曾經打電話和他說,陸以圳天生就有許由的影子,一個人的眼睛就能看出他是什麽人。
此刻,容庭終于認同。
每當陸以圳說到什麽他深以為然的理念或者信仰的時候,眼底都閃着非常動人的光,好像憑着這個信念,他就是永遠打不倒的巨人。
無所畏懼。
容庭側過身,改為與陸以圳面對,“那現在呢?你不再相信這些了?不相信人定勝天?”
陸以圳莞爾一笑,眼底融開一點暖意,“不是不信這個,是我覺得,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力量……趙允澤就沒有。許由的出現其實就是他的轉機,他為什麽不肯活下去?只要警察趕到了,賭債擺脫了,他就可以和許由很幸福地活下去,可他卻選擇了死。他之前活得太一帆風順,所以摔得也很慘,可是再慘又怎樣?又不是沒有爬起來的機會了。”
原本還有些低落的容庭,聽到這裏居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對趙允澤太多怨念了,我看你得病,多半是咽不下被抛棄的這口氣。”
陸以圳也有點不好意思,他習慣性地坐在地毯上扭了扭身子,片刻後,重新續上了自己的話,“其實我不怪趙允澤,我覺得許由應該也不會怪他,我們都知道趙允澤其實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性格就是這樣,被保護得太好,經不住壓力,所以許由當初才會不顧一切地幫他,和他離開,只是他也太渺小了,他幫不到趙允澤。”
說到這裏,陸以圳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去将心裏的陰霾揮散,“而我也是因此才覺得,人定勝天這四個字,大概還是要分人,相信它的人,它就是對的,不相信,它就是四個毫無意義的字。如果這麽說的話,那其實還是要看命啦!”
說完,陸以圳忽然覺得自己的話完全是在繞圈子,他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哎呀,說得亂七八糟的,你還是別聽我的了……”
然而,容庭卻忽然露出一點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他微有一笑,“沒關系,我和你一起相信人定勝天。”
一周之後,戛納電影節閉幕式如期而至。
容庭、陸以圳,再度并肩亮相閉幕式紅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