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容庭的眼神迅速尖銳起來,也根本不留情面地反手扼住對方的手腕,“威廉姆斯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影片快要開始了,我想我們應該結束對話了。”
威廉姆斯挑唇輕笑,“你的電影,我當然會好好欣賞,不過我還是很好奇,有關于你的那則新聞……”
“我想你誤會了。”容庭面色冷寒,“那是一則不實的消息。”
言罷,他立刻轉過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陸以圳見他終于回來,忍不住眉眼飛揚,“容哥!你和威廉姆斯說了什麽?我看你們聊得很好啊!他是不是……”
“閉嘴。”容庭刀鋒似的眼神立刻刮到了陸以圳的臉上,幾乎是一瞬,陸以圳的笑容僵住,他自然也注意到,容庭整個人的氣場都與适才截然不同,眼神、情緒,還有緊握的拳。
陸以圳試探地摸了摸容庭的手指,“師哥,出什麽事了?”
容庭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遷怒,他深吸一口氣,雖然沒有露出笑容,但臉色确實平靜許多。
他将自己握拳的手背到了身後,“沒事,看電影吧。”
随着容庭話音落畢,放映廳內的燈光漸漸轉暗。
黑暗的屏幕上,漸漸開始出現制片公司的LOGO.
陸以圳最後看了眼容庭,對方看起來好像确實沒有什麽事,眼神專注地對着大熒幕,似乎只是不願在電影前多說話而已。
他不好意思再多話,只能轉回目光,落在眼前的熒幕上。
是一片漆黑。
淅淅瀝瀝的雨聲。
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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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容庭低沉的旁白聲響起。
“我一生,沒有去過很多地方……”
畫面轉亮,趙允澤騎着自行車,迅速地穿過校園的林蔭道,是盛夏,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帶背心,結實卻不誇張的肱二頭肌在灼熱的日光下顯得格外有力。
作為被邀請在席的國內著名影評人歐永,也是今年“一種關注”單元的評委,一開場就被容庭的形象震驚了。
從華星影視的當家小生,到如今電影圈裏,年輕一代演員的領跑者,容庭已經太久沒有飾演過這樣青澀的人物,但是,他依然輕而易舉地露出屬于二十歲少年所特有的,張揚的笑容,沒有社會人的污濁,沒有故作老成的死板,容庭一貫以成熟形象示人的面孔,居然可以将校園裏大男孩的風采一展無疑。
歐永低啧一聲,還沒來得及将這樣過分青春的場景看個夠,畫面迅速剪接,又是趙允澤跟同學一起坐着老舊的綠皮火車,在卧鋪間打牌高歌。
鏡頭從近景向後拉,人物被車窗局限在了小小的畫框中,這象征着年輕人的局限。
再一個轉場,是綠皮火車漸行漸遠,鐵軌延伸到天地的盡頭,昭示着趙允澤的遠行,還有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正在奔向盡頭。
“也沒有遇到很多人……”
九十年代的城市,街道上滿是自行車,趙允澤正在到處發着傳單,雖然炎熱辛苦,卻努力對每一個路過的人釋放笑容;轉場,綠茵地上,他一個飛踢,足球闖入球門,是一片歡呼與吶喊,趙允澤大笑着和隊友抱在一起。
最後,鏡頭切到他的家鄉,灰蒙蒙的雨天,趙允澤背着巨大的行囊,跟在父親的身後,走在街上,東張西望。特寫鏡頭下,趙允澤的眼神裏有着顯而易見的陌生。
“更沒有愛過誰。”
此刻,畫面裏出現許由,他推着三輪車停在錄像帶出租店門口,随着鏡頭的推進,他動作忽然一頓,眼神落在某一點上,迸發出晶亮的光芒,他嘴角慢慢浮出一點矜持的笑,卻有着無法遮掩的朝氣。
随着許由的目光搖轉鏡頭,他望着的,便是身高挺拔,氣質與小鎮上其他人完全不同趙允澤。
趙允澤與他四目相對,眼神交錯。
在趙允澤一邊走,一邊回頭觀察許由的過程中,片名從熒幕下方亮起,同渡生。
歐永迅速意識到,整個旁白,其實完全是畫面的反語,容庭在旁白中全然不同于電影內的張揚,很可能是在暗示接下來故事的走向,是不盡如人意的。
他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鏡頭裏的主角趙允澤,從都市裏暖色調的快節奏生活,迅速被拉回到了小鎮冷色調的氛圍內,每一個鏡頭的時間都在不動聲色地延長,影片的節奏漸漸慢了下來,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隐而待發。
悠揚的片頭曲響起,是大提琴與小提琴的重奏,在旋律裏,兩位男主人公的生活以交叉蒙太奇的形式展開。
一邊,是趙允澤被父親勸說着退學,他這才得知父親陷入賭博的泥淖,已經負債累累,無力繼續供讀;而另一邊,是許由安逸地生存着,每天蝸居在小小的錄像帶出租店內,卻日複一日的孤身一人。
趙允澤身上過分陽剛的性格,讓歐永很難揣測他是怎麽愛上許由的,不過……每當鏡頭剪到陸以圳這裏時,歐永都會忍不住一笑。
這個男孩兒實在太青澀了,鏡頭裏的他雖然足夠從容,卻完全是個孩子長相。
他帶了點惡意揣測,不知道一貫分不清東方長相的諸位歐美觀影人,是否會懷疑容庭最後在亵童。
片頭曲在趙允澤父親慌亂的腳步裏收尾。
歐永稍顯放松的心情立刻繃得緊了。
賭場的人正一路窮追不舍,趙允澤的父親在拼命逃着,狼狽的形象與頂天立地的趙允澤實在相差太遠,很快,身後的人月追越近,追債人甚至還牽了兇狠的巨型犬。慌不擇路之下,趙允澤的父親大吼一聲,縱身跳進了河裏。
是一個猛地推近的特寫鏡頭。
所有觀衆的心都被猝然抓緊。
顯然,趙允澤的父親根本不會凫水,他撲騰了兩下,很快沉了下去,黑色的水面上浮起一連串的泡。
畫面淡出,翌日,趙允澤捧着父親的遺像,走過整條街。
歐永看到這裏忍不住擡腕看了眼表,開場居然已經快有十分鐘了,他完全沒想到,謝森這部電影居然還會采用如此精彩快速的剪接,時間的流淌幾乎悄無聲息,他也沒有感受到的電影的無聊。
相反,在短暫的走神後,他迅速投入了劇情裏。
雖然是送殡,但趙允澤的臉上不見淚痕,唯有微紅的眼眶,和堪稱冷靜的面孔,他攙扶着自己罵罵咧咧的母親。開場時,這個年輕人臉上倜傥開朗的笑容銷聲匿跡,只剩下灰霾天幕裏,一雙冷倔的眼。
作為家裏唯一能夠承擔勞力的男人,趙允澤迅速從鎮子上找了一份工作,月薪他等不及,死活磨着老板換來了周薪。
每個禮拜的周末,短暫的休息他都要面對父親賭債的折磨,僅有的工資不夠填父親賭債的零頭,他只能和母親商量着,從家裏的積蓄中一點點往外拿錢。
巨大的精神壓力,讓趙允澤這個角色再次發生轉變。
他有怨,只是不說,每一次送走賭場的人,都長久地坐在父親的遺像前與之對峙。
凜冽的眼神透過屏幕映射到每一個觀衆的心底,都會為之一顫。
而終于,他在無數次路過那家影碟出租店的時候,忽然有一日,走了進去。
他心裏知道,第二天便是周末,要還錢,要聽母親的抱怨與罵言。
而總是坐在玻璃窗前,目光堅定卻包容的許由,成了他不自禁向往的避風港灣。
當觀衆為這段感情發出苗頭而激動時,歐永卻不由為謝森的心機一笑,電影錄像帶這一意向在電影裏看似是個随意的設計,但其實藏了不少謝森的暗喻在其中。
如今花花世界,多少電影成了人們逃避殘酷現實的避風港。被渲染得過分美好的電影世界,就像是一種致幻劑,它既可以給人們慘淡的生活來一點美好的向往,也可以遮掩一點現實中的不完美。
從第一次兩人在影碟店的交流,到後來趙允澤幾乎控制不住腳步的前往,兩人之間的感情漸漸浮出水面。
歐永敏銳地發現,雖然多次出現影碟店的場景會稍顯單調,但兩個男主在這一間小小房子中的對手戲,卻是張力十足。從一開始暧昧中的相互挑逗,到趙允澤卸下心防,敢于在許由面前徹底暴露情緒。
他從來沒想到,容庭居然非但敢接下這部同志電影,甚至敢在這裏面接連表現出歇斯底裏的崩潰,和一個男人最忌憚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情緒——自卑。
當然,這個他到現在還不能立刻想起名字來的新演員,表現得也是可圈可點,從對趙允澤隐隐有意的期許,到無聲的包容與安撫,都有着恰到好處的表達。
尤其是當許由在得知趙允澤根本無力償還巨額賭債之後,立刻下定決心,賣了影碟店和自己的房子,替他還債。
何等果決,何等男人的行動。
陸以圳将這種極勇敢的內心,和略顯纖弱的體質完美結合在一體,再渺小的人,也能釋放出足夠打的力量。
即便他愛着自己的同性,但從不代表,他會就此成為一個人的依附。
“我替你還債,這樣你就只欠我一個人了。”
許由始終記得趙允澤的話,他抱怨,為什麽他什麽都沒有做,卻虧欠全世界。
而如今,許由雙手奉上他一個不曾虧欠的世界,還有永遠都要和他無法割裂的自己。
趙允澤終于懂了。
懂許由的情,也懂自己的心。
可惜,許由的錢根本填不滿賭債的無底洞,還了底錢,還有利息。
他們開始亡命天涯。
騎着一輛自行車的流浪。
前行的工具是這樣單薄和脆弱,似乎在一開始就暗示,他們根本走不遠。
接連兩次,險些被賭場的人追到,逃亡賭債、逃亡社會的快樂也很快被他們揮霍一空,結束最後一場耳鬓厮磨的狂歡,趙允澤替許由蓋好被子,悄悄離開了他們入住的小招待所。
他一個人騎走了他們兩個人的自行車。
金黃色的林子裏,當趙允澤被追債的人暴打時,電影中再次響起旁白。
“我用一個晚上思考怎麽向許由道別,但最後還是沒有和他說一句再見……大概,在我離開的時候,已經做好再也不見的準備。”
所有的觀衆都沒有想到,趙允澤會就這樣死了。
死在自己的手裏,死在功虧一篑的放棄。
許由筆直地向前摔去,所有觀衆的心都跟着許由的動作滑出一個抛物線。
謝森似乎并不甘心只在這裏讓觀衆心碎,随着許由在筆錄時的一句“我們是朋友”,再到片尾不斷摔倒在自行車前,歐陽露露幾乎完全無法理智地去欣賞這部電影,她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
直到許由推着車,一個人,漸行漸遠。
電影結束了。
容庭深吸一口氣,這部電影實在壓抑得可以……連他都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效果。
然而,只是短暫的黑暗。
電影片尾卻沒有像其他電影一樣,直接再黑色的熒幕上滾出CAST.
大熒幕上重新浮出光亮,容庭微微蹙眉,不由有些訝異……這種參賽影片,難道也要搞彩蛋?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偌大的屏幕上,竟然再次出現陸以圳的身影。
是整部影片倒數第三個場景,在筆錄的房間內,許由一個人坐着。
沒有一句話解釋他為什麽坐在這裏,也沒有任何字幕交代這個鏡頭應該出現在電影什麽位置。
只是一個對着他的鏡頭而已。
畫面裏,許由肩膀顯得十分僵硬,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格外緊張似的繃着,他抿着嘴,一言不發,眼神卻孤冷的吓人。
這是個長鏡頭,若非他不時眨動的雙眼,大家幾乎要以為這只是一個定格的畫面了。
過了大約半分鐘,就在許由這樣的狀态下,畫框右側開始滾動演職人員表。
而他仍然一個人坐着。
直到所有的名單出列完畢,許由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
在場有經驗的導演和演員都開始看表計算時間了,将近五分多鐘的長鏡頭,鏡頭中的人物竟然一動不動保持一個姿勢,這……怎麽可能做到?!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快要對這個鏡頭失去耐心的時候。
畫面裏的許由,終于有了變化。
他眼角在無聲中滑出一滴淚,緊接着,他擡起手,将這滴淚擦掉了。
再然後,他雲淡風輕地站起來,走出了畫框。
所有人都為這個結尾的設計而震驚,卻也是醍醐灌頂般,忽然明白了最後這個鏡頭的含義。
許由在對着自己滿心巨大的悲痛負隅頑抗,他怪罪趙允澤的抛棄,因此再難過,也不願表露出一絲一毫的傷感。
整個僵硬的畫面是許由內心鬥争的過程。
而最後的結果,就是那一滴眼淚。
他沒有辦法不愛他。
所以,同渡生的意思是——
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活着,你走了以後,我便是失去感情的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