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于彩虹之上

第1章 一 乖

顧淋接到消息的時候其實正在上課，手機震動了好一會他才得空拿起來看了眼，然後又挂了。

結果挂了電話又來，于是他只得跟這群初中生臨時布置個課堂作業，然後打開教室門接了電話。

他教歷史，課堂作業布置的是背誦，打算接完電話回來抽查，但是沒能抽查上，挂完電話腳步又急又飄的請了假買了機票往家裏趕了。

他媽死了，腦溢血。

顧淋是單親家庭，要不是二十歲時幹了件破事，他也不會千裏迢迢的逃到北方的這個小縣城裏當老師，大學剩了一年半就退學了，在社會上折騰了幾年自學考了個本，然後又考出個教師資格證才慢慢的将生活穩定了下來，現在還有個不大的房子，雖然房貸還沒有還完。

可他活到現在，三十八了，即使是剛離開時最開始又苦又難的日子裏，他還是小心翼翼的給他遠在南方的母親和兒子每月的寄生活費。

可上個禮拜他才把錢打回去，還想着今年過年要不回去見一面吧，總這麽的也不是辦法。

但怎麽今天人就沒了呢？

顧淋想不明白。

顧淋回去的時候什麽也沒拿一人一手機就這麽光禿禿的回去了，踩着熟悉的泥巴路回到他出生的鄉裏，就只見到了他媽那黑白的照片。

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家裏親戚連葬禮都辦完了才聯系上顧淋通知了聲。

顧淋在空蕩蕩的家裏轉了一圈，面無表情的四處找了找——奇怪，他不還有個傻兒子嗎？

傻兒子就是傻兒子，智力停滞，十七歲了智力還只有五六歲的樣子，顧淋是知道的，所以以前他拼命賺錢給他媽去治這病，但吃了不少藥，看了不少醫生也沒好。

後來就放棄了。

傻兒子也是兒子，何況傻人還會有傻福呢，傻就傻吧。

你看，他還是打聽了消息的，就是不敢去見，偷偷摸摸回來過幾次也沒敢去見。

顧淋暴躁的打翻了桌椅，他不怎麽喜他的傻兒子，可他媽喜歡。顧淋翻完桌椅摸出手機。

顧淋樣貌不錯，濃眉大眼，鼻子也挺，他嘴唇顏色挺淡，個子一米八多，但不壯，上課平光鏡一戴就斯斯文文的一個人。

年輕那會也确實是個比較軟和斯文的人，如今脾氣不好了許多。

顧淋不怎麽想見到他的傻兒子，那就是紮心裏的一根小刺，□□會滋滋的冒血，只能留着，可留着也難受啊，于是只能忽視了。

電話打通了，顧淋脾氣發洩了一通好了不少，他平靜的道:“大姨，顧茂呢？”

顧淋去的鄰居家接的他兒子，他姨沒帶走，聽說他要回來就把人留在了鄉下。

鄉下的鄰居不是出門旁邊就是，而是水田路走上幾道才能到得了，好在顧淋還有些印象，那個鄰居是個胖乎乎的大叔，小眼睛，無論大笑還是微笑眼睛都會是一條縫。

顧淋鞋子褲子上都是些泥土，他沒在意髒不髒，如今十一月了，他比較在意冷不冷。

挺冷的，不是北方那種冷風往臉上骨縫裏鑽的那種冷，是那種濕乎乎的冷。顧淋搓了搓手，推了下眼鏡看着那鄰居家小竹林邊上的少年。

看起來十六七歲的樣子，帽子圍巾手套一樣不少的裹在在身上，劉海剪的很乖，貼在白乎乎的皮膚上，拿着根木棍蹲在地上戳着什麽。

顧淋看了一會，覺得看着就挺傻的。

少年戳膩歪了，站了起來，扭頭就看見了顧淋。

個子不高不像他。顧淋心裏這麽想着，然後看着少年瞪着本就圓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大喊道——

“拔拔！”

……

音都發不準嗎？

少年小跑過來站在他面前。

顧淋低頭仔細的看着他，還是少年沒有長開，線條都比較圓潤，白白的，眼睛就像雨過天晴的天空一樣幹淨明朗，睫毛那個長那個翹。

他看了好一會，覺得眉毛鼻子嘴挺像他的，特別是嘴，顏色很淡。

眼睛……随了媽。

“爸爸？”少年歪着腦袋，張開雙手“要茂茂抱抱你嗎？”

又叫對了……顧淋還沒想完又愣了，他語氣是慣來教書時的嚴厲，“抱什麽抱？”

顧茂愣了一會，然後哆嗦了下，眼神委屈。

顧淋:“……”

顧淋:“沒，沒吼你。”

顧茂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從厚厚棉服的兜裏拿出照片又看了看，然後擡頭又喊道:“爸爸！”

顧淋眼尖看到了，那是他的照片，年輕的，對着鏡頭笑的燦爛無比。

“……不要對着人就要抱抱，你是大人了。”顧淋別扭道。

顧茂乖乖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張開手說:“奶奶說了，要是見到爸爸就要抱抱他，還要對他說句話！”

“什麽話？”顧淋沒看他張開的雙手——這麽大的人抱着像什麽話。

顧茂想想說:“得抱着說。”

“……”

顧淋偏頭看了眼門口，沒人。于是他快速抱上去，滿懷的冷氣，還有絲絲的奶香氣，他有點嫌棄，怎麽還喝奶……

“爸爸，我愛你！”

少年的聲音沒有絲毫羞澀，緊緊的抱着他。

顧淋愣着，一個字也沒冒出來。

少年歡歡喜喜的松開他，看着顧淋依舊嚴肅的臉又說了一遍，“爸爸，茂茂愛你。”

顧淋耳朵通紅的伸出冰冷的滿是繭子的手捏了把少年白嫩嫩的臉頰。

顧茂被照料的很好，他這麽一捏，臉上就紅了一片，少年沒喊疼，眼淚卻冒了出來，在眼眶裏打轉。

顧淋:“……”這麽嬌氣？

少年像是生氣了，可面前是奶奶誇到現在的爸爸，于是他也沒哭鬧，就委屈巴巴的後退了兩步。

“……顧、顧淋？”一個聲音響起。

顧淋回頭看了眼——呦，雖然頭發白了，還是那個小眼睛的大叔。

“你來……接茂茂走嗎？”大叔有些猶豫，他仔細看着顧淋，眼睛眯起——顧淋變化不大……單純指樣子，那小孩鬧出那件事的時候大家都驚了，第一反應就是，這孩子開什麽玩笑，顧淋啊，那個乖寶寶怎麽可能呢？

可無論怎麽不可能，事實在眼前。

大叔看着顧淋人模人樣，頭發向後捋着，可能趕的急，頭發淩亂着，散落一些在額頭上，鏡片單薄，丹鳳眼下是濃濃的墨色，紅色的血絲溢滿眼眶，看着有些兇煞之氣……

……

大叔瞅着顧淋那冷漠的模樣，覺得自己這眼差的，他又看了眼委屈的顧茂，有點心疼這傻孩子。

顧淋覺得自個心髒上還有些刺，以前看不到，現在看到了，怎麽看都不順眼，還鈍鈍的疼，他煩躁的抓了把頭發，牽着顧茂的衣袖，勉強露出個笑容，“叔，顧……茂茂我帶走了，明還得趕回去。”

大叔張嘴，想客套說句留下來吃頓飯，結果顧淋拉着小孩跌跌撞撞的走了。

小孩歪歪扭扭的回頭對他揮揮手。

大叔鼻子一酸，別過頭，沒一會他又轉了回來，想跟顧淋說聲讓他慢點，人小孩跟不上。

結果顧淋不耐煩的停住，彎腰直接把裹的圓滾滾的少年扛了起來，大步流星的走了，走的活像什麽都沒扛一樣麻利。

大叔閉了嘴。

“拔拔，去奶奶那裏嗎？”回到家，顧茂蹲坐在門檻上，托着還帶着嬰兒肥的臉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顧淋問。

顧淋收拾着行李的手頓住，半響他慢悠悠的擡頭，“你知道你奶奶在哪？”

“天堂啊。”顧茂笑道，然後他皺着眉頭，小聲說:“可叔說天堂很遠，我一個人去不了。”

顧淋覺得這麽可以這樣呢，就算他兒子傻也不能騙他啊，又不能騙他一輩……嗯，說不定還真能騙一輩子。

于是他道:“嗯，天堂特別遠，顧……茂茂你的走一輩子才能走到。”

顧茂愣了，他歪頭問:“一輩子多遠啊？茂茂可以走到嗎？”

顧淋頭也不擡，“很遠，茂茂男子漢，可以走到。”

語氣敷衍，可顧茂聽不出來，他感覺爸爸誇了他，于是很開心的接着問:“那要往那個方向走啊？”

顧淋道:“西邊。”種種跡象表明，如果有天堂，那麽十之八九在西邊，顧淋堅信。

然後周遭就安靜了，顧淋沒擡頭，松了口氣，覺得養孩子對他來說可能有些困難。

顧茂一直沒說話，顧淋就輕輕松松的收拾了兩個箱子行李，裝好了之後，他目光落在自己房間的門上，半響，移開了目光。

以後回來……再說。

……其實也沒什麽可看的，裏邊大概還是他走時的模樣，被媽收拾的幹幹淨淨的。

顧淋扭頭就走。

顧茂站起身，跟着他，“現在就走了嗎？”

顧淋回頭，把行李箱一個一個拖出來，然後讓顧茂坐在這裏等着。他急沖沖的去了他媽墓前，那墓是他們祖祖輩輩的地，他一眼看見了新墓，剛要跪下又停了——紙錢都沒有。

他恭恭敬敬的雙膝跪地拜了拜，然後面無表情的站起來，“媽，我會照顧着茂茂……每年，都帶他回來看你。”

“……”他停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偷偷摸摸的回來了幾次，可他媽卻沒有看見他一次了。

顧淋回去的時候天暗了，墓地不遠不近，走着來回半個小時多一些，回來時顧茂在原地一動沒動，見着顧淋的時候開心的喊了聲爸爸。

顧淋突然對他心存感激——他媽還能開開心心的，也多虧了他這傻兒子吧？

他多出了耐心，做飯給顧茂吃了，還收拾好了他，讓他安分躺上床，目光沉沉的盯着兒子睡着才離開，在門口站了會，偷偷摸摸的跑到他媽的屋裏，拿起那張兩人的相片看了會，鼻尖不知道何時酸澀了起來，眼淚盈滿了眼眶。

媽的，他才三十八歲！安秋芳，你真舍得你兒子這麽小還要帶個羅裏吧嗦的兒子？

靠。

顧淋蹲下身，心裏亂七八糟的罵着，把那冒出來的一點點軟弱給狠狠的掐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