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賈代善亡
這一瞬間,兩代帝王視線相撞,若有若無的低壓彌漫在空氣中,似乎連氣流都凝滞。透着金黃的光線,空氣中細細的灰塵漂浮,若有若無的籠罩在同樣黃燦燦的身影上,平白的添了一份黑霧。
賈赦眼珠子一轉,凝視了面色暗黑的徒律,心提到嗓子眼,輕手輕腳的拉着賈琏,然後擡腳準備走人。太恐怖了!
賈琏只是握緊了賈赦的手,一動不動,眼睛朝賈赦眨眨,面露好奇,非常想留下來看老子訓兒子!反正,他沒來由的心裏湧出一股篤定的信念,上皇是真護着賈家,只不過有種微妙的違和感。餘光瞥見“狗皇帝”正暗搓搓的打量他爹,賈琏忍住眼珠子朝床榻上的賈代善掃一眼。
除了這種設想,哪還有其他可能讓皇帝甘願插刀相護呢?
啧啧~
上皇看着賈琏一副小學究的模樣搖頭感嘆,又瞥一眼賈赦戰戰兢兢的忐忑模樣,哪還有心情跟徒律周旋,“老六你既然來了,也不妨一塊坐下聽聽吧。”朝臣話語一頓,上皇眼色裏忽然就帶了一絲審視瞧了一眼徒律,然後頭飛快一轉,看向賈赦,恍若多年相熟的老友般,熟稔的倒苦水,“赦兒啊,想來朕若是跟老賈一般有你這麽個聽話孝順的孩子就好了,個個精明的……”鼻音冷冷一哼,冷冰冰的直勾勾的刺向屏風,“都欺負朕老了~”
賈赦聽着那最後一句還帶着上翹的尾音,忍不住抖了抖。
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徒律的瞳孔輕輕一縮,帶着疑惑的目光看了一眼太上皇。
太上皇:“……”
眼睛眯細了起來,太上皇冷哼一聲,端起茶盞輕輕撥弄茶蓋,無比冷酷,淡然的開口,“既是如此,戴權,開始吧。”
“是。”戴權輕聲應諾之後,朝外而去。不多時,便聽得驚堂木一拍,有一聲厲問道:“賈政,你還不快從實招來,免受得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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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聞言下意識的抖索一下,牙齒上下打顫着說不出話來,眼眸死死盯着眼前一字排開的刑具,額頭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的滑落。
他快要瘋了!
好不容易中了舉,打算回京籌劃一番,卻不料成為魚肉,任人宰割。
他明明什麽事情也沒有做,為什麽會添上謀逆的罪名?
賈政眼眸露出痛苦的神色,喊冤:“大人,學生冤枉啊!!”他絕對不可以被上刑,先前被關押的同案犯,一朝進了密室,出來之後完全人不人鬼不鬼。
“冤枉?先前,禦林軍奉命包抄忠成王府,在外書房,難道不是你與王府客卿在高談闊論?”慢慢的說着,堂上之人掃了一眼賈政。
沒有嘲笑也不是鄙視,只是陳述事實,卻不帶一絲善意的感覺,賈政一瞬錯愕之後,滿是痛苦,高深跌哭道:“望大人明鑒啊,學生真得一無所知,只不過……”浮現出被人破門而入抓捕的那一瞬之前,賈政面臉皆是痛苦之色。他不過是良禽擇木而栖罷了~
自冬祭叛亂開始,整整十日,忠成王的軍衛一直占據上風,他孤身一人身為質子活在王府裏,自然要水往高處走。況且,他隐約也知曉父親背後的主子是誰。
只要忠成王爺成功登寶,他便享有從龍之功。
但從未想過竟然到了最後一步功虧于潰!
不知道,這次母親是否逃過一劫,能如往常一般救助他出水火之中。
“只不過學生舔為榮國府嫡次子,王爺……不!那個亂臣賊子聽得外面瘋言瘋語,兀自認為學生得父母喜愛,想要借我威脅父親而已。”賈政急急忙忙說道,眼眸閃現出一道亮光,“對,先前那個反賊還寫過書信向要挾,大人,您只要一查,就能證明學生清白,我真的是不敢啊!”
聽着賈政一股腦兒的哭訴證明自己的清白,原本在臺上的刑部侍郎,上皇心腹蔡臨剛想拍驚堂木,不料戴權輕輕一扯袖子,遞過一張紙條來,看着上面剛勁峻拔,筆畫方潤整齊的字跡,身子一僵,扭頭凝視着屏風。
“主子說,便按着皇上所寫的問吧。”戴權身影一移,擋住蔡臨的視線,附耳低聲說道。
蔡臨腦海閃現種種,沉吟片刻,眸子閃現寒光,望向賈政,手擡起一拍驚堂木,面無表情道:“既是如你所言威脅京城節度使,可憑什麽忠成王篤定綁架你能威脅得住榮國公呢?”這種邏輯狗屁不通的問題竟然皇帝寫得出手!簡直是對刑律天大的亵!渎!
“我……”賈政本想脫口而出因為誰都知道我是榮國府最受寵的孩子,但是話還未出口,倏忽意識到忠成如今是反賊,如今成王敗寇,父親已經跟謀逆牽扯在一起,賈家也會因此落敗。但就算落敗……賈政心噗通噗通直跳,他是嫡次子,次子,不同長子,既定的未來家主,定要斷頭臺上走一遭,只要有人周旋,他就還有活命的機會。
誰叫他是次子呢,一分家,就沒有榮國府的榮光,就不在是嫡枝嫡脈。
心頭湧出一絲的竊喜,賈政面對死亡威脅早已顧不得其他,痛哭流涕道:“大人,這說來也是那些小人謠傳罷了,而且恰巧也證明了謀反之徒是個昏聩小人,連最基本的謠言止于智者都不懂!榮國府乃是勳貴世家,最是講究禮儀,我不過次子,又豈敢事事越過大哥?侯門府邸庭院幽深,外人只窺伺外在一二便道我賈政受盡父母偏愛,這話又怎麽當得了真?殊不知這世間還有捧殺一詞……”
正說話間,忽地“嘭”得一聲,傳來陶瓷落地發出清脆的響動。
蔡臨嘴角一扯,忍不住蹙眉,凝視着桌案上的茶幾,他要不要敲碎了?正思忖着,沒想到裏面發出的響動越發大,有腳步聲往外沖來。
“捧、殺?!老二,你給老子我捧一個看看!”賈赦氣的胸膛上下欺負,面紅脖子粗,“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卑鄙無恥不忠不孝的小人!”
賈政兩眼直勾勾的瞪向突然蹿出來的賈赦,面目便扭曲至極。眼前的賈赦,簡簡單單的只着素服,但面料只一眼,便能看出是上好的雪蠶絲,江南織造每年敬上的貢品,先前賈家逢年過節能的幾匹賞賜,都是與他做了孺袍。白衣飄飄說不出的溫潤如玉。如今卻穿在賈赦身上,在賈家,在他被困天牢,折騰的血色全無,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的時候。
這樣強烈的對比,豈能不怨!
“我卑鄙無恥,你難道就禮義廉恥俱全?”賈政呵呵一聲冷笑,“若是,你怎麽會站在這?此事牽扯謀逆,榮國府該是九族皆斬!”
“你胡說什麽,榮國府什麽時候叛逆了!”
“不叛逆,我怎麽會被人綁架?明明我都已經高中舉人,馬上就要進士及第了!”賈政眼眸透着一股瘋狂,“若是沒有那個該是的忠誠親王,要是父親沒有一心想着光宗耀祖,我豈會淪落到這般境地?最可笑,這一切,得利益的是你這個嫡長子,而我卻成為靶子……”賈政一說,忽地湧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先前的推脫之詞沒準是真的,父母也許在捧殺他。
幾十年如一日的将他高高捧起,卻在他最為榮耀最為關鍵的時刻,讓他成為階下囚。
賈赦雙目兇狠,沖上去狠狠的揚手煽了一巴掌,“你混蛋!”
“……”
蔡臨磨牙的看着眼前吵成一團的兩兄弟,面色陰沉,想狠狠的拍驚堂木讓人閉嘴素淨,但是旁邊站着一尊皇帝,饒有興致的正看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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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沉默的看着徒律追着賈赦跑出去,眼眸一沉,閃現出兇光,臉上挂了層霜似的,冰冷至極。
賈琏立在一旁,忍不住擡手擦擦腦門上的汗,心中愈發忐忑不安,默默的邁着小短腿,噠噠的跑走了。早知道,他也該先前就跟傻爹一塊憤怒的沖出去,而不是留下想仗着自己年齡小,打探一二。
畢竟“狗皇帝”心思他猜得着,有他在,不管怎麽說,他們一家都無恙,可是太上皇卻忽然橫插一杆,是敵是友,太難分辨了。
太上皇:“……”
面色又黑了些,太上皇擡眼,目光冰冷,一言不發,直勾勾的看向賈代善。真是好命,有赦兒替他抱不平呢~先前赦兒有多麽茫然多麽的害怕帝王,如今為了所謂的父親,可以無視帝王之怒禦前失儀,理智失控的沖出去!
早已被吵的清醒過來的賈代善此刻心中萬般不是滋味,嘴唇抖着,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頭微轉,艱難的轉動眸子,眼眶紅腫,帶着滴淚看向太上皇。
想他賈代善,蠅營狗茍一輩子,成王敗寇,認了。
沒想到,最為眼拙的卻是信錯了血脈至親。
老二,那個從胎動開始,他便一直關注的孩子,第一次的蹒跚學步,第一次的握筆描紅,第一次的出門拜訪,第一次的……幾乎灌注了他全部心血的孩子,說他這一切不過是捧殺。
簡直是……
他心目中最佳的繼承人,沒想到将他所學完完全全的加誅自己血脈至親身份。
那一份随機應變的好口才,令人刮目相看。
“咳咳……”賈代善努力的睜大眼睛,看着吐出的鮮血,忽地臉上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轉向太上皇,有氣無力的開口,“皇上,罪臣……罪臣鬥膽,求問皇上為何保賈家?”
太上皇聞言一挑眉,看着似乎被氣的回光返照的賈代善,視線若有若無的往屏風處看了一眼。他是想保賈家,給赦兒留下一個好名聲,但并不代表自己容忍得了犯上作亂的臣子。賈代善“救駕有功”,自然傷的很重,不到半個月就能因功去世。
“大概因為……朕嫉妒吧!”太上皇凝視着依稀的輪廓,聽着吵鬧的聲響恍若天籁一般,嘴角噙着笑意,眼眸淡淡的亮了一亮,“你有一個好兒子。”
賈代善聞言,腦中轟然一炸開,而後一片空白,許久之後,才羞愧的低下頭,緊緊的捂住自己發疼的胸脯。
他當年為何執意要光耀門楣?
這些年忙忙碌碌沉浮在名利場所中,到底是為了什麽?
渾身像是被凍僵了一般,賈代善面色陰沉,忍住喉嚨發癢的酸楚,“皇上,罪臣祈求血書陳情,謀逆……是我一人之責,但老二……賈政,除……咳咳……”雙手緊緊的攥着掌心的肉,賈代善咬着牙,想讓自己神智清醒一刻,見太上皇不為所動,神色冰冷,顫顫巍巍的撕下裏衣,蘸着因劇烈咳嗽而牽動傷口流出的血液,一筆一筆的劃過:【臣密言:臣雖出生公府,卻未忠君之祿,舔為國公爵,對內不能當家主之責,任人唯利,致血脈相殘,迷失權欲……】
賈代善只覺得自己兩眼皮愈發沉重,忍不住想要一點一點合上眼睛,但是心中卻有一根弦緊緊繃着。皇駕在此,若得不到太上皇一絲恻隐之心,整個賈家都會因此覆滅。
老二已經不想去管,老大……這件事,最無辜者,莫過于老大一家。
要知道,曾幾何時,他還拿着當過投名狀。
終于寫完最後一詞,賈代善艱難的撐起身體,從床上滾下地來,朝太上皇重重磕頭,“罪臣求皇上開恩!”
“你錯哪了?”太上皇并未看血淋淋的陳情書一眼,撇一眼賈代善,嘴角一扯,“賈愛卿,朕以為你臨了也會死不悔改,堅持自己無錯呢!”
賈代善聞言,愈發拼命的磕頭,嘴裏反複念叨着,“罪臣求皇上開恩……”
太上皇微微彎腰,看向賈代善,眼眸帶了一絲的陰沉,“朕給賈家一線生機,據聞你家老二尚有一子,此子我會留他一命!”
聞言,賈代善滿是不可置信的眸光,擡眼看向太上皇,一時語滞。
“就當昔年老賈忠心護主,又教導幼主有恩的報酬。”說完,太上皇站直,越過地上雙手支撐跪地的賈代善,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繞過屏風,去看他家赦兒揍人去。
豆大的汗珠從賈代善臉上滑落,配合着滴答的血液,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響動。賈代善聽聞詫異過後,腦子不其然的浮現出一句話,“大概因為他是赦兒吧,赦,寬恕也。”
赦,寬恕。
傳聞昔年太子胞弟誕生前,帝王甚愛之,預大赦天下,免稅三年。
傳聞其早産……
賈代善跪在地上的雙腿止不住地抖,兩眼看向自己煞費苦心的血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難怪,他本是謀逆之臣犯上作亂,卻擁有救駕之功,清清白白的從叛亂之中被摘出來。
這一切,都是賈赦。
或者說,徒赦?
難怪獻藥封祚國公!
腦海浮現種種,賈代善內心悲壯不已氣血翻滾,一口血噗嗤而出,雙目呲牙而瞪,無比扭曲,但胸前起伏一點一點的消減,最終歸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