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樹大分枝
“太太,外邊小人都是些眼皮子淺薄的,我按着您的吩咐稍稍引導了言論走向,但沒料到珍大爺,”賴嬷嬷的聲音壓低了幾分,面色透着焦急之色,“會借助鬼神之說!”她前陣子被老爺抓住把柄,連帶着自己兒子也在府中地位一落千丈,他們一家平白的受盡了冷眼。經此遭遇,他們全家都懂太太的重要性。
頓了頓,賴嬷嬷接口道:“故而雖然此舉挑釁了分家的世俗傳統,但……”
“閉嘴!”賈史氏見人支吾的模樣,也猜測得出外邊的情形--大勢已去!她知道,如今賈代善心意已決,還自己與賈敬配合散布分家謠言,她恐怕要在佛堂呆一段時間,避風頭。雙手緊緊的揪着錦帕,賈史氏環視佛前那袅袅的煙霧,臉色出奇的難堪,“父親那邊至今還沒有回信嗎?”
賴嬷嬷見狀心中一驚,忙不疊的寬慰:“太太,許是因為侯爺病了,大爺他們忙着盡孝伺疾耽擱了!”
“嗯。”賈史氏聞言眉頭蹙的越緊,一言不發死死的盯着面色和藹的觀音佛像,現在境況對她一點也不利,身為女人,一輩子能靠的只有父親,丈夫,兒子。老父已經垂垂老矣,家族事務都放權給大哥,可是大嫂卻不是好相與的,日後能借史家的勢又有幾分?丈夫……一想起分家文書上白紙黑字的話語,順着那些黑心肝的意把她關進佛堂,還把老二趕到鄉下,越老越發昏聩!賈史氏冷哼一聲,也是個不能靠的。唯一能夠期待的只有政兒,期望他能高中,衣錦還鄉。
賈史氏帶着美好的願望骐骥着賈政,但是賈政卻是跪地在賈代善面前,苦苦哀求。
他去金陵可以,但是約定金榜題名,卻是讓他臉上火辣辣的疼。已經連續考了三次了,連個秀才也不是。當然不是自己無才而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每當落第,他都以“天将降大任,苦心智熬筋骨”來勉勵自己三年後還有三年。但當這一切與能否回家,繼承賈家來比,那就是礙眼的溝渠。
“父親,孩兒知曉我讓您失望了,可是若這個家您還在便分開了,大哥出去另開一府,就算有敬哥的計策,可終究與理不合,到時候流言蜚語,那些小人往您身上潑髒水可如何是好?大哥就算鐵了心,分家不分府難道也不可嗎?!”賈政痛心疾首的說道:“如今樹大分枝的謠言已經散布出去,但分家終究會敗壞了名聲。”尤其是他的名聲,老大出府,老二卻留在府裏,讓衆人日後怎麽看待他?
賈代善面色蒼白,不見半點血色,一雙眼睛瞪起,眼球上面布滿了道道血絲,此刻正伸手揉揉頭。在他心裏,即使一時半刻名聲有污,但也沒什麽好計較的,成王敗寇,等過段時間三爺起事成功,誰還會在他眼前不要命的提這個亂七八糟的事情?
而且,那個孽子,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放棄了,大丈夫行事何必扭扭捏捏,拖泥帶水。讓他反而擔心的是素來敦厚的小兒子,實在是那個怨毒的眼色給他留下太大的震撼。
“老二,你就不要在關注此事,多花些心思讀書,早日金榜題名,不然……”賈代善嘆口氣,語重心長道:“我如何把賈家交給你?”
“可是,父親……”賈政聞言瞳孔一縮,露出驚喜的光芒,旋即又面色帶異樣,“可那什麽樹大分枝計策真能唬住所有人嗎?賈家的名聲該怎麽辦?!”
聽人處處維護家族的榮譽,賈代善難得的露出些喜悅之情,松了松口風,“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掙些功名,只要你能金榜題名,能順順利利的把國府的輝煌傳承下去,區區小人幾句中傷又算的了什麽?”
賈政見人主意已定,深知自己多說無益,行禮告退之後,勉強支起似乎灌了鉛坨的雙腿,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剛剛走過了回廊,迎面就碰見林如海而來。
看着對方志得意滿的模樣,賈政眉間一皺,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眸閃現一道亮光,于是面上帶了絲笑意,“還未恭喜妹夫升官之喜!”
“二內兄客氣了。”林如海揚眉笑笑,眼眸打量了一眼神色郁卒的賈政,聯想近日賈家發生的種種,也帶了一絲的憂患。畢竟,婚,兩姓之好。
Advertisement
更何況,他現在雖有探花美名,但終究還缺人脈資源。林家書香門第不假,可終究逃不過“人走茶涼”一詞。他需要賈家的支持,而賈家改換門庭需要書香味。他們守望相助,互相提攜,說實話,他并不期望和和睦睦的氛圍被破壞,尤其是他還未真正站穩腳跟的時候。
“二內兄,近日京中流言頗多,不知可否告知這“樹大分枝”所欲為何?”林如海寒暄幾句後,直接問道。他今日是來辭行的,三日過後就要赴任同知。
“哎~”賈政嘆口氣,“妹夫也不是外人,待你與父親告別後,我略備薄酒,我們兩個好好絮叨絮叨,如何?”
“這是自然。”林如海餘光瞥見賈政說話時眼角露出的一絲算計,不由的眼眸一垂,遮掩住向上勾起的一抹嗤笑。他這個岳父倒是個精明人物,但是這兩個內兄,卻未學得一分。
可比起一無事事,只懂風月古玩的老大,矮個子裏拔高,這個得父母偏愛,又有幾分小心思至少能出口成章的老二便成了他同盟者。
林如海念頭不過浮過一瞬,便笑着跟人告別,朝賈代善的書房而去。
與此同時,林如海之妻,賈家出嫁的姑奶奶,四小姐賈敏抱着賈史氏哭訴一通之後,施施然的來到了賈赦院子。
她對大哥一向不喜,如今更是厭惡非常。一個女子娘家惹出這般天大的笑話來,就算如海與她舉案齊眉,恩愛有加,但依舊讓人擡不起頭來。
似乎耳邊隐約能聽見旁人指指點點的嘲諷聲,“賈家這般家教?這嫡長為何會分家別居?這……”
賈母帶着一幫奴仆怒氣沖沖而來時,賈赦正命人清點庫房,一邊牽着賈琏,核對張氏的嫁妝。連續大半月的布置,如今街頭巷尾,人人都知曉賈家老祖宗顯靈“樹大分枝”,之後子孫會有奇遇,能更好的青雲直上。就連有“小國師”之稱欽天監監正雲逸道長都出面表态,證明先前的道士所言不虛。他們父子五行相克,若硬要順應世俗一家合住,則會産生“煞星”!而且當家主賈代善怒叱此乃妖言惑衆後,不過半個時辰,一向老當益壯的他便倒下了。
賈代善的病重以及連隔壁寧府樹木都齊齊斷枝,跟着祠堂牌位變動,這一切切布置下來,不分家也得分家保命。
賈赦一想起賈敬的一系列糊弄人的把戲,嘴角一抽,他日後恐怕連道教也信仰不得了。
都是裝神弄鬼的!
不過,敬大哥怎麽裝起神棍一套套的跟打了雞血一般?
“父親,我們以後搬出去,能不能住小一點的院子,就像在百草園一樣,好不好?”賈琏面帶孺慕之情,撒嬌的說道。
“怎麽,琏兒不喜歡大院子嗎?”對離開居住了二十幾年,幾乎承載了半輩子喜怒哀樂的房屋,賈赦還是略有幾分不舍,此刻聽聞賈琏的要求,倒是露出一絲的笑容,低下頭,好奇的問道。
可是不!防!賊!采花賊!賈琏心底嘀咕着。他現在對抗皇帝便是以卵擊石,只能時時提防。
“因為這不是我家!”賈琏作小兒狀,板着臉,很認真的解釋道:“敬伯伯說榮國府是敕造着,萬一惹皇帝不開心,他就可以随時收回去讓我們流落街頭,每天吃糠咽菜,碗裏沒有一只雞腿!”
賈赦:“……也對,好像他們沒有榮國府的地契啊~”
“皇上很喜歡抄家的!”賈琏毫不猶豫的道:“聽下人說最近菜市場多了好多好多的肥嘟嘟的小野狗,都是皇上拿人肉喂的!”
賈赦:“…………”
“據說小狗肉吃起來特別香!”
看人說得認真,賈赦忍不住伸手摸摸脖頸,腦海不由自主的浮現那一場景,忍不住翻山倒海的幹嘔起來。
賈琏見狀眸子一閃,眼眸露出一絲苦笑。真的,據說舔過人血的野狗肉很香,當年隔着一排排的栅欄,他這個囚犯親眼看着獄卒喝酒聊天,鍋裏香氣彌漫。
這香氣中,似乎還有與他一般牽扯到平安叛亂的同案犯所貢獻的新鮮血液。
正當賈琏失神之際,外邊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看着小厮慌張來報,姑奶奶來訪,賈琏不由眉頭一挑。賈赦聞言也呆了呆,猛灌一杯茶,壓下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惡寒感,轉頭對雅蘭道:“去書房把文萊大師的字帖拿過來。”
雅蘭面色一滞,帶着不願,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好。賈琏卻是不客氣,見狀好奇問道:“父親,您吩咐雅蘭姑姑拿字帖幹什麽用啊?”
“給你姑姑,姑父鑒賞,免得在我耳邊說些聽不懂的大道理。”就當買個清靜。賈赦捏捏賈琏迷惑的小臉,理所當然的說道,
賈琏:“……”總有種打發叫花子的感覺,可是這叫花子有些小貴!
“大哥,你這話什麽意思?”賈敏走進就聽賈赦大大咧咧的一句話,旋即惱羞成怒,眼眶紅腫的問道。
“我……”賈赦剛想道歉,但是擡眸瞥見逆光而立,閃着明亮光暈的賈敏,心中一酸,他果真沒什麽親緣,嘆口氣,“沒什麽意思,只是你哥我字畫多,正如你一身華服,都是一回事。”
賈琏轉眸,賈敏今日梳着回心髻,身着淡藍窄袖衫,外套蓮花半袖,長裙逶迤拖地,簡簡單單的初夏衣物了了勾勒出一副美人圖。
可惜,美則美,在大房白帆尚未褪去之時候,有些刺眼。
賈琏擡手,遮擋住陽光下照耀下熠熠閃出珠寶的光芒,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上輩子,喟嘆一聲。
上輩子,賈敏作為出嫁女,賈家為其守喪也不過區區五個月,彈指即逝,故此,林黛玉進府後……不知那個時候,林黛玉是否與他此刻心情一樣。
可是,又如何?
這世間誰也不欠誰。
日後,能記得母親的恐怕就只有他了。
夫為妻,喪才一年。
他的父親以後會有繼室,會有孩子,會有一個家。他恨這樣的事情發生,可卻要親手促成此事發生,因為,這樣是正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