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認錯
程陽是個泛性戀。
他在管制室裏喜歡穿一身類似居家服的東西,但他氣質好,所以并不會讓人覺得不正經。個子不高不低,一米八出頭的樣子。至于長相,其實很多時候長相和氣質是分不開的,他長相不能說有多帥,卻也能在中南局開會培訓的時候給自己所在的分局撐撐場面。
泛性戀這個詞,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讀書讀到的,看了定義之後覺得能代表自己,就幹脆記了下來,自己給自己貼了個标簽。标簽貼了好多年,等他真的明白性向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标簽貼了太久還是自己真的就是,總之他就成了這麽一個泛性戀。
喜歡過女人,也喜歡過男人,前男友是華北局的一個管制員,去年兩個人參加了一個同期的培訓,摩擦出了點感情,就談了。後來各回各家,異地加上倒班,沒兩個月就淡掉分手了。不過大概也沒有什麽很深的感情,兩個人都很寬大為懷,程陽在區域管制室幫忙坐通報席的時候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和北京高空的管制員通話,兩個人聽見是熟悉的聲音的話,還會有一種親切自然的感覺。
“程哥,給我倒杯水。”
程陽心裏愣了一下,勉強算是“一驚”,沒想到自己竟然想事情想出了神。他什麽也沒說,站起來就倒了杯水,兌好水溫之後端給了席位上的當班管制。
“今天換季,新航班比較多,注意力集中一點。”他拍了拍當班管制的肩膀,這句話算是說給席位上的幾個人聽,也算是說給自己聽。
當班管制是他的徒弟,叫王曉東,小夥子心思細,人也機靈,算是程陽去年帶的一批新人裏最讓他放心的一個。
“嗯,知道。”王曉東的眼睛一刻不離雷達屏幕,“另外軍方活動還沒通報,你要不催催?”
“行,我催催。”
程陽在進近的高扇和低扇兩邊都看了看,然後走回監控席,給軍方打了電話。軍方有點不耐煩,但還是把情況通報了。
八點四十要有三架飛機穿越鄭州進近管制區,兩架重型機,穿越高度6000米,一架可能是戰鬥機,穿越高度7200米,速度非常快。
這時間是早高峰,又趕上夏秋航季的第一天,所以有點煩人。
根據民航局規定,每年三月的最後一個周日,航班時刻表整個要從冬春版換成夏秋版的,加了些航班,也有個別取消了,還有一部分調整了時間。管制部就換季的事情已經開了一周的會了,各種新情況也發給管制員讓他們熟悉了好幾天,理論上講不會有什麽問題。但大概因為剛才竟然跑了神,程陽在內心狠狠譴責了自己,所以他現在兩眼死盯着屏幕,不敢有一絲懈怠,靜待着早高峰的到來。
他心裏知道自己有點困了,就幹脆站起來走一走,踱步到兩個管制席的後邊看他們的情況。王曉東所在的高空扇區還好,流量正在逐漸增大,但基本有序。低空扇區現在坐着一個妹子,叫林雨萌,比程陽晚一年進來,是他們分局進近管制室唯二的兩個女管制員之一。
“曉東,你注意一下8272和3446的速度,差的有點多。”
Advertisement
白鷺8272飛在南方3446的後邊,現在速度590,3446的速度卻只有520。兩架飛機進場之後就有速度差,但王曉東沒調速度只降了高度,大概是覺得距離還可以,想先放着,後來就忘了。這事不是什麽大錯,甚至都不需要補救,只是給低扇的管制員增加了一些麻煩。一般情況下,如果低扇坐的不是一個女管制的話,程陽絕對不會開口點這一句。
算是一種關照吧,因為對方是女性,也因為對方是管制室裏的稀有物種。不過現在是林雨萌的注意力不在這邊,壓根沒聽到他說話,不然程陽肯定得糟白眼。
不就調個速嗎,也太“歧視”女管制員的工作能力了。
想到這裏,他笑了笑。
管制這個工作,辛苦不辛苦不說,歸根結底,最折磨人的,是因為它很無聊。每天對着雷達屏幕,一個一個點,一個一個标牌,兩小時兩小時的班,人是非常容易麻木的。可偏偏這個工作最不能有的就是麻木,他們必須在倒班、高強度、乏味的工作中時刻保持情景意識,時刻記得那些點和标牌代表的是人命。
說的話不能帶情緒,判斷必須冷靜準确,內心要穩,并且要穩到一種有點變态的地步。
其實有點沒人性。
所以很多老管制員,不論其個人性格有多大差異,站在一起總讓人覺得有種共有的迷之氣場,說高冷倒也不算高冷,态度春風拂面,可是就是激不起一點波瀾。
程陽還年輕,但已經修煉出來一點那種感覺了,如果說一共有十層的話,他大概練到了三四層的樣子。
“南方3007,鄭州進近,雷達已看到。使用EDULA-1A進場程序,下到标壓6300米,到達後報告。加速下降,因為有沖突。”
“EDULA-1A,6300米?加速下降?南方3007。”
王曉東皺了皺眉:“是的,6300米,加速下降因為有沖突。”
他從八點二十開始,所有進場飛機第一個高度層都給發到6300,就是為了給穿越的軍航飛機留那個6000米的高度層。軍方的飛機在他眼裏不論速度特性還是機動特性都很“奇怪”,從轉彎半徑到加速時間,哪哪都跟波音空客不一樣,他把握不好軍機的時間和距離,幹脆給它騰出來一個高度層。
沒想到這麽一個簡單的事兒,還有飛行員質疑?
3007是新加的航班,飛行員的聲音也不熟悉,王曉東也沒譜,不過很快發現3007的高度開始減了,也就沒想太多。其實加速下降這個事情有點難為人,因為飛機降低高度的時候勢能轉換為動能,是肯定要加速的,這時候再要求人家減速,客觀原因導致效果并不好。王曉東只是算着時間想讓3007趕緊在和軍航飛機相遇之前就下到6000米以下,早點過去了,對大家都好。
“東方2526,聯系進近118.7,再見。”
“聯系進近118.7,東方2526。”
“鄭州進近,南方3007申請繼續下降高度,6300米有颠簸。”
“春秋1235,繼續下降至4500米,減速至510。”
“繼續下降至4500米,速度510,春秋1235。”
“AirFrance 622, radar contact, Zhengzhou Approach, radar vector due traffic. Turn left heading 260, maintain present level. ”(法航622,雷達看見了,鄭州進近。雷達引導,由于沖突。左轉航線260,保持當前高度層。)
“Heading 260, AirFrance 622. ”
“鄭州進近,渤海5435報告過ZHO點,高度42,預計過HWT還有2分鐘。”
“渤海5435,收到。過HWT後聯系進近118.7。”
“過HWT後聯系進近118.7,渤海5435。”
王曉東掃視了一下雷達屏幕,調整了标牌的位置,本想松一口氣的,但眼睛掃到南方3007的時候,腦子裏還沒一個概念,生理反應反而更快。他就覺得頭皮一緊,腎上腺素先飚了起來。
“我|操,3007什麽意思。”
程陽在旁邊聽見這句就湊了過來。正看見王曉東拉了個3007和軍航飛機的預計線,測出來兩機相聚10.7公裏,還在不斷靠近。最重要的,3007現在高度6110米,還在下降,跟軍航飛機同高度層了。
10公裏在區域管制室的話,現在就已經報警了。進近還好,飛機速度都相對慢一些,規定是六公裏。可是王曉東平時指揮飛機也比較得心應手,從來沒搞得倆飛機這麽近過,所以有點慌。
程陽拍了拍他的椅背:“別急。”
“嗯。”
王曉東想了一下,如果現在讓3007改變高度的話,可能會搞得比較狼狽。
所以他又拉了一下3007和法航的預計線,估算了一下時間。
“南方3007,立刻左轉航向210避讓軍航飛機。你們現在同高度層,相距9.5公裏。”
“我——”波道裏爆出來一句說了一半的髒話,“左轉航向210,南方3007。”
這次3007執行指令倒是很快。王曉東還要指揮其他飛機,所以程陽和王曉東的副班兩個人盯着屏幕一直到兩家航空器的距離開始拉大。兩機最近的時候僅有8.3公裏,3007的時速500,軍機的時速540,再多飛一分鐘就遇上了。遇上的時候估計高度差也就200米不到,在考慮高度表誤差的話,分分鐘就是大空難。
王曉東吓得有點懵。程陽想了一下,示意副班和王曉東換人。
“你休息一下。”
王曉東只點了點頭。
程陽其實心裏有點想不明白,畢竟即使個別時候飛行員和管制在波道裏嗆得再厲害,也不會有飛行真的違背明确的管制指令。他跟塔臺打了個電話,要求他們通知3007的飛行員下機後到進近這邊來一趟。
程陽跟主任要了鑰匙,開了小會議室的門,就在那裏坐着等3007的飛行過來,一定要把事情說清楚。
敲門的聲音響了兩下,非常短促,緊接着門就被推開了。走進來兩個穿飛行制服的人,前邊一個袖口四道杠,後邊一個三道。機長一看就态度很抵抗,副駕還好,還對着程陽笑了笑。
程陽本身就打定了主意興師問罪的,所以姿态擺得比較高,就坐在座位上看着他們,也不站起來握手,也不打招呼,只點了下頭,然後擡手示意了一下桌對面的位置,讓他們坐下。
南航的機長直接冷哼了一聲坐下了,把胸牌拍在了桌子上。
雖說姿态擺得高,但其實程陽內心的态度還是比較平和的,可這麽一看,心裏就有點火氣。他手裏拿了兩份表格,用來做特殊事件彙報,他起先不想真的填表上報,現在直接低頭拿筆寫上了日期和自己的姓名。
他擡眼掃了兩位飛行員一眼:“兩位的姓名?”
“褚世清。”
“劉鵬。大鵬展翅的鵬。”
程陽聽完手上一頓,幹脆先把副駕駛劉鵬的名字填上了。可是兩份表都填完,也不見那個叫褚世清的機長有什麽補充解釋,他就皺了皺眉。
剛要擡頭問,褚世清直接把胸牌從桌面上給他滑了過來。
程陽穩了穩情緒,把褚世清的名字抄到了表格上。寫完後也不把胸牌再滑回去,就拿在手裏,很冷地看了看,然後擡頭看向褚世清本人。
“今天的事情,你們有什麽解釋嗎?”
褚世清笑了一下:“解釋?飛的好好的突然告訴我跟別人只有不到十公裏的間隔,我還想問你們要解釋呢。”
程陽沒說話,在心裏過了一遍當時的情況,再次确定王曉東沒有發過允許3007下到6300以下的指令。褚世清也許是出于談判技巧才會有這種态度,或者他本人就是這個态度,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飛行員違背管制指令的事情能否坐實。
重要的是,自己手裏是不是有一把足夠構成威脅的刀。
“你當時聽到管制員讓你繼續下降的指令了嗎?”
“當時波道裏那麽亂,我聽見了一句繼續下到4500。”
程陽一愣,心裏有點明白了。他記得當時是讓春秋的一架飛機繼續下45的。
褚世清十有八九是自己判斷6000米沒有飛機就在沒有管制許可的情況下下了高度,但現在空管這邊要問責了,他只能一口咬定自己沒有聽清指令,不然事件的性質就嚴重了。
這事情畢竟太主觀,程陽還真的沒辦法,所以只能言語上嗆兩句。
他手裏拿着褚世清的胸牌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管制員每一個指令之前都會有接收單位的呼號,你聽見自己的航班號被叫了嗎,就敢說這是給你的指令?整個扇區裏十多架飛機,每一架都在下降,你聽見一句下降,就敢認為是給自己的指令,拿飛行安全當兒戲嗎?你們當初陸空通話的培訓也未免太不合格了,不是看你衣服上那四道杠,我真不敢相信你是個機長。”
果真,褚世清雖然臉色不好看,但沒有反駁什麽。現在他才是害怕事情鬧大的那個。
“那個,當時那個情況,确實比較亂,我們确實沒聽清楚。”劉鵬賠着笑說了一句,“給你們工作造成麻煩,我們也很抱歉。”
“這不是我們工作麻煩的問題,這是涉及飛行安全的問題。你們飛機最近的時候跟軍航只有8.3公裏。8.3公裏是什麽概念你們也清楚,而且軍航的飛機情況我們不熟悉,只能指揮你們避讓,當時已經很被動了。”程陽說到這裏,往前傾了傾上身,看着褚世清,“褚機長,生命也是你們的生命,大家要一起為飛行安全負責的。”
“你這話倒是說對了。命歸根結底是我們的命,你們也別這麽咬着不放——”
“那好,我就想你們明确地回答一個問題:你們下到6300以下的時候,有明确的管制指令嗎?”
褚世清皺了皺眉:“我說過了,也報給你們管制員了,6300米有颠簸。那高度根本沒法飛。”
“那你接到指令說南方3007可以繼續下降了嗎?”
“我申請了,你們也沒說6300以下不能用——”
“管制員說可以繼續下降了嗎?”
每問一句,程陽的語氣就更平靜一些,但無形中施加的壓力反而更大。褚世清正好相反,一句說的比一句慌。
最後這句,褚世清壓根沒回答。
劉鵬見情況急轉直下,想要扮個紅臉舒緩一下。不過他說了幾句話在程陽聽來都挺可笑的。
兩位飛行員也太分不清主客了。
“行吧,事情這個樣子,總要有個解決辦法。必要的話,我們可以配合調出來通話錄音,反複聽兩遍研究研究。”褚世清聽說要調錄音,吓得臉色一變。程陽也沒覺得多高興,可能因為現在掌握了主動權,心也就穩下來了,“不過我想大家都不願意看事情發展到那種局面。說實話,至少我很不願意。我們要求也不高,就希望你們表個态,認認真真地承認錯誤,道個歉吧。”
劉鵬聽了這話松了口氣,褚世清卻明顯仍舊很不滿意。程陽難免心裏有了點好奇,稍微試着勾勒了一下這個飛行是個怎樣的人物性格。如果按他的直覺判斷,褚世清日常生活中應該不會有這麽欠揍。這也就轉而說明了褚世清是對空管這個群體比較不理解。
說白了可能就是公主病?飛行員在航空公司都要被捧到天上了,這位褚機長大概真覺得自己的工作特別有技術含量,覺得自己日子過得逼格很高之類的。
這樣的飛行員不多,但也不少。
畢竟有職業榮譽感是件好事,不過榮譽感之下,總有人擺不清自己的位置。
“行行行,道歉是當然的。”劉鵬直接站了起來,“我們工作中不夠嚴謹,沒聽清指令就執行了,對飛行安全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也謝謝空管兄弟及時發現,保證了我們的安全。”
程陽不鹹不淡地擡了擡嘴角:“應該的。”
然後他轉過頭,看着褚世清,等着。
褚世清也皺着眉看着他,眼神裏傳達了很多諸如不屑、不爽、你煩不煩這一類的情緒,但到了程陽這邊都石沉大海,沒激起任何反應。到最後,褚世清也知道自己躲不過這一回,就端正了一下态度,整了整衣服,站了起來。
“這次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這句話倒一下讓程陽看這位飛行順眼了一些。剛才互相争執歸争執,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也确實是他自己不對了,道歉的時候态度其實比那個叫劉鵬的真誠得多。
“好,你們有這個态度就行。”程陽點了點頭,站起來和兩位握了握手,也把胸牌還給了褚世清,“歸根結底我們都是希望航班安全正常地運行,也沒誰非要聽誰的,只不過是按規章辦事,保障安全而已。其他的不重要,只要之後不要再有這種情況出現就行。那這事兒到這就算了了吧,二位看怎麽樣?”
劉鵬連連點頭,褚世清只說了一句“好的”。
一直到把兩位飛行員送出去,程陽才松了口氣。他把兩張沒填完的表送到了碎紙機裏,然後就鎖上門,回管制室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後一年會比較有時間寫文。。不像前一年半要忙瘋。
另:文中沒有任何真人!!!沒有任何原型!!!我也對南航啊啥的沒看法!!!!!真的只是劇情需要(因為南航在鄭州有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