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上中庭,長街外已無人聲。
傅聽涯斜倚在院中長廊下,如水的夜色浸染衣襟,沾滿酒氣,他的腳下已經堆積了五六個酒壇。
模模糊糊中,他感覺有人扶住了自己,熟悉的氣息湧來,他似低聲嗚咽:“師父……師父……”
重重的酒氣鋪天蓋地而來,葉授衣任他眯着眼睛大敞四肢靠在身上,将自己壓得搖搖欲墜,他揮退敢來的侍者,擡手壓住低咳,輕輕揉了揉身側宛如大狗一般的徒兒的發,眸中洇開一片溫柔笑色:“我在……”
月華流過冷瓦,似有薄薄的霧氣浮起,不知是在眼中還是心底。
傅聽涯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皇兄,你為何要這般……害我——”
葉授衣聽得這話,便知他是真醉了,他嘆了口氣,單手解下狐裘蓋在傅聽涯身上。
雖不知道對方這幾日在宮中又經歷了什麽,他仍是有些安慰道:“聽涯,都過去了。”
傅聽涯哼了幾聲,應是什麽也沒聽到。
第二日,傅聽涯從宿醉中清醒過來時,葉授衣并不在身邊。
他靠在床畔,按着眉心,醉時一段段破碎的記憶浮現,他招來仆從,淡聲問道:“昨夜……他來過?”
“回殿下的話。”仆從恭敬答道:“葉大人陪了殿下您半宿,天快亮的時候才走。”
“這樣嗎?”傅聽涯皺了皺眉,随之從懷中拿出一個封好的香囊扔給那仆從,卻是看也不看,語氣頗有幾分無奈:“他還是這般不知道照顧自己。”
“夜半天寒,又該受涼了。”
仆從沉默着接過香囊,并未出聲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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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之前魔怔了,是我……”傅聽涯搖了搖頭,吩咐道:“把這香囊拿下去燒了,不必打開。”
“是……”仆從應道,轉身欲走,卻迎面撞上來人,腳下一個踉跄。
葉授衣穩穩扶住對方,又一把接住那掉下來的香囊,道:“小心……”
“大人恕罪。”
“師父……”傅聽涯直直看着迎着晨光走來的葉授衣,眼睛眨也不眨,近乎貪婪的描過對方的眉眼。
“先前去宮裏面見陛下,如今卸了職,我也更自由些。”
葉授衣聲音溫和:“實在忍不住,就由着自己又來瞧瞧你。”
“這是什麽?”他拿起香囊一晃:“我記得你不用這些東西的,可是病了?”這樣說着,葉授衣将香囊打開,取出了其中的藥丸。
“無事,別動它,授衣你——”
傅聽涯的話在看清那藥丸形貌後戛然而止,鮮紅的顏色那樣刺目,以致于他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牽腸」取容蝶鱗粉入蠱,丕草之葉見之則朱。
見之則朱。
所以……這竟然不是新後的惡毒挑撥,而是情之所起的真相嗎?
傅聽涯幾乎是顫抖着将手放在心口,他想,這熾熱的心跳聲中,原來竟是藏着一只扭曲的蠱蟲嗎?
每時每刻都在用它滿是惡臭粘液的,令人作嘔的細足爬過他的血管,然後留下代表自己的領地的标記……
“聽涯,你怎麽了?”葉授衣上前,卻被傅聽涯狠狠揮開!
“別碰我!”他厲聲喝道,裹挾着內息的力道如山呼海嘯而來,一時沖入竟如刀從頭到尾将經脈割開,葉授衣毫無防備的被推得一個踉跄,後腰一下子撞在桌上,發出哐啷一聲巨響,桌上原本放着的水壺茶杯甚至被溢散的勁氣擊的粉碎!
舊傷被引動,身體像剛剛被粘好的瓷器,此刻又被人擊中了最脆弱的地方,一下子噼裏啪啦碎個徹底,血腥氣息沖上唇齒,他甚至沒來得及去扶一下,就直接單膝跪倒在地上,一口鮮血随之噴出——
唇角血色猶在,葉授衣怔楞着擡首看向傅聽涯,腦中卻是一片茫然,此刻卻只來得及想——
這一個月補養又白費了功夫,溪雲怕是又要生氣了……
“師父……”傅聽涯的聲音喚回了他一點意識,葉授衣幾近本能地想回一聲「我在」。
然而話未出口便被止不住的鮮血淹沒,然後他看見了傅聽涯漠然到極點的眼神。
“師父,哈。”他又念了一遍,話語間卻充滿諷刺,像是要把這兩個字搓揉到爛,徹底粉碎,他問:“你配嗎?”
葉授衣在那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可他知道,沒有。
四肢百骸熱血褪去,徒留一片冰涼,沉寂許久的幻覺又開始出現,眼前乍然人聲混亂,影影綽綽,又是紅綢、少年、和刀光……
他壓住疼痛,強逼自己再度看清眼前——
傅聽涯居高臨下看着他,一字一頓,陰冷狠決:“從今往後,我與你恩斷義絕……”
“死生不見。”
言罷,傅聽涯冷冷甩袖,大步離開,走過被他一掌打得直不起身,單膝跪地的葉授衣,就像走過路邊一塊石子。
葉授衣以手支地,痛苦的喘息幾次後,才終于有力氣虛弱問道:“聽涯……為……為什麽?”
“我不殺你,已是看在往日情分。”
“現在,給我滾。”
傅聽涯停在門口,卻未回頭看那一地鮮血狼藉。
他此刻只覺惡心。
難以忍受的惡心。
葉授衣幾近無措的看着傅聽涯遠去的背影,他試圖從地上爬起來,卻不想因為胸口的刺痛更為狼狽的撲倒,摔得半趴在地上,一丁點尊嚴都不剩。
——恩斷義絕……死生不見?
這樣鮮血淋漓的話,他怎麽說得出口。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雪,潔白剔透的六出花飄進來,落在臉上,化成一朵涼涼的水滴,就像是江南的绫羅,搭在少女月般的皓腕上,葉授衣看見水面上悠悠蕩過的一只烏篷船,又看見一枝白玉蘭生出屋檐之外……
眼前随之一片黑暗。
“大人,您可算醒了。”
睜開眼即對上少女擔憂的臉,葉授衣撐起身,又在馬車一個搖晃之下白了臉色。
“大人,您……”
“溪雲,這是到哪兒了?”葉授衣緩了一會兒,問道。
“大人,到瓊州了,再走兩日,我們便到北塞了。”溪雲回答完,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聽完這個回答,葉授衣看上去像是走了一會兒神,良久,他竟搖頭笑了笑:“我現在都不信……半年前自己還能騎馬七日從北塞奔到京都……”
“大人您受太多傷了……”溪雲蹙眉:“将養着,早晚會好的。”
“也許吧。”葉授衣淡淡應道。
“您……您為何又要……”明明已經離開了,您為何又要回來?
“戍守邊關,戎馬一生……就是我的命罷。”葉授衣心中明白溪雲想問什麽,答道:“先前是我自己想差了。”
“這樣也挺好的。”
“陛下那裏……”
“陛下自有他的考量。”葉授衣雖說得恭敬,卻聲線極冷。
先是讓他卸職回京,又在他和傅聽涯決裂之後重調他回邊疆……
葉授衣不知道是隆元帝終于對他放下了心,還是這本來就是一出離間之計。
“可是大人您的身體……”溪雲猶在擔心。
“這次回去不領兵了。”葉授衣解釋道:“只是封地在那邊兒而已。”
言罷,濃濃的倦意湧來,葉授衣又阖上了眸子。也許是先前被傷得太狠,藏在心中的那只小蟲再不像先前那般安穩,而是貪得無厭的啃食着他的血肉,又将岩漿一般的毒液注入他的鮮血,用幻覺和疼痛逼他回去,去找傅聽涯——
去找它的歸宿。
那日之後,他便從自己安插在宮中的人口中得知了傅聽涯曾去見過新後的消息。
其實也不算冤枉,「牽腸」他确實用了,就在他和傅聽涯大婚的那一日。
不過不是用在傅聽涯身上,而是……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時至今日,葉授衣雖不後悔,但卻會傷心。
恩斷義絕,死生不見……
師徒之恩,夫妻之義……
你既不信我,那便都罷了吧。
即使代價可能是生命。
星點白色染上發尾,葉授衣再次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