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葉授衣将八爪魚一般的小太子從身上扒下來交給匆匆趕來的宮婢,并以手勢止住對方不斷的告罪聲。
“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被葉授衣哄得開心了的小太子趴在宮婢肩頭猶自戀戀不舍,淚痕未幹的臉上寫滿了「不想走」三個大字,先前的委屈早已煙消雲散。
葉授衣剛想點頭,身側卻傳來一人涼飕飕的聲音:“你對他倒是好。”
他轉頭,便見傅聽涯抱肩倚在樹邊,也不看他,目光随着那宮婢的背影消失在廊角,仿佛剛才的話根本不是自己說的一般。
“我只是……”葉授衣頓了下,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我只是想起了你小時候而已,也是這麽小一只,聲音軟軟糯糯的,整日裏師父師父叫個不停……”
記憶在十年光陰中悠悠落下,葉授衣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揚。
“什麽?”傅聽涯先是因為葉授衣這極其罕見的笑容而呆了一下。
然而在聽明白對方究竟說了什麽之後,一貫高冷矜傲的臉上抑制不住的流出幾分羞惱神色。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思?”傅聽涯反應過來,冷笑一聲道。
葉授衣聞言一怔,臉上的笑色終于漸漸隐去了,以致顯得有些蒼白,他別了下臉,垂眸道:“是我不該提。”
其實傅聽涯說出口就後悔了,但他見葉授衣這般模樣,心中又莫名生出些怒意,忍不住又刻薄道:“你知道便好。”
原本還算和諧的氛圍一下子僵冷起來,葉授衣又恢複一貫的小心翼翼。
然而這一次打破沉默的卻是傅聽涯,只聽他僵硬轉移話題道:“你可知今年中秋宴上會有北戎使者來朝道賀之事?”
“什麽?”葉授衣眼神驟然銳利,他牢牢盯着傅聽涯,原本平和淡然的氣質蕩然無存,傅聽涯甚至覺得自己在那一瞬間嗅到了刀劍和黃沙的氣息。
“看來皇兄是想要瞞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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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戎狼子野心,普通節宴便罷,怎會是中秋!?陛下以為呢?莫不是他覺得北戎是有歸順之意?”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皇兄這幾日心情不錯。”傅聽涯接着道:“除了北戎,也許他還覺得……”北疆安定,正好也就能收了你手中的兵權。
所以今天才不會吝啬于給你一個好臉色。
葉授衣想來也是聽出了他的未盡之意想到這些,他看着傅聽涯,又似乎沒有,一時臉上的神色既有不出所料的平靜無奈又夾雜一絲蒼涼的悲哀,傅聽涯甚至覺得他剛才走了一會兒神。
“你……”傅聽涯剛想上前,卻聽見了葉授衣的喃語:“死國志矣,死君……命哉。”
傅聽涯停住了腳步,是的,這就是葉授衣所堅守的道。
他一向都知道,可是無論何時聽到,他都不會為此欣喜。
你若死國,你若死君,天下安寧了,睡不着的人可以睡着了,那我呢?
中秋說是家宴,其實大臣們還是要先在宮中拜過皇帝,參加完宮中的慶典之後,才能回家與親人團圓的。
這年的中秋也是這般,銀盤般的滿月墜在天上,一片清輝灑落,宮燈懸挂在廊檐,在風中搖落起伏,仿佛湧動的璀璨星河。
隆元帝有意向北戎的使者展示□□威嚴,選用接見的宮殿內部布置極盡奢華,正紅長毯自金玉高臺而下,鋪滿金階一直到殿外,顯得雍容大氣至極。
此刻絲竹鐘磬之聲已經悠悠而起,舞姬們身姿曼妙美麗,朝中大臣王公分坐在兩側,面前俱有一張木案,上面擺滿菜肴。
禮官高呼一聲,隆元帝便在一女子的攙扶下走上殿來。
那女子看着不過二十左右的年數,雪膚朱唇,鳳釵绾發,一身皇後朝服穿的優雅從容,其上以金絲繡制的鳳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飛,在宮燈燭火中光彩奪人,她攙着君王一步步走上高臺,長睫微顫,目光掃過衆人,似乎在葉授衣的身上着重頓了片刻。
葉授衣沒有擡頭,只是以食指輕輕蹭了下銀杯邊沿,他确定剛才不是錯覺,這位新後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多落了一會兒。
“葉大人您久不在朝中,想來是還沒有見過這位新後。”正坐在他身邊的一位大臣主動向葉授衣搭話道。
新後乃五年前所立,是前任右相落之蔚的嫡女,閨名落钰,然而更多人習慣稱她為——落紅塵。
落紅塵的真正身份在江湖上屬于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但既然是秘密,便沒有人會拿到明面上去大肆宣揚。
所以她的封後之路上雖然阻礙不斷,但到底是順暢的。
葉授衣本對這些事情不甚關心,然而此刻他看着這位新後與已經年過四十,兩鬓生雪的隆元帝站在一起,心中卻隐約生起不詳之感……這位新後似乎過于耀眼了。
正當時,宴會已然宣布開始,北戎使臣們終于接到傳召走入殿中的時候,大殿中央的舞姬們早已退去,在樂器之聲停下後,顯得越發空曠莊嚴的大殿中,朝臣浩浩蕩蕩,君王高踞金銮,氣氛肅穆莊重甚至給人一種壓迫之感。
隆元帝看着恭恭敬敬來到高臺之下的一衆使臣,面色平靜,眸中卻有笑意,他在等,等那些使臣跪拜行禮。
然而對方沒有,于是面上隐隐的自得之色褪去了,隆元帝不說話,使臣們沒有反應,兩方一時竟似在僵持。
終于,北戎使臣動了,他們肅穆的跪地行禮,為首那人雙手捧着國書,用別扭的漢話道:“早聞□□皇帝威儀,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請您恕我等方才不敬之罪。”
隆元帝盯了他們半晌,依舊不開口,那使者看上去是有些急了,忽然上前一步——
葉授衣瞳孔一縮,電光火石剎那間只見那使者指尖忽然飛出三根冷針,直直沖向那高臺之上的君王!
千鈞一發之際一直陪坐在隆元帝身側的皇後忽然輕聲一笑,她腰肢一軟倚身而靠,紅色長袖一甩,掩在其中的纖手手勢翻轉如花瞬息開落,轉瞬再看去時銀針已夾在她的指尖!
與此同時一根銀筷穿過那使者手腕,飛勢如箭裹挾着利風狠狠将其釘在了殿中金柱之上,那使者因為疼痛臉上一瞬猙獰,但他仍舊哈哈大笑道:“葉元帥,久聞大名!”
沖入殿內的侍衛很快便将那一群北戎使者牢牢圍住,長劍銀光閃爍,包圍圈中忽然有人以戎族語言大聲說了句話。
縱然聽不懂他究竟說了什麽,但那臉上惡毒而殘忍的表情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隆元帝又驚又怒一下子站起,大聲喝道:“拿下他們!”
然而不及侍衛們動作,那些北戎使者便紛紛咬牙,毒血流出唇角,直挺挺倒下,臉上仍然挂着得意和傲慢的笑容。
隆元帝怒急,一下一下劇烈地喘息着,仿佛一個破舊的風箱,他如怒獅般狂吼道:“你們有誰聽懂了!那蠻夷剛才說了什麽!?”
“回……回陛下……”良久之後方有一個小臣慢慢走出,聲音仍在顫抖:“他說……這是送給陛下的小小禮物,但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面。”
金杯擲下發出猛烈的撞擊之聲,從高臺之上滾下,隆元帝緩了緩神色,以一種極其憎惡的語氣道:“把他們拖下去,暴屍十日,挫骨揚灰!”
“是……”侍衛領命剛欲退下,卻被人出聲打斷:“陛下,此舉不妥。”
隆元帝冷聲道:“葉授衣,你又想說什麽。”
“回陛下,北戎蠻夷服毒而死,只怕其全身上下皆是劇毒,若暴屍揚灰,怕是會有後患。”葉授衣躬身行禮,聲音平穩。
“那就按你說的辦。”隆元帝全無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他一招手,新後立刻上前将其攙住,面向衆臣道:“今日就到這裏吧。”
群臣行過禮後眼看這就要散去,葉授衣轉身沖那些侍衛吩咐道:“你們将屍體帶下去即刻火化,然後再将其深埋地下。”
“報——”
忽然沖進殿來的傳訊官聲音尖銳刺耳,幾乎是跪伏在地,他聲音惶急道:“陛下——北疆傳來緊急軍情,北戎十萬大軍壓境,已經破了長雁關,被沈将軍堪堪攔在祁山關外……”
殿內霎時間一片嘩然,隆元帝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張了張口,最後才從喉中擠出兩個字來,他喊:“授衣……”
“臣在……”
“北疆就交給你了。”
“臣接旨,定不負陛下所托。”葉授衣跪地,聲音铿锵。
“翊兒……”隆元帝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又喚了一個人的名字。
“臣弟在。”從宴會開始就一直無聲無息,仿若透明的青年玄黑長袖拂過,銀白色的面具在輝煌燈火中詭異一閃,他跪地行禮。
“這監軍之職,你便領了吧。”隆元帝此話一出,一直微微笑着立在他身側的新後忽然撩了一下耳邊散發,她轉頭與隆元帝對視,隆元帝目光分寸不讓。
雖說将軍領兵在外,派皇族或者陛下親信監軍乃是傳統。
然而這位七王爺從來沒什麽才華聲名,一直活得低調沉默,在這麽危機的時刻真的能擔此大任?
衆臣心中惴然,然而因着此刻殿中冷肅氛圍,到底沒人出聲反駁。
“臣弟領旨。”傅聽涯聲音不徐不疾,沒有半分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