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州城依山而建,驚羽樓主樓便立在那挽月山中,江湖百門說是圍攻驚羽樓。
其實就是圍在挽月山下罷了,只有少數人敢于直接堵到驚羽樓前。
挽月山山勢最終彙入九曲一脈,其後九曲山脈崇峰峻嶺綿延千裏不絕,幾乎橫跨中原,所以說驚羽樓究竟有多大其實并沒有人知曉。
因為傅聽涯的命令,情勢回轉,危機解除後才有驚羽樓弟子趕來,簡單交代幾句後,傅聽涯揮退衆人轉身便走,左肩血色漫開浸透雪白衣衫,他卻恍若未覺一般。
葉授衣只得墜在後面,他看着那提劍走在前面不管不顧的人,不由開口道:“聽……”
恢複本聲後嗓音不出意料變得沙啞不堪:“聽涯……咳咳咳——”
被身後之人的咳嗽聲惹得心煩不已,傅聽涯終于轉身,語氣卻極為不耐:“這裏又沒有人,你演夠了沒有!?”
葉授衣愣了下,想解釋自己沒有演,但又不知道該怎樣回應才不至于又惹怒傅聽涯,最終便只是是讷讷道了句:“聽涯……你受傷了。”
葉授衣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何模樣,但一定可笑至極。
因為此時的他只是看見傅聽涯駐步轉身,就努力想要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就像是要以此讨好,以此乞憐。
但是只會讓事情更糟罷了。
葉授衣心中明白,甚至有些自嘲的想,也許在一段感情中,只要把心交出去了,就會變得卑微如塵,變得患得患失,變得面目可憎。
果不其然,傅聽涯見他這般,十分厭惡的皺了皺眉,他打量了仍舊女裝打扮的葉授衣幾眼,言語冷淡至極:“嘩衆取寵,徒惹厭憎。”
“我知你不喜,但是情勢所迫,不得不……如此。”葉授衣手指顫了顫,慢慢蜷起,其實就連他自己也覺得一個大男人示人以女裝搔首弄姿挺惡心的。傅聽涯這樣說,即使刺耳,但也……沒有錯。
兩人一路無言,走回房中後,葉授衣關上門,猶豫了片刻,還是從櫃中取出藥箱道:“你受傷不輕,還是需要包紮的。”
“不勞你費心。”傅聽涯看都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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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授衣頓了下,臉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他輕嘆了口氣,道“別鬧……”
語氣就像是在安撫淘氣的孩子。
可自己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傅聽涯看着對方準備好傷藥來到身側,伸手就去揭那滲血的衣服,心頭不知為何湧上一股郁氣,他忽然一把掐住對方的脖頸,将毫無防備的葉授衣一下子摁在了床上。
“唔……”葉授衣下意識的掙動了一下,但随着臉上的愕然之色褪去,他卻不再反抗,感受着對方脈搏有力的跳動,傅聽涯看着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纏上自己的老男人,從牙縫中擠出的話比關外的風還冷:“我真想就這麽掐死你。”
葉授衣臉上猶有暈染開得緋色胭脂,傅聽涯不知為何忽然又想起這人女裝模樣,他伸手狠狠蹭了下葉授衣的眼角,嘲諷道:“剛才是不是正合你心意。你這種人,恨不得天天以這般模樣示人吧?別說,倒真像個頭牌……”
葉授衣定定看着傅聽涯,聽他吐出那些傷人的話,看着他眸中翻湧的煩躁和恨意,忽然閉上眼睛湊了上去,大膽而又輕慢的妄想輕輕吻在對方唇角……
傅聽涯躲開了,他看着這宛如獻祭一般被他壓在身下的人,也只是嗤笑了一聲。
葉授衣感受到火燎般的羞辱和絕望,但他仍舊不悔——
如果當年那走過白玉長階,矜貴清冷的少年注定化作王位權柄下的一捧枯骨……
那麽。
聽涯,別怕,我來陪你。
經年壓抑隐忍,不是不痛,怎奈偏執成狂,走火入魔——就如此刻。
傅聽涯醒的時候,葉授衣仍在睡夢中,他正以一種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姿态蜷縮着,眉心折出憂慮的痕跡,傅聽涯看着他,心頭毫無緣由的泛上些許煩郁,他想要知道這人究竟是又夢到了什麽……
葉授衣忽然動了動,扯動的長發缱绻在枕函間,顯得柔軟而順從,傅聽涯于是下意識的便執了一縷在掌心……
緊接着便發現自己做了什麽的傅聽涯宛如驚醒一般匆匆披衣下床,一推開房門初秋的寒氣撲面而來,迅速驚散一室升騰的旖旎之色,也令傅聽涯眸中波動重歸沉寂,再看去時,甚至多了幾分涼薄之意。
剛才的溫情仿佛從不曾存在一般。
葉授衣對此一無所知,他此刻正在一場陳年舊夢中掙紮。
如果說與傅聽涯的惡劣關系是他無論怎樣呵護也無法止住腐爛惡化的傷口,那麽這場夢就是割開這道傷的那把尖刀。
那也是一個清寒的秋,卸去銀甲,匆匆入宮的将軍一身樸素白衣,眉宇間血腥之氣隐去,看起來就像一個普普通通,嬌貴無比的富家公子。
在前方引路的小太監這樣想着,将人請到尚書房外才無聲退下。
黑色長靴踩在并未掃盡的落葉之上,葉授衣感覺自己已經出現了幻覺——他仿佛聽見了那葉子粉身碎骨前發出的無聲嘶吼。
與迎出來的皇帝近侍正正對上眼神,那年邁的老人沖他無聲的搖了搖頭。
葉授衣上前幾步,剛欲把袖中的玉佩拿出,便被對方攔住,只聽老人耳語道:“昔年葉侯于我有恩……将軍別求了。”老人側了身子,悄悄在葉授衣掌心寫了一個字——
殺。
葉授衣閉了閉眼,掩在袖下的十指握拳,他在老人無奈的目光中直挺挺的跪下了身子。秋風刺骨,沒有此刻誅心。
無論如何,他都一定要護住那個人。
當今那位君位不正,因此對兄弟血親下手極狠,唯一囫囵的就剩一個小了他足足二十四歲的七弟。而今見封翊長成,這是也忍不住要動手了。
身體每一寸血肉都像被冰雪結滿,葉授衣已經不記得自己跪了多久那位才終于願意見他。
“臣請賜婚……”
宮殿深處光線極暗,那龍袍加身之人隐在一片昏色裏,使人看不清晰:“卿來此就是為這件事?”
“是……陛下,無妻,無子,無爵——您可放心了吧……”
“卿倒是對我那七弟仁至義盡。”只聽對方朗聲笑道:“朕又豈是那般無情之人,卿多慮了——”
“朕自是願意成全爾等一對佳偶……”
“謝主隆恩。”金磚透骨而來的冰涼觸感猶那般真實,那人長長的影子宛如生長的鬼魅一點點将光明吞沒,直至無可轉圜,直至如堕深淵。
冷汗滑落,葉授衣慢慢睜開雙眸。
後來封翊化名傅聽涯,在那位的旨意下成了朝廷牽制江湖的一枚棋子。
看似是信任,實則尖刀在側。傅聽涯一旦半步行差走錯,惹了那位不滿,等着他的便将是萬丈深淵,朝廷江湖皆無容身之處。
毫不意外身側早已無人,冰涼一片,葉授衣脫着沉重的身子從床上爬起,一連幾日奔波的疲憊湧上來,他慢慢攥緊身下的被褥,頭疼的仿佛有人在用長劍攪動,可大量陰謀設想湧來,他沒辦法不去想——
傅聽涯就是當朝七王爺封翊的消息到底是誰漏出去的?
跟那位有沒有關系?若說有幕後之人,到底是針對傅聽涯還是針對自己?
是為挑撥朝廷與江湖的關系,還是設下死局欲對北疆下手……
這次的試探看似簡陋愚蠢,傅聽涯随便找個女子代替便能夠破局,但是誰又能知道對方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一切……
想到這兒,葉授衣終于再也待不住,他簡單披了件外袍,便欲翻身下床,熟料足下一軟,他幾近要支撐不住半跪在地,正在這時,窗棂處忽然傳來叩擊的聲音,葉授衣咬了咬牙,扶着床柱起身,便嘗試着一步步挪過去。
剛打開窗扇,一只翼展蓋過整個窗戶的黑色山鷹便撲了進來,葉授衣被鷹撲倒向後一步方才接住它。
随之從其足爪處取下一個小木筒,打開裏面正是蓋着軍中私印的密信。
葉授衣一目十行看過,心緒稍定。
是沈瀾送來的,說他剛走兩日不到便有宮中來旨意命他即刻進京,只要沒有人洩露他早走一步的消息,他出現在關內的事便算有了解釋。
那麽順道來給傅聽涯解個圍,也不算大過……
如此……情勢還算好。
葉授衣考慮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終于還是喚來一名侍女,讓對方傳訊給傅聽涯,說自己有事相商,讓他來一趟。
寫好回信,放走山鷹後,葉授衣坐回桌前,食指無意識的叩擊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音,他又想起方才的夢……
後來七王成了滿朝笑柄,但自己的身份卻在皇帝的旨意下被很好的保護了起來。
從此他不出意料與傅聽涯離心,他再見自己時眸中的厭惡幾乎不加掩飾。
當今那位,真的是玩兒的一手好心計。
正想着,那被他喚去傳訊的侍女回來了,見她試探的神色,葉授衣心中已經有數。
緊接着便聽她果然道:“夫人,樓主說他不會來的……”
“還說讓您安安分分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不要……不要出去礙人觀瞻。”
侍女磕磕絆絆說完,将飯菜放下,便急急退了出去,不想在房中多停留片刻。
葉授衣聽完,看着那侍女離去的背影,面上神色淡淡。
有些事情,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他終究是希望他的世界裏沒有兄弟相殘,陰謀算計,也沒有權勢枷鎖,步步危機,有的只是他這個不知廉恥的老男人,仗着軍功,做盡惡心之事。
聽涯,有我護着,你可以一直棱角分明尊貴驕矜,一直不知人心究竟有多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