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葉授衣,如果我從未遇到你就好了。”
一身喜服的少年臉上沒有半分笑色,他正立在一道挂滿紅綢的門前,就像一匹受傷的孤狼。
即使被逼到懸崖峭壁前,仍傲慢地以寫滿仇恨和不屈的眼神冷冷盯着敵人。
“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
少年身姿抽長,漸漸成了男人模樣,成熟而冷漠,唯一不變的只有眉宇間的厭倦和嘲諷:“那麽,你真讓我惡心。”
“但是更讓我惡心的,是當年視你如信仰的我自己。”
話語如刀,錐心刺骨。
然而葉授衣早就習慣了——無論是這宛如淩遲一般的幻覺,還是永遠無法痊愈的身體上的病痛。
畢竟已經那麽多年了。
喉中血腥之氣被強行壓下,失控的真氣仍然在經脈中橫沖直撞,葉授衣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輕輕勾了下唇,還有什麽熬不過去的?
這只是幻覺而已。
大漠的夜晚冷氣入骨,黃沙變作不化的寒霜,夾在大風中從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狠狠刮過,便能留下一道滲血的口子。
說來可怖,然而常年駐守關外的将士們早就習慣了這般惡劣的環境,他們席地而坐圍着點燃的,高高升騰的篝火大聲說笑,滾辣的酒液像刀一樣割開喉嚨,往血液中注入沸燙。
于是四肢也暖了,臉色漲的通紅的沈瀾一開口四周就都靜了,因着他在這地界還算個不大不小的官兒——葉帥身邊的副将。
“咱這邊兒樂歸樂,明日可不能耽擱了……”
“哎哎!沈将軍您可真是掃興——”一聽他念叨,圍坐的士兵便開始起哄,因着剛剛大勝一場,都野得沒什麽規矩,沈瀾搖了搖頭,想到今日這場勝仗起碼能保證北關未來三個月的安穩,便沒有多加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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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在半空炸開,一勾冷月彎彎,烤肉味兒混着酒香飄遠,沈瀾側臉看了看盤膝坐在不遠處,正閉眸打坐的葉授衣,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被身邊人看見,只聽那群沒上沒下的混球立馬起哄道:“葉帥!葉帥——沈将軍喊您!”
月色下越發面容如玉,清冷俊秀的那人聞言緩緩睜眼。
然而只斜過來的一泓眸光便逼得沈瀾打了個激靈,他立刻一巴掌糊到剛才率先起哄的人臉上:“說什麽呢!!就你知道——”
“哎呦——哈哈哈!”
葉授衣看他們笑鬧,不由緩了臉色,将因為方才的幻覺而湧上來的負面情緒壓下,葉授衣安撫般的沖沈瀾點了點頭。
“你們說葉帥這麽兇,将來找得着媳婦兒嗎?”有人竊竊私語,調侃意味極濃,卻惹來沈瀾一個眼刀:“鐵血柔情!聽過沒有?”
“哎我說,沈将軍你這麽護着咱葉帥……”眼看又要開些不好的玩笑,沈瀾立刻打斷道:“你們成日守在這幹不拉幾的地方,可知道咱們中原武林又發生了什麽大事?”
“沈将軍您不也在這兒嗎……”
“我自是不一樣!”沈瀾翻了個白眼,把今天剛得到的消息說了出來:“聽說過驚羽樓嗎?”
“北樓南門一宮兩莊十三山,誰不知道北樓驚羽啊……沈将軍您可別把我們當傻子糊弄!”
沈瀾搖了搖頭,用手中穿肉的木棍不斷劃拉着沙地,輕聲道:“三日前,江湖百家圍攻驚羽樓,只為請樓主夫人出山一見……”
“那樓主夫人還能是什麽傾城絕色不成!?”驚呼聲傳來,沈瀾意味深長的笑道:“這我倒是不曉得,不過……咱們朝裏那位閑王娶了個男妻的事兒你們都知道吧?”
見周圍人點頭,沈瀾道:“他們懷疑驚羽樓樓主是朝廷的人,就是那位七……”
王爺。
最後兩字并未出口,沈瀾就十分敏銳住了口,擡頭,起身,行禮一氣呵成,只見他單膝跪地,肅聲道:“葉帥有何吩咐。”
不知何時來到他一旁的葉授衣單手負後,神色并無半分波動:“沈瀾,跟我來。”
“是!”
葉授衣和沈瀾走了好久,士兵們才重新恢複原先的氛圍,只聽一人感嘆道:“咱們葉帥剛才一身氣勢真是駭人……”
“沈瀾,江湖百門圍攻驚羽樓一事,你從何得知,真假可辯?”
“葉帥,屬下乃淮川沈家人,今日收到的家書中略有提到此事。”
淮川沈家,倒也算江湖名門了,消息來源該是無誤。葉授衣于是一邊往營地走一邊迅速吩咐道:“明日拔營回城之事全權交給你……”
沈瀾看着葉授衣幹脆利落的反身上馬,語氣不容置疑:“我離軍之事不可與任何人道。”
“葉帥!?”沈瀾面色驚疑不定,下意識的便跪地焦急道:“葉帥您這是何意?擅自離軍可是大罪,若是讓陛下知道您私自回了關內……”
“所以讓你瞞着——”聲音一線凝在凜冽的風中,只一轉眼的功夫葉授衣便騰馬而去,沈瀾起身只追了兩步,便無奈的停住。
雖說戰事已定,可這到底是什麽事兒竟然讓葉帥這麽……可以說是方寸大亂了。
葉授衣強行壓下心中焦色,一路縱馬疾馳,穿關過城宛如一道飛影,從北塞到驚羽樓騎馬少說也要五日之久,算上沈瀾家書一來一回,驚羽樓中人至少要被圍困七日……
他一定會無事。
葉授衣默念了一遍,在路過一間成衣店的時候,連馬也未下,只從指間射出兩枚銀錠,便扯了人挂在門頭的一件女式裙袍,縱馬如風一般不見,也不管身後店家想盡辦法也沒能從櫃臺上摳下那兩枚嵌住的銀錠。
一路飛到驚羽樓所在的秦州城門口,葉授衣才下馬略略打點了自己,顯得不那麽行色匆匆,引人注目。
深吸一口氣,葉授衣裝作若無其事的牽馬入城,然而他很快便感受到了城中那一觸即燃的□□味兒,長街茶館中随處可見佩刀弄劍的俠客,神色都不怎麽好。
甚至有些焦躁,只因為一些小小由頭大打出手者極多,也逼得普通百姓們戰戰兢兢,只怕惹禍上身。
見此,葉授衣心中稍稍有了底,看來這所謂江湖百門并沒有落着好,不然也不會是這般意氣形态。
找了家客棧将馬拴住,葉授衣打開包袱才注意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買了件大紅花袍鑲金邊兒……
行吧。
“傅樓主,咱們江湖兒女不計較那些繁文缛節,見貴夫人一面也并非什麽無理刁鑽的要求……您這般遮遮掩掩反倒顯得心虛啊。”
被推出來話事的江湖燕風堂堂主咄咄逼人,氣勢極盛:“咱們本來是不信樓主與朝廷有所勾結的,但現在……”
“要戰便戰。”
劍尖指地,單手負後的白衣樓主連看他一眼都不屑,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閑聊一般,只有他所執之劍劍身上緩緩滑落的血痕代表剛剛一場大戰的消弭。
燕風堂堂主咬了咬牙,他沒有想到傅聽涯竟然這麽能熬。
先前已經戰過三輪了,就是因為他們這邊再無人敢上才有了這麽和平敘話的一遭,七日苦戰,傅聽涯明明也傷的不輕,可就是……
燕風堂堂主狠下心來做決,剛要下令強攻,便聽得被傅聽涯守得牢牢的一道門後,女子冷淡而矜傲的聲音:“奴家竟不知是什麽容顏傾世之輩,竟惹得諸位為見我一面不惜這般硬逼我夫君——”
雖如玉擊銀盤,清冷無雙,但确實是女子聲線無疑。
葉授衣這一步跨出,方覺渾身難耐,先前只顧為傅聽涯解圍,憑着一股焦灼便以為什麽都做得,直到此刻那火辣辣的羞恥之意才泛上心頭……
一路風塵化作浸透衣衫的薄汗,融了滿身的香粉,葉授衣甚至以為自己被濃豔的味道包裹了,又想起來時匆匆塗在臉上的兩團胭脂,他強撐氣勢,自覺挺直了背脊,咬牙想到——
大丈夫疆場上得,扮女人……又如何不可?
于是衆人震驚看去時,所見的便是一一襲紅衣,身姿纖細的女子從門中緩緩走出,步履娉婷,發間步搖叮當作響,聲音悅耳,灑金衣袂在風中揚起一角,有人隐約看見上面繡着團團簇簇大紅牡丹,本是俗氣至極。
此刻卻伴着這人一身寒霜,而生出幾分冠絕天下之意。
當真絕色。
也難怪傅樓主護得緊。
有人在心中暗暗想道。
只見那女子緩步走到傅聽涯身側,輕輕搭上對方握劍的手,似乎柔柔得在對方耳側說了些什麽,方才擡臉看向圍住她夫君的衆位俠客,秀氣的眉眼中冷意橫生:“不知諸位到底何意!?”
“你是……”
被女子一時出場的氣勢駭住的衆人這時也有回過神來的,大聲道:“你如何證明你是真的傅夫人……”
此話一出口,那人也鬧了個大紅臉,人家夫君在這裏還要證明,說出去真像是無理取鬧,可情勢所迫之下,竟也有不少人附和。
“證明?”女子嗤笑一聲,原本與傅聽涯搭在一起的手起勢一翻奪劍而出,出聲的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側頰便被劃開一道血口,他怔愣擡頭,只見那被擲出的長劍直直刺入他身後一棵巨木三寸之深,劍柄猶顫,他驚出一身冷汗。
“世人皆知我出身雲中山洛家,需要我使二十一式雲中劍向諸位證明嗎!?”
女子聲音猶帶譏諷,先前一劍穿木已足夠震撼,此刻無論是有意為之,還是為人撺掇來圍攻驚羽樓的人也都沒了借口,終于隐隐露出了将要退散的意思。
傅聽涯冷眼看着身前人一襲紅衣震場,忽然意識到因為種種原因,他從未認真看過這人的女裝扮相。
他沒有聽清葉授衣說了什麽,耳邊猶是其方才極輕佻的一句:“夫君莫怕。”
原本清潤的嗓音刻意向女性靠攏,故而偏生幾分媚意,那因為縮骨而變得纖細柔軟的腰肢身段,仿佛一只手就能夠握過來……
大庭廣衆之下,此人這般模樣簡直是不知羞恥,令人作嘔。
——真的是越來越放肆了。
掩藏在衣袖的手卻不知何時緊緊攥起。
“夫人不必出手,是我等冒昧了。”人群中終于有聲音道。
随之彙聚者衆,見放棄已成大勢,燕風堂堂主一甩袖,卻終于勢弱道:“還望傅樓主不要怪罪……”
傅聽涯依舊面無表情,只靜立在那裏,聞言微一颔首,不辨喜怒。
這一刻,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明白,這位驚羽樓樓主憑此一戰,必會再一次名揚天下,以後怕是沒什麽人再敢挑釁其威勢了。
而葉授衣也終于得空悄悄瞥了眼傅聽涯的臉色。
——漆黑如鐵。
這次可能比較難哄了,他在心中無奈想道。